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我却知晓这段时日他肯定不好过,阿朔的期盼与催促,而我却杳无音讯。他是个不会诉苦的人,这点,他和阿朔好像。
红楼里面,有个林黛玉便有晴雯,有薛宝钗便有袭人;而这里,有了权朔王爷便有一个常瑄。说影子太过分,但他就是阿朔的影子啊!那样铁铮铮的性格,那冷得文风不动的脾气,谁说主子下人不是缘分特殊?
“我并没有嫁。”
“常瑄知道,我探过南国后宫了,那位凊沂公主并不是姑娘。”
“夜探皇宫?你要不要命啊,不知道后宫警卫森严,一旦被发现……”我扭起他的衣袖想大骂他一顿,可他的骄傲让我骂不出口。
“比起大周,差多了!”常瑄仰起下巴,神色得意。
骄傲什么啊?对啦,大周地广物博、大周地灵人杰,那又怎样?人家南国好歹也是个国家,寻常百姓家里都不能乱闯了,他居然敢闯入人家后宫,还嫌人家警卫不怎样,太过分!
我瞪他一眼,偏又忍不住好奇心发作。“然后呢?”
“橘儿姑娘把李代桃僵的事情说了,之后我便在附近城镇,拿着药单寻遍大小药铺。”
我懂了,那个称不上药的药单泄露了我的行踪,稍懂药理的人抓了那帖药,没道理不印象深刻。
“橘儿过得好吗?”这话摆在心底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个人可以问。
“看上去挺好的。”
微微一哂,我心底高兴,就知道橘儿那模样,是男人都爱的。
“之后呢?”
“有位药铺老板说,姑娘数月前抓过这帖药,他奉劝姑娘,此药不能多服,之后姑娘再没出现。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这附近寻人,直到在酒楼碰见姑娘和……”他沉吟了一阵,脸上有着奇怪神色。
在怀疑什么?怀疑我不贞?
笑话,男未婚女未嫁,谁想和谁交朋友不行?如果在酒楼和方谨把酒言欢的人,是穆可楠或李凤书,他再来声讨还有道理,至于我……干卿底事?
我在生气,他知道,但石头就算识得人间诸多事,仍旧是石头。我不问话,他便不发一语,连软声安慰几声都不会。
就这样,我们尴尬了好一阵,直到小敏送上饭菜。我拿起筷子,他却不动箸,于是我横他两眼。还要我请他吗?
是小敏出声解了尴尬,她不停帮常瑄布菜,把个不大的碗填成小山。
常瑄微点头,吃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人的脾气就会变得比较好,听得小敏问东问西,常瑄三句搭不到半句,我跳出来替小敏解围。
“镛晋还好吗?”
“九爷的武功越见精进,很受皇上器重,听闻皇上将委以大任。”
“三爷呢?还是那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儿?”
“三爷现在已是殿下的幕僚,专为殿下谋策,皇上、皇后娘娘为此心感安慰。”
才多久就变了啊,我还以为他会浪迹天涯,成为风流名士。如此可知,生在帝王家,总是身不由己,何况后宫嫔妃或我这个小小的章幼沂。
“端裕王呢?他有没有什么动作?”
话出口便后悔了,我和端裕王素无交情,常瑄再笨也猜得出,我问端裕王为的是谁。
幸好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他要是露出一点讪笑嘲弄,我肯定翻脸。
他微点头,道:“端裕王爷在皇太后诞辰时奉上一幅千子孝亲图,皇帝龙心大悦。前阵子,听闻皇上下圣旨,嘉奖了他治理关州有功。”
所以,皇帝对端裕王从未起疑?如果阿朔是对的,皇帝那样精厉的人,他的耳目四布,怎会毫无所觉?
问完大的问小的,问完娘娘再问我的褔禄寿喜。
我当然知道,自己最想间的人是阿朔,可一口气撑着,硬是不让吐。
“芮仪公主呢?她远嫁吐番之后还好吗?”
“芮仪公主水土不服,染上风寒后一病不起,吐番王爱妻心切,派大使到大周来求医,皇上已命数名太医备齐药材,远赴吐番。”
我虽与她有过嫌隙,但同是女人,听到她的处境,不免替她感到凄凉。
那样高傲骄贵的公主,偏受这个时代的思想钳制,不敢抗旨、不敢为自己的人生争取,她选择了顺服却郁结于心,年迈的吐番王、粗莽的草原生活,苦,还有得她受。
我问了一堆旁枝末节,却都不是最想知道的部分。我是标准的心口不一,宁可吊着自己的胃,忽视心痛。
“小姐,你认识很多王爷和公主吗?”小敏一派天真地问我。
“不认识。”
“那你们干啥说来说去都是王爷、公主、皇帝的事儿?”
