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为了商号的继承问题,误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绝不可能。
沈晚芽很快想通了这一点,就不知道她的儿子,何时能够意识到这件事情之中的差错与巧妙呢?
当夜。
月上柳梢,夜深人静之时。
在‘雷鸣山庄’的“挂子门”里,院子内依然是成排的兵器陈列,屋内的大量书籍,因为它们的主人走得匆忙,来不及收拾,所以仍旧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排排,一列列,细心的分门别类,原本破烂的部分,都有细心的修补,在在可以窥见它们的主人有多么的倾心爱护。
日日夜夜,它们就陪着主人渡过写书的光阴,日日夜夜,那位主人可以与它们切磋到深夜都不倦……直到今晚,它们没能等到主人回来。
木轮滑动在因为磨损而有些许起伏的青石地面上,深夜时分,听起来格外的刺耳,雷宸飞独自一人,沉默地听着那咕噜声响,仿佛木轮椅辗过的不是青石地,而是他的心。
二十余年。
就在今天,将自己疼爱了二十余年的女儿,给不情不愿地送上马车,让开往“宸虎园”去,雷宸飞只能以时候到了来安慰自己,只是表面上他可以维持冷静,对女儿的抗议哭闹毫不动心。
但事实上,他的心,哪能不痛呢?
舍不得啊!
他的心、疼。
今晚,大概是这个“挂子门”多年以来,在这入夜时分,初次见不到如昼灯火的夜晚,因为会怕黑的小主人不在了,这里自然也就不需要点满烛火了。
雷宸飞独自一人在小厅,坐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身后传来女子的脚步声,半掩的门被推开,迤逦进更多的月光,让整间屋子的摆设充满了深浅不一的光与影,只是光亮的地方不多,更多的是黑暗,一如他此刻内心的沉晦。
“想女儿了吗?”进来的人是藏晴,她连猜都不必,就知道她的夫君肯定是来了女儿的小院里。
雷宸飞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了声,低头看着地上的月光,看见妻子的纤细身影就在背后,重迭着他的影子,一只女子纤手,安慰般按住他的肩头。
“何止是想呢?”
他笑叹了口气,伸出大掌,反过来按住妻子柔细的手背。
“这二十年来,我有多疼眉儿,想必谁都能够看出来,她是我雷宸飞的一块心头肉,谁敢伤害她,我必定将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但只有一瞬间,就在马车要把她送走的那一瞬间,我会想,要是当年你生的是个儿子,该有多好?我不必把她给嫁出去,可以永远把她给留在这个家里,晴儿,我心里其实是想这么做的,把她送走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很舍不得。”
藏晴盯着丈夫的后脑勺许久,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夫君,告诉我,这几个月,你阻着眉儿,不让她嫁给问家少爷,是真的为了让瑶官对你妥协低头,如你所愿接下“京盛堂”东家之位,还是……还是另有原因?又或者,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眉儿她自个儿的主意呢?”
闻言,雷宸飞默不作答,只是扬起了一抹浅笑。
“夫君,你和眉儿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夜深了,歇吧!”
雷宸飞放开她的手,改转动车轮方向,朝门口而去。
“真的是眉儿自己的主意?”藏晴不死心又问。
雷宸飞停了下来,对着门外幽微的灯火,半晌,才道:“如果女儿愿意让你知道,你问了,她便会说。”
“我问了,她便会说吗?”藏晴感到好笑,叹了口气,“夫君,你太小看你们之间的父女连心了,我这个怀她十月的娘,从前就已经觉得自己不太懂她了,现在,是认命知道,我对这个亲生女儿,或许根本一无所知。”
雷宸飞无法否认妻子的说法,幽沉沉地笑了,“晴儿,你辛苦怀胎十月所生的女儿,是一个比你能够料想的还要特别的女孩儿,其实,就算瑶官不愿意答应接下东家之位,眉儿也是有能力接得下来的,她不见得会比瑶官差多少,但是,正因为她是我女儿,我爱她至深,所以愿意让她自由,让她这辈子只做自己愿意做,喜欢做的事情,我所创立的“京盛堂”可以给任何人,但是,我的女儿只有一个,她快乐,我就开心。”
“那你为什么又让她哭着离开呢?眉儿从小就没被你凶过,上马车时,哭得一塌糊涂,梨花带泪的,我这个娘瞧都难受了,你就不心疼吗?”
