不顾还聚在屋里的亲人,她拉过棉被,侧身躺下,她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尾地包住,黑暗笼罩了她的眼睛、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同一封信,贺澧看过数十遍。这个伶俐丫头,还真是让她找到联系自己的法子,可……
要给她回信吗?
他以为不见面,感情就会渐渐淡掉了,但她时不时托人回去看母亲,时不时带着糕点糖果去陪母亲说话,她把对他的关心全放在母亲身上了,他还能指望她的心淡掉?还能指望哪日自己的死讯传到她耳里,她能冷漠以对?
如果不能指望,是不是……他就可以试着和她联络,反正哪天他不在了,她的身边还会有个徐伍辉。
想了几天,他依然左右为难。
打开信,再读一回。
……再努力,田地里也种不出千年人参,所以环境很重要。
险者,生命虽然精彩,却无法长泰,其实平凡有平凡的幸福,人生的快乐度取决的不是金银美女,而是纯真的心情……
这丫头是不是很有说服人的能耐?差一点点,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回到秀水村,当个平凡却幸福的贺瘸子。
一阵轻轻的敲叩声,贺澧不满思绪被打断,皱起眉头,把信折好,收进胸口。“进来。”
门打开,进来的是阿六,“爷!秀水村有消息传来。”
“什么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钟姑娘的母亲被李大户掳走,为保贞节,自尽了。”
卢氏死了!那丫头岂不是……
一急,他无法思考,急急起身,“备马。”
什么?在这当头?四爷肯吗?
阿六一句话都还没问出口,贺澧已经飞快离开书房,走几步,发现阿六没跟上来,他扬声怒斥,“不想跟上吗?”
阿六苦着一张脸,他哪有胆子不跟上,只是……“爷,您不易容吗?钟姑娘认不得你的。”
话说完,他低着头,闷声跟着出去,谁知才走到门口,头上一阵风掠过,贺澧又回到屋子里。
不去了吗?太好了!就说嘛,人都死了,爷回到秀水村也没用,大事在即,无论如何爷都不该在这当头离开京城,幸好爷的理智还在,阿六松口气。
可那口气还在嘴巴里呢,就听见贺澧说——
“去叫阿五过来,让他把我的高低靴拿来。”
什么?还是要去?厚,如果四爷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传来的,会不会剥下他一层皮啊?
跪在坟前,钟凌抱着弟弟,静静凝望着母亲的新坟。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像作梦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累,她喊了钟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着自己正虚弱,快来赶走自己的灵魂,可是她没来,钟子芳把她抛弃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别再难过了,还是赶紧想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才打紧。”
徐大娘在她耳边唠唠叨叨说着,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听得人好腻。
这会儿又像爹死掉那时一样,大房巴过来、二房巴过来,劝劝说说,全是要替他们家“作主”,钟家三房还没死绝呢,怎么就要外人来替他们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没力气反驳,没力气耍痞。
“城里那间铺子挺大的,要不,明儿个咱们就搬过去,免得你一个丫头住,心惊胆颤的,要是再发生一次这种事,那还得了?”
“徐家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要撑腰、要搬家,也是我们钟家的事,和徐家有什么关系。”张氏不满,呛她几句。
“怎么没关系,阿芳是我们徐家的媳妇。”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徐家什么时候用八人大轿把我们家阿芳抬进门?媳妇‘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记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刚过世,徐家立刻翻脸不认人,否认这桩婚事,自己悔约就算了,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家阿芳克父。现在我家小婶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会又来一回,到处搬弄口舌,说咱们阿芳的命不好吧?”
“钟大嫂子,你可别胡言乱语,我们什么时候毁约?现在整个秀水村谁不晓得我们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经交换庚帖,等服过丧就迎娶进门,阿芳可是我们家板上钉钉的媳妇,谁也别想抢。”
“说得好,那也得等服过丧,父丧还没服完呢,接下来还得服母丧,再快,阿芳嫁到你们徐家也是三年后的事,徐嫂子势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会不会伍辉考上状元郎,徐嫂子转眼又不认这门亲了?”
“信口雌黄,徐家哪是这样的门风!”
“我瞧着恰恰就是!”两人越吵越大声,徐大娘心头一急,扯住钟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给大娘评评理,徐家可是这样的人?”
