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我身侧时,他向我投过一个同情眼光,他知道马是我的罩门。我回给他苦笑。
下不了马,我决定坐在马背上,隔着远远的距离和阿朔对话,即使我很怀念他温暖的怀抱。
“如果你连这种事都能探听得到,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回答王妃,我已经许人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骄傲得很欠扁。
“你许了谁?”他回头,直直迫视于我。
“你说呢?”我似笑非笑问。第一次知道,我也能控制他的情绪,像他操控我那般。
“南国国君宇文谨?”他的口气让人飞进北极圈,冻得很。
“错错错,嫁给他的是凊沂公主章幼沂,不是我,我叫吴嘉仪。”我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那你又许配给了谁?”
“那个人啊很了不起,他不是尔等凡人,他心怀大志,是个英雄人物。”
他哼一声,满脸不屑,恨恨甩袖,转身背对我。
不能再激他了吧?玩火自焚这句话,老祖宗教过。
“那个人对我很好,他会给我磨豆浆、炸油条,明知道我的画很糟,却还是把我的画贴身收藏,他不会大张旗鼓告诉全世界他很爱我,却会在暗处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顿住身形,慢慢回身,泠冷的冰脸扑上两道温柔,暖暖的眼光里塞了满满、满满的纵容。
“他很聪明,我对他说了千百年后的世界,他不但不骂我胡扯,还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爱笑,老是板着脸孔、戴上面具。可是我在的时候,偶尔,他会让我看见他的真心;偶尔,他会笑得让我觉得,这个帅帅的男人很温暖。他懂我,比任何男人都懂得多。”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走到马匹边,仰头看我。
我在笑,笑得满脸蜜浆,有一点点得意、一点点骗傲,有这样的男人可以爱却还要推开,我实在奢侈得很欠电。
“我从没告诉过他,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就见过他。在梦里,一次、两次,无数次的熟悉让我确定,我到古代走这趟是注定,注定要遇见他、爱上他。”
四目相对,他笑,我也笑。
“还有吗?”
“我打算对那个男人歌功颂德一番,你想听?”
“想,但在歌功颂德之前,我想请教,你什么时候把自己许配给他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娶正妃、侧妃之前,我就把聘礼往他怀里送,顺便把他的心带回自己手中,那个聘礼啊……非常非常贵重,万两黄金都买不到。”
“我没收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记不记得那张回程车票?它代表的不只是车票,还有我对亲人的思念,我的爹娘、姊妹兄弟和老奶奶……在送出那张车票那刻,我便一并割舍。”
泪光滢然,我明白,自己是死心了。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越是眷恋,回家之路对我而言已然遥远。已经好久好久,我的梦里不再有温暖的家乡,芒果的香气在记忆间缥缈,我越来越相信,唯有死亡才能将我自这个时代抽离。
他轻轻握上我的手,暖暖的温柔烘暖了我的心。
“没有亲人了,没有汽车火车、电视计算机,没有捷运和偶像明星,甚至连‘好自在’都缺货。”
曾经,我对这样的日子感到心慌恐惧,现在我已经释怀适应,我是杂草,不论移植到哪里都会长得郁郁青青。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鼓起双颊对他说。
“你有我。”
阿朔双手一举,就轻松助我下马,光这身功夫,不管在古代或现代,他都会是英雄。
我冲着他笑,却明明白白,他不是我所能拥有。幸好我的物欲不高,即使连他都没有,还是可以活得很好。
“你有我,我会让你过得好自在。”他模仿我说话。
阿朔一把拥我入怀,我把头埋进他胸口大笑,因为他说了“好自在”……可是没错啊,“好自在”给了女人安全感,而在他怀间,我总是感觉安全。
“笑什么?”他勾起我的下巴,很清楚自己被嘲笑。
“没有。”我别开脸,嘴角仍旧忍不住颤抖。
“一定有,快说,为什么笑?”他捧着我的脸,不准我转开。
讨厌,追根究底的家伙。“在我那个年代,好自在不是形容词,它是某种物品的代称。”
“然后?”
我斜眼望他。“真要听?”
“当然要听。”他回答得笃定,半分不迟疑。
“我是无所谓啦,可你不能后悔。”
二十一世纪里,哪个男人女人不会说几个黄色笑话,有兴趣的话,打开网站,色情片、色情笑话多到让人头昏眼花。至于他,那么清纯的权朔王,我该不该污染?
“堂堂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决定了喔,好自在是……”我附在他耳边,解释“好自在”对于姊姊妹妹的“大姑妈”帮助多大。
闻言,他的脸倏地爆红。
我最爱看“堂堂男子汉”害羞了,既然人家都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我加大音量,对着前方的常瑄说:“那东西很方便,长长一条,用一次就丢掉,每个女生都要在包包里面放个两三片,以便不时之需……”
“够了。”他猛地捂住我的嘴巴,红红的脸像熟透西红柿。
我笑弯腰,拉开他的手,对着他羞羞脸。“你说不后悔的,君无戏言,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呢!”
