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膳房灶口甚多,因此他为她分配了一个最角落的地方,并且时时严格督促她。
他对外则是向御厨和厨役们宣布,他与东姑娘要连手将公主龙凤婚宴上的菜色去芜存菁、推陈出新,因此需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以此说词,消除众人的疑惑。
“总御厨长,万一我又切错东西、煮错食物、下错酱醋……那该怎么办?”东施施尽管抱持着战战兢兢的努力学习心态,可是当她拿起菜刀,手执汤勺的时候,仍不免惊悸担心。“也许不至于毒死人,可是一不小心害得吃的人上吐下泻怎么办?”
以她带塞的程度,又有悲惨至极的前科,实在是很难不紧张啊!
“妳不用担心。”他挑眉一笑,“由我来试菜,如果菜肴里有一丁点不对劲,相信我,我会毫不留情,马上‘呸’出来给妳看的。”
“真的吗?”她听了这样的保证,既安下心来,却又有些尴尬,一时间心情还挺复杂的。“那就辛苦你了。”
“没问题。”他微笑的朝她颔首,“妳可以开始了。”
她手心发冷,心跳加速,头皮发麻,“……是。”
十年了,这十年来她从没有从头到尾包办煮过一道成菜,上次那道一品转运锅,是她知道御厨们煮的料理肯定百分之百没有问题,这才放心全搅和成一锅的。
但是现在……
东施施手执菜刀,在切起供前汤熬煮所需的莲藕时,不禁微微发抖,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继续把那藕节片完。骆扬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备料的动作,不忘提醒她藕片厚薄须一致,鲜蛤蜊得在汤料熬煮得入味绵透,在最后阶段方能全数倾入沸腾汤水之中。“只要壳一开,汤得立即起锅离火,”他叮嘱,“如此蛤肉方能保持饱满鲜甜,也不至于抢了天麻和莲藕的味。”
“总御厨长,你真厉害!”她望着他满眼崇拜,“我们祖传食谱上头也没写得这般详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常识。”他似笑非笑的回道。
“噢。”她挠挠脸颊,小脸一阵讪讪然。
“这道‘佳偶天成’完成了吗?”他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鼓励地问道。
“完成了。”她拿着汤勺将大锅里清香四溢的“佳偶天成”舀入一只青花大瓷碗里,手不禁有些微发颤。
“很好。”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抄起一柄调羹,舀起了一匙清醇汤汁。
“等一下!”东施施紧张得脸色发白,吞了口口水,“你……要不要先叫好御医啊?”
“至于吗?”他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
“那个……有备无患总是好一点的。”她笑得好不心虚。
“一口汤还毒不死我。”他在紧张兮兮的她来不及阻止前,一口喝下。
“怎么样?怎么样?”她的呼吸差点停了,小手紧紧攀抓住他的手臂。“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头晕想吐的感觉吗?肚子绞痛翻腾的时候千万要说啊!”
“嗯……”他瞇起眼深思。
“喉咙痛吗?头昏脑胀吗?四肢无力吗?有流鼻血的冲动吗?”
“目前没有。”他沉吟着,仔细研究汤汁的优劣得失。“嗯,盐巴少了点,汤有点淡,不过还行!对了,天麻再少放一片,味道会更柔和些。”
东施施一时摸不着头绪,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她满心满脑全是心慌与惶惑和担忧,只顾着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地盯着他,害怕他随时会“毒发身亡”
“怎么了?”骆扬终于注意到她神情异常,疑惑的问道。
“你现在全身上下真的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她神经兮兮地再三确认。
“我很好,”他鼓励地拍拍她的肩,黑眸照照生光。“妳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很好……对了,汤再多下点盐,天麻再少放一片,妳的汤就完美无缺了。”
“我的汤……”她傻乎乎地开口,随即不敢置信地捂住小嘴,小脸迅速亮了起来。“我的汤……我煮的汤……能喝?真的能喝?”
“能喝,而且挺好喝。”他顿了下,不忘补充道:“再加一小撮盐的话。”
“我的天!”她狂喜至极,想笑,想尖叫,更想跳起来环住他的颈子大喊万岁,可是喜悦的热泪却在这一瞬间不争气地弥漫了眼眶。“我……我能煮了……真的不会害死人……我、我……”
“施施,我说过妳可以相信我。”他嘴角含笑,眸光深情而心疼地注视着她,“我可不是随便说说便罢的。”
“师父……谢谢你。”她低下头,喜极而泣,拉起袖子想抹掉眼泪,可没想到却越擦越多。
骆扬看着她欢喜却梨花带雨的小脸蛋,胸口莫名紧紧揪成一团,那股深沉浓烈、焦灼不舍的心痛戚蔓延流窜到四肢百骸。
天杀的!他真痛恨看见她流眼泪。
“喂喂,我赞妳可不是要让妳哭得唏哩哗啦的。”他佯装懊恼不悦,“还有,妳再哭下去,这汤就不是太淡,而是太咸了。”
东施施闻言一怔,随即破涕为笑了。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随即笑道:“来,把眼泪擦一擦,再为这汤下一小撮盐巴,端过去给他们试试。”
咦?