“因为我们大周百姓最喜欢说皇家八卦,讲讲这个王、那个爷的,茶余饭后,人人都讨论得很起劲。”我随口胡弄,就见常瑄额上掠过几道黑线。
“这样啊,皇帝听见,不会生气、砍百姓的头吗?”
“不会,我们大周铁矿少,全拿去做菜刀了,没刀子可以砍人头。”我还是敷衍。
常瑄憋忍得凶,嘴角在颤抖。
“真的吗?军爷身上也没大刀?”小敏像初听天方夜谭,津津有味。
“没有,不都说拿去做菜刀了呗。”
“那碰到坏人怎么办?”
“军爷都没刀子了,坏人哪来的刀子?”
“若坏人拿菜刀砍军爷呢?”
“军爷就用网子,像抓鱼那样把坏人给抓住。”
我越扯越不象样,可不说点话,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让阿朔溜出嘴巴……
“那肯定有趣极了。小姐,哪天你想回大周,也带小敏去开开眼界好不?我很想看看用鱼网抓坏人。”
“好啊。”
小敏起身,把桌子整理好,把杯盘收齐,送到后头清洗。
厅里只剩下我和常瑄,他看住我好些时候,才深叹气,道:“殿下并不好。”
不好?怎么会?他不是如愿当上太子了?不是一步步往他的帝王大业走去?不是有了娇妻美妾,有了强力的后台支持?
照理说,拥有这么多的男人,应该意气风发、应该神威凛凛,怎么能够“不好”?
常瑄深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死咬住下唇,坚持不问,眼底却烙入沉郁。
“殿下娶了穆姑娘,得罪六爷,他失去六爷和二爷的支持;九爷虽绝口不提,但始终认定姑娘远嫁南国是殿下害的,再加上二爷党的大臣们不时在皇帝耳边进谗言,殿下这个东宫太子当得战战兢兢。”
我不早说了,当太子有什么好、当皇帝有什么好,偏偏人人都爱争,弄得手足失和、谗言缠身。他要是肯听听我这个现代人的意见,哪会替自己惹来这么多祸害?
“这些,不都早在他的估料之中?”我话中带了声几不可辨的叹息。
“前日我收到两封飞鸽传书,一封是靖睿王爷送来的,王爷要常瑄放弃寻找姑娘,赶至关州助殿下一臂之力。同时间,我也收到殿下的信,他要我继续留在南国,直到找到姑娘为止。”
“关州?什么意思,为什么阿朔不待在京城,要跑去那里?”
“端裕王快马回报朝廷,关州大辽人趁冬季举兵来袭。大辽人半生在马背上讨生活,他们骁勇善战、不畏严寒,因为突袭,关州兵马死伤逾半,端裕王请旨,要皇帝增派士兵救援。”
“即使如此,也不必非派阿朔出马,难道大周举朝上下找不到一个能用的将军?”
心急透,我知花美男心思敏捷,若非真的感觉到危险,绝不会让常瑄放弃寻我,至关州相助阿朔。
“殿下立功在沙场,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所以,皇上才会要太子殿下领兵五万,进军关州,攻稽城、破大辽。”
常瑄说起阿朔,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得意,可现下不是得意的时候呀!
“用五万兵马对付突袭的大辽人,很困难吗?”我抓住他的衣袖。
我对战争不熟,不知道两军的战力有多悬殊,可既是突袭,表示不是大军压境、不是有计划的攻城略地吧!
“大辽人春夏季节需要放牧,储存粮食,只有趁着冬季不需放牧时,才会聚集十百人,快马而至、抢夺边关百姓。这种事年年都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一口气让关州兵马死伤逾半?”他摇头。
“这样子是不对的吗?”我偏头想了想。“是不对,十百人怎么就会让关州兵马死伤逾半?
关州兵马是纸糊的吗?关州的常备军有多少?”
“不多,常备军三千,多数是民兵,平时回家耕种,冬季来临,才集合起来对付大辽。”
“还是不对。死了一千五百个常备军……那得多大的兵力,十百个马上英雄根本办不到。”
“所以有两种可能。第一,那不是普通的掠夺,而是各部族间有计划的联盟进攻。来人可能成千上万,他们要的不是金银、牲畜或食物,而是国土。第二……”话至此,他皱起眉头,目光冷肃。
“说啊!那个‘第二’是什么?”我推着他的手,不准他停下来。
“第二是陷阱。”
“陷阱……我不懂,关州……”
当我再重复这两个字时,猛地想起,关州是端裕王的领地,有他的兵马、他的百姓,如果真的是陷阱,那阿朔踏进关州,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向虎山行?
端裕王有大辽作借口,而战死沙场,是皇太子不能推卸的责任……
翻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位者的“野心”让多少无辜百姓失去性命,哪个新王朝不是用人命堆栈起来的?季世民都能弑手足、逼父亲,如果端裕王真有野心,那么歼灭五万大兵换得一个皇位,在他心底,是划算的吧。
成为王,败为寇,我用富贵险中求这话说服橘儿,而权势又何尝不是险中得?