张氏冷笑,“徐家是不是这种人,阿芳心里有成算呢,那铺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门儿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小伙计,什么心血?!我家阿芳没付月银吗?”
两人吵得热烈,钟凌一句都没听进去,徐大娘见她半句话不说,一个火大,用力推去,钟凌毫无防备,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伤痕,她索性不跪了,就这样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认真换来的就是一个屁。
她干么呀,好好躺着睡着,一路睡到二十岁,灵魂离开这个倒霉鬼不就成了吗?拚什么拚?汗水不值钱吗?体力不值钱吗?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谁负了自己,刷地,泪水翻飞。
徐大娘不放过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说话啊,你给我说话!你今天给我把态度给摆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计你家的钟家亲戚,还是要我们徐家这门亲?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个秀水村再找不到一个比咱们家伍辉更俊杰的人物,如果你决定选我们徐家,明儿个我们就搬进去,如果……”
徐大娘还在说个没完,钟子静却再也听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两个拳头握得死紧。
“不要吵了,那铺面、宅子登记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无关,和徐家人更无关,如果没有铺子当嫁妆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养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他转过头对上张氏,“大伯母,铺子那边全都住满,没多余的房间,您还是住在老家吧。”
张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儿,居然就敢挺身当家了。
“够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钟达觉得丢人,一把扯起张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离开了,还想蹲下身对钟凌说几句,可是钟子静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着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终还是摸摸鼻子走开。
卢氏的坟前只剩下钟凌和钟子静了,一个跪一个坐,胸口满满的全是说不出的伤痛。
钟凌没说话,钟子静也沉默,两人看着爹娘的坟,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淀。
慢慢地,太阳落到山的那头,暮色沾染,一点一点的黑游入,夜在两人身上撒下一点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恸……
渐渐地,月上树梢头,那点皎洁照不亮两份沉重的心情。
双脚麻了,身子似被无形的巨石压得无法喘息,消失的泪水终于诚实地滑落脸颊,钟子静干哑着嗓子,轻声说:“姐姐,我怕。”
钟凌点点头,她也怕,从前对未来的笃定被茫然、恐惧、无助取代。
还以为冲过了瓶颈,就会迎来光明,却没想到还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本事冲破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浓厚的罪恶感凌迟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取代钟子芳而活着。
“没有爹、没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静怎么办?”
他搂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载浮载沉,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在下一个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复他的问题,“是啊,怎么办?”
很快地、很快下一个就要轮到阿静,再下一个是贺澧,自己是最后一个,逃不开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没顶。
“逃不开了吗?”她低声自问。
钟子静仰头,轻轻扯着离了魂似的钟凌。“姐姐……”
望着他斯文秀气的脸庞,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开命运吗?他是这么好的孩子啊,怎么可以死于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协,她不要服输的啊,她认真相信努力就会改变,为什么老天给她这样的结局?
她不服气!真真是不服气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紧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诉自己,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
就算明知道结局固定,就算明知道会再痛苦伤心,她都要再试一次,为阿静!
她一把拉起弟弟,说:“走,姐姐带你逃,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让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阵晕眩,她用力摇头,想甩掉晕眩、甩掉那阵黑暗,她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让阿静活下来!
跌跌撞撞,她拉扯着弟弟往前跑,好几次,她都要摔倒了,可凭着一股意气,她不允许自己跌倒。
阿静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别人稳、站得比别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学,她要拚尽所有力气,用尽所有二十一世纪的知识与力量,让阿静活过明年、后年、大后年。
就算她死了!阿静也要好好活下来!
天全黑了,练武的人耳聪目明,老远地,他看见阿芳的踉跄身影。
很伤心吗?支持不住了吗?几次见她差点儿摔进道旁的沟里,一颗心,高高提起。
没办法了,他没办法只待在暗处看着她,没办法放任她伤心。吐一口长气,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他提起脚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两道身影,心,揪得越紧。
钟凌低着头快跑着,紧紧咬住那口气不肯松掉,像是在对老天抗议似的,拳头握得死紧,突然,钟子静指着前方大叫——
“贺大哥!”
贺澧?他回来了?平安无恙回来了?!