“真的……可以吗?”她还是有些担心。
“去吧。”他鼓励地笑笑。
她不禁欢呼了起来,虽然双手颤抖,却迫不及待捧着那一大碗汤,奔向其它御厨,让他们尝尝味道。
骆扬微笑看着那些御厨纷纷舀汤品尝,伸出大拇指点头笑赞。
“嗯哼。”他满意得不得了。“算他们会做人。”
话说回来,他还是习惯看到那张小圆脸笑开怀的模样。
如同现在,她开心得眼儿发亮,小脸红通通,浑身上下像是散发出亮晶晶的光芒,真是像碗晶莹剔透、粉粉嫩嫩的糖霜奶黄酥酪。
令人,甜入了心坎里。
午后。东施施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穿廊过径要赶回小知轩,迫不及待想与小红分享她已能煮出“佳偶天成”的天大好消息。
“东姑娘请留步。”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回头,“请问这位姊姊有什么事吗?”
“我是香膳房里当差的芳心。”来人脸上笑意清浅,宛似杏花乍落湖面,款款动人的模样连东施施也看怔了。“今日特来向东姑娘请示,皇上试菜那日所用的甜点,可有需要香膳房提供入菜用的香草?”
“原来妳就是香膳房的芳心姑娘啊。”她恍然大悟,颊生嫣然。“妳唤我施施就好了,往后还有要多多劳烦芳心姑娘的地方,届时还得请妳好生包涵才是。”
“东姑娘太客气了。”芳心抿唇一笑,“不愧总御厨长心疼,果然是个知情礼的可人儿。”
东施施闻言,脸蛋顿时飞红了起来。“总御厨长他……他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过是个乡下小丫头罢了。倒是芳心姑娘这般年轻便执掌了香膳房,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教东姑娘笑话,那不过都是些虚名罢了。”芳心翳蓊秋波一流转,笑道:“对了,如果东姑娘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到我香膳房那儿喝杯茶,顺便挑选些要用的花草呢?”
“好哇好哇!”难得能在宫里遇到这么个性格温婉,对她殷殷笑语如长姊的姑娘,东施施兴奋开心不已。“呃……我是说,如果不太打扰芳心姑娘的话。”
“东姑娘真可爱,说什么打扰呢?长年在这宫里,极少能遇见像东姑娘这般天真爽朗的小妹子,”芳心笑得好不温柔,“能有伴一起说说笑笑的,我心底也极是欢喜呢。”
于是乎,在芳心别有用心的牵引之下,单纯热情的东施施就这样傻乎乎地走进了香膳房——
也一脚踏进了不知是福是祸的陷阱里。
在骆扬的监督与调教下,东施施开始大着胆子卖力做起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的第二式!“缔结良缘”清爽暖胃的前汤后,第二道即是酸酸甜甜的凉拌菜,以春雨(冬粉)、海蜇皮、小黄瓜、红萝卜、鸡脯肉、甜脆玉梨等,俱切成细丝,以吴盐略腌,用冰水湃过、捞起,再撒几滴镇州醋、许州糖蜜、锦州香油,拌匀即可。
这“缔结良缘”食材虽简单,却是讲求刀工绵细,作工精致,看似花红柳绿缠绵,入口则酸甜丝丝入扣……再一嚼,尽是香中带酸,甜中带脆的美味。
刀工能练,可对于舌头品不出咸甜苦辣滋味的东施施来说,这调配酸甜醋酱汁的程序,才是一个令她大大头痛的问题。
“太酸了。”骆扬皱眉。
她左手战战兢兢地再加了几滴许州糖蜜。
“这下又太甜了。”
她右手赶紧再滴了些镇州醋。
“……咳咳咳。”他登时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她一惊,左手一抖,这下子整盘“缔结良缘”瞬间被糖水淹没了。他只能眼巴巴看着好好一盘菜全毁,抢救不及。
“对不起,对不起。”她都快哭了,“我、我再重新做一盘,这次我会小心调好酱汁,不会再犯错了。”
骆扬叹了一口气,抬手搭住她的肩,“这样还是不行的。”
“师父!我是说,总御厨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一张脸窘促得涨红了,惭愧难当,却还是拚命想要挽回他的信心。
“笨蛋!”他盯着她,不禁有些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可能这样就放弃妳了?虽说一天吃一道烂菜是我的极限,妳这道菜做得虽差,但妳的苦心和努力,我也尝得出……”
“那我可以再重做一次吗?”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仍然带着一丝诚挚盼望的央求。
“不,若是照这法子做下去,妳再做一百次也一样难吃。”他毫不客气地道。
哇,这话真是、真是!东施施倒抽了口凉气,有些自尊受伤地捧着心口儿,眨巴着眼儿可怜兮兮地啾着他。
骆扬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抱歉,公事公办,难吃就是难吃。”
“那怎么办嘛?”她嘟起小嘴,不由得懊恼了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总不能不做这道凉拌菜,也总不能在遇到所有应该调酱汁的菜式时就跳过、略过吧?”