“内有对手外有敌,若是大辽和端裕王合作,殿下此次领兵出征,太危险。”他把话说齐,转眼看我。
听过这些,谁能不慌?我急急拽起常瑄的衣袖,将他往外推。“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关州啊!阿朔需要你助他一臂之力。”
我推不动他,他定定站在门口,涩然开言:“殿下命令常瑄,以性命护姑娘周全。”
“什么当头了还在管命令!”我对他吼叫。
可他不动如山,由着我闹。
好,我知道他有多固执。用力吸气,我把两手摊开,比了比自己,一面叫、一面跳,失控得厉害──
“你都看到了,我很周全,最危险的那关我已经历过,现在后宫里有一个比我美貌十倍的凊沂公主,没人会来找我的麻烦。在南国,我只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安分守己过日子,我会好好的。”
他没说话,只是用为难表情看我。
“你用脑子想想,相较起来,你的太子殿下比我要危险十倍,这种时候,你该待在他身边,而不是跟着我在这里吃喝拉撒睡。”
“常瑄承诺以性命守护姑娘,姑娘在哪里,常瑄必在哪里。”
“命令、命令,命令有这么重要吗?阿朔的命不比那个鬼命令重要?如果阿朔被端裕王害了呢?如果那个大辽把他的军队全数歼灭呢?如果皇上听信谣言降罪于他呢?他是你的主子,这个时候,孰轻孰重你竟分辨不出来!”我用手指头猛戳他的胸口,他没反应,我却痛得快要骨折。
他还是看着我,一言不发。
“命令……好,你非要命令是吧?我命令你,你马上出发到关州保护太子殿下,若有差池,我唯你是问。”
他紧抿双唇,不与我争。
我气到跳脚,没见过哪个男人比他更固执。“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命令不了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去帮阿朔?”
他点头,终于开口:“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
他怎老说同样的话,这个不懂变通的男人……等等!他说……
我抬头,瞠目结舌。是那个意思吗?
他读懂我的目光,微点头。
“你要我跟你去关州?”我的音调拉高八度。
“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他再次笃定说道。
懂了,他想要帮阿朔,却不能违反承诺与命令,只好逼我违反自己的原则,跟他去关州。
我能去吗?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我有本事放开他一次,有没有本事再放手第二回?如果我不去呢?要是阿朔有个万一,我会不会遗憾,常瑄会不会痛心疾首?
他在给我出难题,在用我的良心来逼迫我自己。可恶!
如果我的历史读得好一点,如果我知道阿朔会当上皇帝,如果我确定他不会死于关州、死于手足兄弟或大辽国手里,那么我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在心底对自己说历史不会因为我而改变,就能轻松置身事外。
问题是我不懂历史,不知道接下来阿朔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倘若什么都不做,任情况在眼前坏转,我会让自己的遗憾活活逼死。
可我应该待在这里,等待阿煜替我送来救命解药,它可以让我活过一个半年、两个半年、很多个半年啊……
但万一阿朔死去,我活那么多个半年做什么?这个时代里没有阿朔可以想、可以探听,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差异?
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死去反而是更好的选择,说不定死去后,我就能回家,这是多好的事啊!何必计较能赚到几个半年?
除非,我留恋花美男、镛晋、阿煜的友情?可这些比不上亲情,我爱爸妈姊妹弟弟和老奶奶,他们都是我的至亲。
难道,我尚且留恋和阿朔间未竟的爱情?不,他有了妻妾、有了自己的命运,就算曾经交集,毕竟已是曾经。
既然如此,我干嘛在意还有多久的性命?我干嘛担心阿煜能不能及时为我送来解药?
答案终于出炉,为了不教自己遗憾,这趟路,非走不可。
“姑娘。”
常瑄的声音拉回我的心思,凝盼住他,我不由自主问:“从这里到关州,需要几天路程?”
话出口,我发觉自己毫不后悔犹豫。或许,在理解常瑄那句“姑娘在哪里常瑄就在哪里”同时,我的心就已作下决定。
“我们从南国境内北上,一路不休息、日夜兼程,换马直奔关州,二十日可到。但坐马车的话……”
“不坐马车,我们共骑一乘。”
我的骑马技术只到达缓步不摔的境界,速度若加快几分,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稳稳待在马背上了,而搭马车只会拖延更多时间……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常瑄同乘,他绝不会让我摔马。
他脸上闪过赞许,匆匆抛下话:“我去准备。”
准备什么呢?我只要随身带上阿煜给的药丸就成。不过常瑄这么说,我还是进房里作准备。
我留了信给方煜,要小敏转交,然后带上两套换洗衣服,再把银票抽出一半,连同房契交给小敏,让她操持家务,并且告诉她,若一年之内我回不来,房子和银票就归她。这段时间,我让她把家人接过来同住、互相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