猛然抬头,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紧咬的牙关松了、紧握的拳头开了,钟凌提得高高的双肩倏地垮下,他回来了……
钟凌手放开,钟子静急急朝贺澧跑去,扑进他怀里。
很幼稚的行为,终究是个孩子,钟凌心里这样想着。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贺澧跑去,也扑进他怀里。
看着飞奔朝自己跑来的姐弟,贺澧张开双臂,把他们收进自己怀里。
一路行来的惴惴不安被两个小小的身体驱离,他收紧双臂,将他们抱紧,听着他们争先恐后告着老天爷的状。
“二伯父和该死的李大户害死我娘,他们不是人!”钟子静怒道。
“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不公平!”钟凌把自己缩在贺澧怀里,汲取他的温暖,温热她寒凉的心脏。
“阿静没爹没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们像贪婪蝗虫,一一个个都想抢姐姐的唐轩。”
“老天爷不讲道义,祂应该对努力积极的人宽容,不应该对恶徒包容。”
“阿静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么办?”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静离开我……”
贺澧吐气,眼睛湿湿的,他说:“不怕,有我!”
温暖在一瞬间涌入,所有的恐惧被他四个字驱逐,贺大哥说有他,两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钟凌笑了,明知道命莲还没放过他们,明知道如果老天爷一样过分,贺澧的寿命不会比自己长,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强了!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赢,但,她要拚!
第十六章 用真心换秘密(1)
没想过自己会像个孩子似的哭闹不休,但钟凌哭了,她在暮色中投入贺澧的怀抱,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恣意、任性,她放任自己无限制地宣泄负面情绪。
从来,钟凌都清楚,眼泪帮不了忙,悲伤无法改变现状,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她失去疼爱自己娘亲,也因为她花下大把力气,以为事情必有转机,却没想到命运依旧转动它一成不变的齿轮,结局依然掌握宿命的手里,她,始终无能为力。
深刻的挫败感让她恐惧,她绝望地认定,不管再多努力都没有意义。
像是催狂魔肆虐过,心,沉入地狱,冥冥之中,有人抽走她所有力气,她像是被关进阿兹卡班监狱的囚犯,再看不到未来与希望。
即使理智打出“阿静”两个字不断提醒,即使她很清楚就算明知道结局是悲剧,也得拚搏一回,但她就是提不起劲儿,因为摆在眼前的事全都烂透了,烂得她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改变。
直到看见贺澧,瞬间,阳光透过密布乌云,在漆黑的心底透进些许光明,催狂魔被击退,她又有了奋斗的动力。
于是哭也好、闹也罢、告状也没关系,所有负面情绪尽情在他面前发泄,然后她又敢站在宿命面前向它叫嚣。
贺澧不是心理医生,但他的倾听对钟凌很管用,泪水在他面前流尽、哀伤诉尽,他理解而同情的眼光让她千疮百孔的心脏恢复生机。
夜深了,贺家大宅里,钟子静不敌疲惫地沉沉入睡。
钟凌坐在床边,轻轻抚摸他小小的脸庞,惊觉弟弟竟瘦了这样多,他的圆脸凹了,眼睛底下出现一片黑晕,结实的手臂浮现青筋,衣服在他身上像套麻袋似的,他瘦得教人心疼。
握上他的手,她满心抱歉。
自从知道娘亲死去的消息后,日子过得浑噩,她忙着哀伤,忙着自怨自艾,忽略阿静也承受多少心理压力,他只是个孩子啊,她在埋怨老天对自己不公平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阿静不公平?
该振作了!
钟凌仰头朝天,倔强地抿紧双唇,她拍拍自己的脸,企图拍掉满脸泪痕。
再次鼓吹自己,不管未来怎样,她都没有权利不战而降,她要再试、再拚搏、再尽心,她不能放弃肩上的责任,这回,她不是为钟子芳,是为自己,因为阿静是她的弟弟,即便将用罄她的性命她也要守护他的命运!
恨恨地,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那里的肉不见了,剩下松垮垮的一张皮。
见她这样,一直站在门口的贺澧冲上前,握住她发出疼痛警讯的右手。
温暖窜进脑袋,钟凌松口,抬头,触见那双教人安心的黑眸,轻轻一眨,泪水翻落,她以为早已经哭够了,没想到还远远不够。
贺澧的心像是被谁往里头添了把火似的,熊熊火焰烧灼着,痛得他跳脚。
他再不顾男女之防,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下轻抚、一次次顺过,他企图抚去她心中的不平,企图抹平她的委屈,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