闻言,雷宸飞晦涩一笑,没回答妻子的话,但是答案却再明显不过,“她再聪明,终究还是太年轻,我不以为她执拗到最后,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把她送过去,跟问家少爷一起找答案,我与她一向都是父女连心,就不知道她这次能不能明白我对她寄予的苦心了。”
藏晴听她的夫君话已至此,知道自己也没必要再多问什么,抬起头,环视着这屋里的一梁一柱,成列的书架,张挂的画幅,每一个他们细心为女儿布置的东西都还在,但空气之中,就是弥漫着一丝丝不去的寂寥。
仿佛,这些东西也是有灵性的,知道它们的小主子已经被送走,从今天晚上开始,不会再回来,由它们陪着入眠了。
藏晴心里很清楚,‘雷鸣山庄’与“宸虎园”,其实同样位在于京郊,他们与女儿离得并不甚远,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人去物在的屋子,在她这个做娘亲的人心里,有丝丝的寂寞,如针般刺痛……
第2章(1)
先前,雷舒眉的装傻功夫,问惊鸿是见识过的。
凡是她不想要承认,不想要面对的事情,她全都可以当做是耳边风,不,连风都不是,而是不存在,仿佛对方从未对她说过,而她更是从未听过。
在来到“宸虎园”之后,她的心里究竟是如何想法,他并不是很能确切捉摸,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迟迟不肯挑选成亲的日子,总说孕妇身上有血光,不宜喜事,所以日子更要细心挑选才可以。
无论任何说法,总有她的理由推搪,最后问惊鸿也恼火了,心想好吧!血光就血光,孩子总不可能一直在她的肚子里不生出来,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他可以慢慢与她耗下去。
只是几天听他没提婚事,她又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反反复覆的性子,偶尔教人觉得难以忍耐,但是,听说怀了孕的女子情绪起伏大,也不是她自愿如此,旁人再不开心都要哄着,一切以肚子里的胎为重。
不过,对于雷舒眉而言,虽然起初被送来时,心里是十分不愿的,但是,她的新居处却给了她不少的乐趣,让她很快就把不愉快给抛在脑后。
“澄心堂”,听说以前是一位太叔爷公问延龄的居处,位置十分靠近“宸虎园”的后山,跟前头的屋院有一段距离,以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为地界标志,占地不小,因为以前这位叔爷喜欢做纸,尤其是有野心要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所以其中有两间通风的屋子里,还摆了不少做纸用的器具,除了主人居住的主院之外,偏侧还有颇为宽敞的小库房,在那里面至今都还存放了不少当年做好的纸。
因为开了印书铺子的关系,所以,对于各式的纸张质料,雷舒眉都是有一点研究的,所以她花了几天的时间,研究那些藏纸,最后的心得却是用这些好纸再加上好墨印书,已经不是赚不赚钱,而是会不会赔钱的问题了。
雷舒眉听说,这几年“澄心堂”都是元润玉在维护整理,她见了之后,也能知道那位前小总管确实用心。
她从后院里栽了一大片的茉莉花,再想到元润玉身上总是似有若无的茉莉香,足以猜测当年问延龄对元润玉也是挺好的,才会在临死之前,为元润玉栽了一大片莱莉花,以做香膏之用。
不过,只要不看那一片茉莉花的话,这“澄心堂”里的一切,都教雷舒眉十分满意,住在这屋里头,总让她想起自己的“挂子门”。
问惊鸿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要她别胡思乱想,说这“澄心堂”对问家而言意义不凡,称得上是他们纪念太叔爷公的地方,他不明白他娘为何将这地方拨给她当居处,但是成亲之后,她是势必要随他住回“乐雁居”,不可能让她把“澄心堂”变成另一个“挂子门”。
对于自己的野心被泼冷水,雷舒眉心里颇有悻然之情,好舍不得这么一块绝佳的宝地就要被一直空置着,而她却不能使用。
或许,她能想个办法呢?