“章幼沂!”
我笑着退开几步,不让他捂住我的嘴巴,伸出手,指着他的脸说:“阿朔,你好可爱喔。”
他在皱眉,用可爱形容他,感觉被侮辱了吗?不理他,我往常瑄方向跑,接下来我要换车、换司机,因为我对西红柿过敏……
可才跑几步,就让人从身后腾空抱起,还来不及惊呼,我已经稳稳地侧坐在马背上。仰头,看着阿朔绷紧的下巴,我调皮地伸伸手指描划,刺刺的髭须好扎手,我想起老爸的电动刮胡刀。
“不要闹。”
他抓住我的手,压在自己胸口,隔着衣裳,我发觉他的心脏跳得飞快。是情动还是心动?我没测量自己的脉搏,但我想待在自己胸膛里的那个红色家伙,肯定和他胸口里的那个一样,一样不安分守己。
“阿朔。”我轻唤他的名。
“嗯?”
“我想抱你。”
他没回答,而我不等他回答,扑身,环上他的腰,贴着他、偎着他,小小的方寸地成了我的天长地久。真想待在里面,再不睁开眼睛,假装外头没有风风雨雨,只有天青气爽的好天气。
只要再自私一点点就可以,只要多说服一下自己就行,只要无视旁人的心痛心碎就能让自己欢欣……不难,我可以的,真的,我从来就不是善心人士,我习惯为自己自私……
“幼沂。”
“不想害死我的话,就叫我嘉仪。”我用力吸着他身上的气味,用这股味道麻痹良心谴责,把那两位太子妃抛得老远。
“也好,嘉仪……你想知道九弟的事吗?”
镛晋?我扬眉笑问:“除了发他四哥脾气之外,还有新消息?”
“父皇为他指婚,是崔尚书的女儿,已择日迎娶。”说完,阿朔深望我一眼,目光间别有他意。
在想什么呢?以为我会为此难过伤心?错,镛晋有了心里人、他得到幸福,我只会感到开心,并献上真诚祝褔,不会泛起丝毫酸意。于我而言,他和阿朔不同,就像友谊和爱情,我分辨得清清楚楚。
扮个鬼脸,我笑得张扬。
“真的吗?那个老是要我表演琴棋书画的家伙也要成亲了?快告诉我,崔小姐长得怎样?有没有琴棋书画样样通?”
物换星移、岁月如梭,时间会筛掉一切不真实的东西,他终于弄清楚,对于我的感觉是不真实的了?
很好,我喜欢这样,往后再见,我们还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阿朔拥了拥我。“崔小姐擅长丹青。”
“我猜,她的抽象画一定没有我画得好。”
“没错,她对盘古开天辟地缺少概念。”阿朔仰头大笑。
“就算她的抽象画略胜一筹,我敢发誓,她绝对不会跳竹竿舞。”我喜欢看阿朔大笑,喜欢他卸下面具后的真心情。
“所以,镛晋的双腿算是保住了。”
“保不保得住还不知道,说不定她会罚九爷跪算盘。不过,她是百分百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还记仇?”
“记着,会记上一辈子,直到……”
“轮到你当皇后,轮到你把别人打得皮开肉绽?”他挑眉问。
又试探我?笨,他要试过几次才懂得,我是个既坚持又麻烦的女人。
高举双臂,伸伸懒腰,我说:“真希望九爷过得幸福。”
这种对答文不对题,我知道。就像你问:台湾有几位民选总统?我却回答:听说东海岸有大白鲨出没。
因此,阿朔清楚我在转移话题。他冷下脸,不回答。
可,我是既坚持又麻烦的女人啊!为维持这番形象,我非闹到他放弃原议题,将就我的问题不可。
“你见过她吗?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长得怎样。很美吗?有没有我漂亮?”我扯着他的衣袖摇晃。
他瞪我,我对他笑,自古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的笑脸这么圆、这么亮,还把头猛往他颈窝蹭,再呕,也不该呕太久。
终于,他叹气,为我妥协。“要找到比你漂亮的女人很难吗?”
损我?无所谓,只要能转开话题就可以,我仍旧笑得满脸甜。“是不难,可是要找到像我这样让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女人,就难了吧?”
他抿了嘴,偷笑。“骄傲。”
“我骄傲还不是你宠坏的。”女人的坏是男人宠出来的,可……知道吗?能被男人宠坏,何其幸福。
他无奈摇头,说:“我见过崔姑娘,她有一双章幼沂的眼睛,可惜没有一颗章幼沂的心。”
他想告诉我什么?九爷仍心悬于我?
