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不舍,拉住我问:“一定要走吗?不然,让我回去告诉爹娘一声,我和小姐一起走。”
我当然不能带她,就算不论赶路这回事,辽国大兵入境,我怎么能把她带到危险的战区?那个被淹死的太监始终让我耿耿于怀,我不能也不想再次尝试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
“等义父身体康复,我会回来的,关州离这里没有想象中那么远。”我和小敏交谈间,方谨兴匆匆地自门外走进来,脚未跨过门坎,声音先至:“嘉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忙把包袱放到身后,本不想跟他道别的,可人都来了,怎能不说?
方谨穿着一身平纹蓝锦锻披风,衬得他英气勃勃的脸庞俊朗不凡。他进屋,没等小敏奉上茶水,就自己倒了水喝,看来他一路奔驰,口渴得紧。
“上回你告诉我的那件事,郭和廷同意了,连皇太后都对我的说法赞赏有加。”他笑得满面春风。
“哪件事?”没头没尾的,我一头雾水。
“科考那件事啊!没想到皇太后会赞成,我还以为她会驳斥呢!”
“可见这位皇太后见识不凡,国家就算交到她手上,也不坏。”
“不对,只要君主有所表现,她还是应该把国家大权交到君主手里。”
耸肩,这种权势争夺问题,向来不是我热衷的项目。
“再帮帮我吧。”方谨突地抓住我的手。
“帮?拿什么帮?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比较适合学习厨艺、女工、操持家务,这种军国大事,我还是少说话为妙。”我挑了挑眉头。
“少调侃我了,当我说错话行不?再帮我一回吧。”他两手作揖,向我屈腰一拜。
“快说吧,要我帮什么忙?”我挥挥手,少来这一套。
“朝里有观天象之臣,他预言南国今年将有大旱。你觉得国君该依他所言,登坛祈雨吗?”
“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要做的,要做也要等到干旱数月后,为了表示帝王苦民所苦,才表演的一场戏。”
“戏?你不信帝王能为百姓祈得雨水,不信帝王是天神转世?”他两道漂亮的眉毛拢了起来。
“不信。国君也是凡人,他不过比常人幸运,出生在帝王家庭,他既不是神,也没有夸张的神力,有困难还是要靠能力去解决,不是烧两炷香就能了事的。
如果靠祈祷就能心想事成,那么君王何必日日早朝?只要跟老天求一求,求个国泰民安、盗贼不生、粮仓满溢不就行了?”
“你……放肆!好大胆的言论。”他灼灼双目怒视于我,一时间竟有种迫人的气势。
“这些话是你要我说的,要不,我可没打算讲。”我被他的气势吓到,怪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忙把念头摇开。
他看我、我望他,谁也不让谁。渐渐地,他愤怒的眸子浮上一抹欣赏,嘴角拉起弧线。
“说吧,为什么登坛祈雨不是现在该做的?”他弱了声调,妥协于我。
“我再说下去,你又要对我大喊放肆了。”
“吴嘉仪,不要得寸进尺。”
没问题,见好就收。
“如果现在登坛祈雨,等于是预告了今年将要干旱,先不说那位观天象之臣的预言准不准,光是这个由朝廷散播出来的谣言,就会让民心慌张。治国者皆知,民心乱,国将乱。”
他点点头,问:“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挖井、挖潭、蓄水,趁春禄未开始之前,鼓励百姓改水稻种植旱田,大量植甘薯、苞谷,取代需要大量雨水的植物。”
“有道理。还有呢?”
“由国家出面收购囤粮,待干旱缺粮时,再以平常价钱售与百姓,免得商人从中谋取暴利。
只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因旱灾而出现太大影响,不受饥饿之苦,盗贼不起,国家就不会因旱而乱。”
“我知道了。”
就这样一句我知道了?这人还真是高高在上啊!
无所谓,反正我要离开了,再见面不知是哪年哪月,更或者运气差点儿,我们再也见不上面。
“好啦,解决了你的难题,小敏,送客。”我看着地上的光影偏移,心想,常瑄应该快到了吧?
“赶客人?我还想请你上馆子大吃一顿呢!”
“不必了,我赶着出门。”我把收到身后的包袱拿出来。
“你要去哪里?”
“小姐要去关州,她的义父生病了。”小敏插话。
“关州?那里最近不平静,能不去就别去了吧!”他拧眉深思。
连他也知道关州不平静,所以辽国果然蠢蠢欲动?
“不行,义父生病了,就算再危险,我都得跑一趟。”我的口气里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你不等阿煜把药带回来之后再去?”
“不等。”我用力摇头。要是能等,我们何必日夜兼程。“我会尽快回来。”
“你义父情况很危急吗?”