“别心急,”他成竹在胸地笑着,“我帮妳想到了个好方子。”
“是什么?”她双眼倏地亮了起来。
“记菜的分量和酱汁的比例,还有,这道酱汁可在前一日先煮滚过,静置一日,那么醋的酸味与糖的甜味便能巧妙融合在一块儿,尝起来会更温润顺口,而且也可以避免酱汁与菜肴相拌时,甜酸度不均匀的问题了。”
第8章(2)
她脸上满满都是崇拜之色,欢喜地望着他,“师父……呃,我是说总御厨长,你真的好厉害哦!”
“这还是基本常识。”他忍不住捉弄她。
“知啦知啦,”她小脸红了起来,轻悴道:“就知道骆总御厨长厨艺盖世,只要拿出一丁点‘ 基本常识’ 就足以令我等甘拜下风、五体投地、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嗯,虽然厨艺不佳,但马屁功夫一流。”他摩掌着下巴,频频点头。“还算有可取之处。”
“师!父!”厚,干嘛这样笑人家啦? 骆扬哈哈大笑,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现在知道练好厨艺,就可以像为师这么臭屁了吧?”
“拜托,师父你的臭屁应该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吧?”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道。
“那可不?”他得意洋洋。
她想给他一记白眼好杀杀他的自大和威风,可是他骄傲得意的笑容却像极了一头吃饱餍足的狮子,姿态看似懒洋洋,实则占尽上风。
东施施嘴角往上弯,心窝涨满了热热的、暖暖的甜蜜滋味。
像他这么优秀骄傲的男人,居然会喜欢上她这么不起眼又傻乎乎的小丫头?
……真的像在做梦一样呀!
在喜孜孜、甜蜜蜜得有些晕陶陶之际,东施施内心深处却也隐隐不安地忐忑着,错手毒害了娘亲的她,真的有资格拥有这么美好的幸福吗?
自从七岁起便吃不出食物滋味后,除了一日三顿正餐外,东施施手边常会有各式各样的零嘴,她下意识不断在尝、在试、在吃,其实也是在暗暗盼望着,终有一天,她能够再尝出食物的酸甜苦辣咸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也就代表在天上的娘亲已经原谅了她错煮人参粥而造下的深重罪孽。
她知道这只是自我欺骗和自我安慰。
可她心底也很明白,娘亲怎么会怨、会恨自己的孩子呢?
尤其那的确是一个意外,虽然后果却是如此残酷、悲惨且致命。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在情感上,她却无法摆脱狠狠自我鞭笞的良心谴责。
和娘失去珍贵的性命相比,她只不过是失去了味觉,这样的惩罚,一点都算不了什么……
因为误煮人参粥害死了娘,所以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做出令人感觉到幸福的料理。是骆扬,骂醒了她,也点醒了她,让她就算身处自责与畏惧之中,也要学会勇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能够遇见他,令她这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人生开始有了新的意义与价值。
只是,她最近心中却总隐隐有个疑惑!
“师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夜里,第三道“鸳鸯同心”莲蓉包在竹编蒸笼里炊蒸之际,守在灶口边的东施施望着身畔伫立的骆扬,突然脱口问出。
骆扬闻言一怔,俊脸可疑地微红了起来,哼声道:“妳现在该担心的是这‘鸳鸯同心’ 莲蓉包倘若蒸得不成功,还得再重新揉捏发面一回吧?”
“师父,干嘛害羞不敢坦白说呀?”她睁大滚圆眼儿,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他是看中自己哪一点嘛!
“我骆某人平生从不识‘害羞’ 二字怎生写,我会害羞?”他嗤之以鼻。
“不然你的脸为什么突然红成猴儿屁股似的?”她不服气地道。
“咳!”他清了清喉咙,浓眉皱了起来。“哪来那么多闲工夫问这奇奇怪怪、有的没的?”
“这才不是奇奇怪怪、有的没的,我是很认真!”
“对了,妳方才把莲蓉包捏得太大了些,应当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分量,取其精致可爱之意;且第三道是让人在吃完酸酸甜甜凉菜后,甜润一润嘴,分量只宜巧不宜多!”
“师父!”
“别师父了,等会儿再重新捏一笼新的,这次面团滚圆一些,做小一点,听见没有?”
见他一直避而不谈,拚命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东施施,原本亮晶晶的眼儿,不禁有些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