不会的,爱情从来不是男人生命里的大宗,他们有前途事业、有凌云壮志,爱情,只是微乎其微的小点点,稍微一掠,便别开眼睛。
我笑笑回答:“她怎么可能有一颗章幼沂的心?要是她有,南国国君可要大大吃味了。”
“调皮。”
“我没说错。”我郑重指指胸口。“这里、这颗心的主人叫做吴嘉仪,她来自二十一世纪,她懂的东西和你不同,她穿越只为了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他也同我郑重了起来。
“她要爱上你。”
我要他清楚明白,我爱他,不转移,他不需要试探我。我很乐意告诉他,不管是宇文谨、镛晋、花美男、端裕王……或条件比他优十倍的男人任我挑选,他是我唯一的选项。
他点头,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住我。他的吻落下,在我发梢、在我眉眼之间、在我鼻梁上面……慢慢地,滑向我的唇。
淡淡的吻,像他的人,不够热烈,却让我彷徨的心寻到定位。不逃了,我确定,就算要背弃良心也可以,如果罪恶感是爱上他的附加条件,我接受!
靠着他,我浅浅笑着,亏他有一身好肌肉,可是要当热情如火的猛男,肯定是困难的了。
“阿朔,还我。”我伸手向他讨。
“还你什么?”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握住我。
“我的漫画。听说你随身携带?”我自他手中抽开手,开始很“不守妇道”地在他胸前掏掏摸摸。
“谁告诉你的?”他又握住我,施了力,阻止我有碍观瞻的动作。
“常瑄啊!快拿出来,我想看。”
“我没随身携带。”他硬起脸,脸色不自然。
“是常瑄骗我?可恶的家伙!”闷声,我垂下头。“要不是他说,你常抚摸我给的银链子,我的漫画你总是带在身上,我不在,思乐冰在你嘴里失去滋味,我才懒得来,这趟路千里迢迢……”我像个老太太,唠唠叨叨念不停。
他轻笑,从怀里掏出东西。
一见,我双眼绽放光芒──是我的银链子和漫画!抢过手,我又摸又翻,他啊……果然时时刻刻把我带在身旁。
“满意了吗?”他似笑非笑问。
满意!满意到不行!可我嘴里说出的却是另一句:“阿朔,宫里都还好吗?”
“你想问谁?”
“镛历、镛雒那群小家伙。”
“还好,比你离开的时候长大许多,听说镛历能念三字经了。”
“太棒了,他不该被放弃的。瑾妃呢?她从冷宫里出来没?”
“出来了,但贬为美人……”他阻止我要插话的冲动,继续把话说完:“别为她不值,这个身分更能保障她往后的安全。”
瘪嘴,他终于知道后宫女子活得多么小心而卑微。
“我的褔禄寿喜呢?”胖胖的小寿子有没有变得更胖?善言的小禄子还怕不怕鬼?那次,我肯定把他吓得不轻。
“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挂着两分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也对,他怎会在乎那些小人物?不过是宫女太监嘛!活得好不好、过得快不快乐,他这位日理万机的皇太子哪有空在意?
“皇后娘娘呢?”
“母后身子不太好,太医开药帮她调养。这回领兵出战,母后再三交代……”
“交代什么?不可以冷落太子妃,最好是两人出征三人归?”我在耍小心眼,但这怎么逃得过他的法眼?权朔王啊,比谁都精明。
“你在吃醋?”他笑捏了捏我的脸。
“这碗醋轮不到我来吃。”
等他带我回营里,要吃醋的人儿等着呢!身为第三者要有自觉,被咒被怨、被扎小人,理所当然……我讨厌卷入女人的争宠世界,可目前……叹气,恐怕我不能不陷入一回。
方入营区,就有许多人迎上来要找阿朔讨论事情,那些事我不懂也不感兴趣。
阿朔把我领回帐里,他的帐篷分前后区,前有桌椅,是论军情、办公事之处,后面有床被和简单的生活器具。
我想到后帐里待着,可是阿朔的手不放开,我只好乖乖待在他身旁,听着他分派工作、和众人讨论军情。
听着听着,我也听出个大概。
之前,辽国大兵想攻打关州,被我的冷水战术封于城下。现在,两下易位,轮到大周的军队守在敌人的城墙外头。
幸好,已过了大雪纷飞的季节,天气渐渐回暖,否则敌人拿我的战术如法炮制,我可冤了。
辽国这座城占地相当大,据说,城里有近万名百姓定居。
城外环绕着一大片密林,林中有条长河贯穿城中,供百姓士兵日常所需。这座城是汉人建造的,多年前被辽国占领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迁居于此,俨然成为一个大城镇。
往年这个时候,城门大开,辽人在林里狩猎,来来往往的部族在此地交易,热闹非凡,而今战事起,祸端伏,人人自危。
这城相当难攻,城墙固若金汤,再加上敌人擅长使箭,我军方临城下就死伤无数,更别谈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