“是。”我说谎。
但阿朔情况危急是真的,明知道帮不了大忙,但人不在,心自慌,我盘算着所有最坏的状况,越是盘算,心越惊惶。
“目前我走不开,不然,我派人送你去?”
“不必,义兄来接我了,他会陪我一起回去。”
“这一路相当危险……”
“我会小心。”危险是必然的,但有些事就是明知道危机重重,仍然不能不做。
“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他拉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
“好吧。”他低头,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在南国境内,如果你碰到任何困难,或需要马匹、粮食之类的,只要到官府亮出这块腰牌,就会有人帮你。”
“谢谢。”
“你我何必言谢,如果可以的话……”他有话含在嘴里没说明,我等了好半啊,他却摇头道:“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嗯,我会回来。”
我说得笃定,却不知道一旦见到阿朔,还能不能这般笃定。唯能确定的是,我的心意没变,我的爱情容不下分享,而他变不了的是成就帝王业的命运。
“记得给我捎信。”
“我会……尽量。”
“为什么是尽量不是肯定?”他扳住我的肩膀,认真问。
“我写字不好看。”我随口搪塞。
“我有要你当书法家吗?不必了,看得懂就行。”他僵了口气。
“是,遵命,写信就写信,干嘛弄得这样严肃?”我试着嘻皮笑脸。
“说话算话!”他没受我影响。
“知道!”
在方谨离开前,常瑄先一步回来,他们因而打了个照面。
我不懂常瑄怪异的眼神,但心知他肯定有事瞒我,没在方谨面前向他发问,是不想揭穿常瑄的身份。
我相信,他迟早会向我解谜。
第二十三章 关州城
正式启程后,我马上就自觉话说得太快了。要是我知道日夜兼程是这么累人的事,一定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满。
我们一日只离开马背两个时辰,三餐靠干粮解决,刚出发那几天,我的骨架几乎要被摇散了,下地时两条腿更是抖得快站不住。后来,我渐渐适应了颠簸,尽管全身还是发酸发痛,但至少已经不会想放声尖叫。
我不知道常瑄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松,难道练武功的人,体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我没问他这些废话,因为必须把所有的力气拿来和寒冷的天气作战,北国的冬季,冷得让人咬牙切齿。
坐在常瑄身前,我全身果得像颗粽子,仍旧冻得手脚僵硬。越到北方,天气越寒冷,听说关州城里早是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果。
方谨给的令牌起了大作用,我们因而得到各地官府的全力帮忙,就是再晚,他们都会帮忙打开城门,助我们赶路。
最棒的是,在离开前,他们还会拚命塞银子给我们。但常瑄不收,说是银子太重,会增加马匹的负担。每次见那些到手的银两被推回去,我都气得给常瑄摆脸色。
我讽刺他,饱漠不知穷汉饥,他随我去说,也不反驳。
我骂他挡人财路,他不过淡淡笑答:“姑娘看不上那点银两的。”
我哪里看不上?要知道,二两银就可以付上小敏半年薪水,可以买下十几箩筐的蔬菜水果、鸡蛋、鱼鸭,可以裁新衣、买暖被,也可以换上大半间屋的木炭……南国的平民生活,教会我柴米油盐酱醋茶。
说了老半天,常瑄根本没听进去,我只好扬声道:“待回程,我要用这块腰牌大大招摇一番,勒索满车银子,回去和小敏吃香喝辣、到处当大爷。”
“姑娘不会再回南国了。”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砸上我的后脑勺,让我满肚子的话顿时憋住,半晌说不出口。
不回南国了吗?心底隐约出现答案。
我拚命摇头,宣示般大喊:“我会回去的,阿煜要带我游历各国,我们要寻访隐士谪仙人,要乘船出海、迎风破浪;我们要到大草原上放牧牛羊,见识大地壮阔,要……”
然,话越说越小声,彷佛是心虚,也彷佛是……我在自己欺骗自己……
出了南国国境,好康不再送上门,幸而常瑄得到一匹黑色马,那马神骏异常,扬足疾奔便是数十里,常瑄要帮它取名“追风”,我说这个名字太菜市场,又说要追风不如追音、追光,音速、光速比起风速要快得多。
我讲得他满脑子乱,从“名字太菜市场”那段起,他就有听没有懂了,可他不像阿朔那样爱问,会把光速、音速给追出答案,只知道我对“追风”这个名字有意见。
他退而求其次,说:“不然叫他玄月,它是黑色,额头又有一个月亮印记。”
我说:“这样的话,不如叫它包青天。”
然后,我讲了包青天帮秦香莲斩老公的故事,他听得很不以为然;我说了包公审乌盆的故事,他扬了扬眉,不表意见。
所以打平了,我不喜欢玄月,他不喜欢包青天。
常瑄再让步,这回学聪明了,他说:“那么,姑娘想帮它取什么名字?”