不过,比起要得到“澄心堂”的心思,雷舒眉觉得有一件事情她必须更加紧密留意,那天,在问惊鸿的书房里,陪着他在一起看卷宗时,她留心到了其中一份的内容提到了‘舍予镖局’。
为什么鸿要让人盯着镖局的动向?她没印象镖局与‘云扬号’有过任何生意往来,毕竟她所设的镖局算起来是商场上的新招牌,即便是高手如云,护镖的功夫也是颇有名声,但是,对于‘云扬号’这种老字号而言,莫说他们先前有自己运送商货的马队,在多年的生意来往上,他们自有合作的相与商号,‘舍予镖局’对他们来说还太新、太不可信任了。
一直以来,她与问惊鸿之间,甚少谈论生意上的事情,最大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们来自于两家商号,而是他一直以为她只会写写小说,不懂生意之道,听她问起镖局之事,以为她只是想要知道一些江湖上的生态,也觉得没什么好瞒着她,将‘云扬号’里出了内鬼,转手倒卖私盐之事,对她逐一说出。
今天,问惊鸿将这段时间,他所取得的流水帐册,以及挑拣了一些说起来只是皮毛的往来书信给雷舒眉看,以满足她的好奇心。
他笑着看她好专心地看着内容,不知道她能懂几分,侃侃道:“那个时候我去‘金陵’,并不全然只是为了‘浣丝阁’的事,当年余盐开禁,造成滥发空引支不到盐,在纲商转手倒卖盐引之时,我们问家透过一些关系,取得了纲商的身分,两百万的空盐引,我娘的心忒大,足足买下了四十万引之多,如今至少还有二十万引未兑,如果不设法将陈庆等人一网打尽,他们从‘云扬号’里取盐转为私盐倒卖,我们是凭引卖盐,可那些人手里却没有盐引,要是一旦官府追究起来,剩下来未兑的二十万引,可能就成了一张张白纸。”
说起来,一来一去,至少几十万两银子的损失,但是他却是说得轻描淡写,从小,对于生意金钱上的事,他就被教导要看淡才能心静,心静之后,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一如他娘当年敢于在大家不看好的情况之下,一掷手就买进四十万空盐引之多,虽说凭的是货无百日贵,亦无百日贱,极必反的道理,但是至今,这手笔在商场上,仍旧是大伙儿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半晌,他又笑道:“先莫说蚀本,还要担心连累整个商号,乃至于问家都脱不了关系,陈庆那帮人在‘金陵’找了些混混地痞们合作生意,这件事情我是肯定的,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身边有不寻常的动静,让人去查了,其中有几人与这间‘舍予镖局’关系密切,这家镖局里成员多数是江湖中人,未必不是陈庆同伙,只是这段时间我让人再留意,却没发现这两拨人之间,有任何联系。”
雷舒眉好用力才忍住没脱口而出,告诉他镖局不可能与陈庆同伙,但是,却也知道他的顾虑,那些混混们在江湖上人脉关系也是盘根错节,或许真的与镖局里的几个人是相熟,但是,镖局的人去盯着问惊鸿,却是奉她之命。
她开不了口,只好装作空子,默默地点头,在心里把解伏风一家上下十八代全都骂过一遍。
她就不信问惊鸿让人反盯梢镖局,他们这些老江湖会不知道?!
在这段时间内,她还经常在镖局出入,虽说走的是侧门秘道,但未必不会教人看出门路,这也代表着在这一段时间里,问惊鸿随时都可能透过他的人知道她与镖局之间是有关系的!
这一刻,雷舒眉是认认真真地开始考虑,是否真的要替解伏风在戈壁大漠里开个分舵,让他去跟牛羊牧人做生意算了,就算戈壁养不出牛羊,没有人迹,那毒蝎子总会有几只吧!
“你看得那么认真,可是替你的大侠女和小痞子研究出什么心得了吗?”问惊鸿若非知道她从不碰生意上的事,会以为她看着这些帐目与文书,真的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计策。
她……会是吗?问惊鸿在心里问道。
雷舒眉默默地记下了其中几个混混的名字,也记下了他说的陈庆,然后把手里的东西还回去,天真的摇头道:“因为很有趣,才会多看几眼,只是我看上面的帐目都还有最近一个月的,知道主谋是谁了,为什么你还不动手逮人呢?”
她太过专心想要知道答案,没留心到问惊鸿在泛起笑容之前,在听到她说这些话时,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只是那一抹精明消失得太快,她未能留心注意到,只看见他的笑容泛漾得十分迷人。
“因为,陈庆是我用来调查盗盐一事上,颇为重用的左右手,我当然不可能现在就把他给捉起来。”
相较于雷舒眉讶异的表情,问惊鸿的语气很平淡,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旁,笑着为她从暖盅里又自了一碗甜汤,里面都是一些滋补的食材,平日里让她喝着当代茶汤,对她以及胎儿的发育都是极好的。
他回头把盛好的汤碗交到她手上,又是噙起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在他俊秀白净的面上,饶是个男人,竟也动人至极,把看着他的雷舒眉给瞧得心儿怦动,就想这样一直看下去,多好!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再将他架到火把上,他这分量够,放的火才烧得够炽,照得远些,我才好一网打尽。”
“鸿……”
不知为何,听了他冷静的叙述,雷舒眉的心里竟是有些忐忑害怕了起来,她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何没在一开始就与他坦白。
如今,她坦白了,还能从宽处置吗?
问惊鸿见她迟迟不动,接回汤碗,一勺勺地喂她,见她像是在想什么般,只是乖傻地一口接着一口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