我偏头想了想,说:“叫它黑大个儿。”
他喷笑出声,道:“黑大个儿,这名字真别出心裁。”
行吧!我居然把常瑄这根冰棍给逗笑。
常瑄的笑声让我联想到花美男的话,曾经,他告诉我:“你有融化寒冰的本能。”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朔,冷冰冰的阿朔,不爱同人结交的阿朔,永远隔着面具看世界的阿朔。
我融化他了,可是不冻人阿朔不再是我个人专有。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更冷了,我已经冻得数不清这是第几天,只是不时问常瑄还有多久才会到。
后来,我慢慢不去问这个笨问题了,因为常瑄的回答永远是“快了”,真不知道他是敷衍我还是在麻醉自己。
好冷,当雪花从空中缓缓飘下,在我的眉毛、发梢结霜之后,我开始想象,会不会来不及抵达关州,我先死在这片雪地上?
小时候看过苦儿流浪记,收留男主角的马戏团师傅,就是在寒冷的雪地里失去他的猴子、小狗和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真冻死了,尸体会不会冰封千百年不腐烂?
要是真那样,那么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我,一定要把这段穿越时空的经历写成书,赚到足够的钱,再来一趟大陆行。然后,我要重回这里,挖出一个翔翔如生的章幼沂。
看,这个标题够耸动吧──穿越小说是真不是假!
我一定会变成话题人物,到处有人找我去演讲,生物学家、历史学家、科学家,他们在我的帮助下,找出穿越过去的世纪大秘密……
幻想,让我暂时忘记身上所受的痛苦。
呼,从嘴里吐出的热气遇上低温,结成雾气,我缩了缩肩膀,缩进常瑄的胸口里。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我只想活着离开这片寒带地区。
当常喧驱策黑大个儿进入森林时,我眼前一阵黑,看不见前路,只听得见马蹄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常瑄……”我的声音微弱。
“是。”常瑄的脸被冻得更寒冽了,眼睛瞅着远方。同他相熟的人便知,他最热爱这号表情。
“借我靠一靠,我快冷死了。”
“是。”
他把身上的大氅拉过来,将我紧密包果在怀里。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笑。
背靠在他怀里,我缓缓吐气,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气,让我稍稍好上几分,他的胸怀比他的表情温暖。
“常瑄。”
“是。”
“我快睡着了。”
他的双臂肌肉陡地僵住,腾过一手,将我向他压近,似乎想把全身的温度全传给我。
“姑娘,不要睡。”他低声在我耳边道。
“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对不?”台湾太温暖,我从没碰过这样的天气,更没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策马入林。
寒风刮磨着我的脸颊,阵阵抽痛袭击,我转头,想把脸埋进他怀里,他注意到了,再拉拉大氅,连同我的头脸统统包进去。
“再忍耐一下,我们快到了。”沉默许久,他徐徐吐出一句话。
我在他胸口咯咯轻笑。“说谎。”
“姑娘,很快就能见到殿下了。”
殿下……喔,是四爷、是阿朔,太子是他的新身分。真是的,我老是记不牢。
“要是我见不着了,你要记得告诉阿朔,是我硬逼你来的,不关你的事。”
“不会的,再一下子就到关州了。”他固执道。
“常瑄,那位武功盖世的穆姑娘……呃,不对,是太子妃,她会不会也跟着阿朔来?”
常瑄没应我,大概是觉得这问题无聊吧,男人上战场,哪有女人插一脚的份?
“你再不跟我说话,我真的会睡着,拜托……开开金口……”我在强人所难,也许逼他去猎几个人头,对他来讲会容易一点。
但他开口了,为了不让我睡着──
“姑娘失踪之后,殿下不好过。”
“怎么会?他左拥右抱,抱的都是他想要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不是皇命强逼,那是他挑中的女人、他作的决定。
“太子想要的是姑娘。”
又骗我?真是的,他要诓我几次才够?我轻笑。
“殿下常抚摸姑娘给的银链子,姑娘的漫画也总是带在身上,姑娘不在,思乐冰变得难以下口。”
是睹物思人吗?如果我把东西抽走,他会不会好一点?
“不对,阿朔要的是功名大业,他要名垂千史,他要的是一个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这件事在我永远撑不起一个象样的面具同时,便种下注定。
爱情很好,但在爱情背后,生活是现实的,而在帝王的爱情背后,生活是残酷的。我不想当老大的女人,偏偏爱上一个想当老大的男人,这叫做错误,选择错误、认定错误……人们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但是,偶尔殿下需要一个能让他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