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错觉吧?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得罪过他,自然也没理由惹他嫌啦!
她略一想,立时就释怀了,笑咪咪地蹦跳走过去。“那请问一下,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骆扬双手抱臂,昂着下巴睨着她,“东小姐这话怎么会问我呢?”
东施施一愣。
“别忘了,我御膳房只是协办婚宴。”他再次重复,浓眉挑得高高,两手一摊做没奈何状。“可不是主办婚宴。”
一定是错觉!
否则堂堂总御厨长怎么好像存心袖手旁观、看她笑话的模样?
东施施环顾四周忙着洗洗切切煮菜的其它厨子们,他们虽然个个以背对人,可是两耳都可疑地拉长了,肯定是在窃听最新情况,却没有半个人肯跳出来指点一二。
“那……”她汗湿掌心在衣衫上擦了擦,迟疑地、犹豫地问道:“我把东家祖传食谱给你,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这样没问题吧?”
骆扬闻言,深沉的眼底不着痕迹闪过一抹精光。
她竟可以如此随便就将每家酒楼赖以为生,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秘密食谱就这样交出来,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东家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瞇起双眼,盯着她讨好的、状似傻气的小圆脸,剎那间,心念犹如电光闪过──
嫁祸。
他终于明白了。
想那公主龙凤婚宴何等盛大隆重,他东家早有自知之明,以身处江南僻远小镇一小小酒楼,菜色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偏又皇命推不得,与其做了不合君臣和众权贵脾胃的料理而被重罚责惩,还不如藉词将东家食谱交给御膳房,届时御膳房端出的婚宴菜肴若有所闪失,那是御膳房手艺不精,与东家无尤……
骆扬浓眉紧皱成结。
东施施见他一阵红一阵白,又迅速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悄悄退了两步。
“这样……不好吗?”她小小声问。
他一扬浓眉,突地转怒为笑。“东姑娘,妳太客气了。东家酒楼喜宴驰名天下,东家食谱内蕴之奥妙无穷,岂是我御膳房这些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所领悟得了的?”
“咦?”她眨了眨眼睛。
“不如东姑娘就先露一手东家料理,”他双手抱臂,慢条斯理的微笑。“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内膳房内所有“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们见总御厨长抬眉示意,忙不迭放下手头上的活儿,齐齐围了过来。
“对啊对啊,就让我们尝尝连皇上都叫好的东家菜吧!”
“是呀,也好让我们向妳东家酒楼学习学习嘛!”
酸溜溜的话此起彼落,再加上那个身长玉立,满眼似笑非笑瞅着她的总御厨长……
喔唷,事情不妙。
“我突然想到……我惯用的菜刀放在家里没带来。”东施施异想天开地道:“那个……总御厨长,你也知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还是下次好了。”
“御膳房里什么刀都有。”骆扬不为所动,大手往旁边一摆,“墙上挂着的都是大内兵器匠打造出的上好刀具,要杀要剐的应有尽有。”
东施施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他话里那个“要杀要剐”有点杀气腾腾,别有涵义。
“呵呵呵……”她干笑着,吞咽了一下口水。“话是没错,不过你也知道的,煮菜这回事乃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总是要感觉来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是说随随便便拿根萝卜过来大卸八块就可以──”
“快、煮!”骆扬的耐性尽失。
“好……好啦。”她惊跳了下,颤抖着手拿起搁在砧板上的一柄雪亮菜刀,却是紧张得胃都要翻过来了。“煮……什么?”
“随便煮点什么,只要能够让我们见识东家料理精髓的──”他锐利目光盯着她手上那柄晃得很严重的菜刀,“都行。”
“东家料理精髓啊……”她滚圆可爱的眼睛却心虚不安地四下游移着,心下暗自祈祷灶王爷会突然现身相助……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东家的料理精髓就是……呃……”
众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压根没人愿意出手相助,援以一臂之力。
骆扬则是用那一双精光流转的深邃眸子注视着她,看得东施施莫名心慌慌起来。
她右手提着菜刀,左手在那里慢吞吞摸过了青江菜、冬瓜、小黄瓜……眼儿慌乱地瞄过其它料理台、灶火、锅子……蓦地,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随我怎么煮都行吗?”她再度求证。
“请便。”骆扬耸耸肩。
好,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东施施迫不及待把菜刀丢在一旁,然后随手找出个大沙锅来,跑到东边灶上将卢御厨熬煮的东坡肉舀上三大块丢进去,接着是赵御厨炖得正沸腾软烂的人参童子鸡倒了大半只进去,再来是马御厨做的八鲜火锅、钱御厨煮的红烧笋丝蹄膀,以及清蒸五柳草鱼、如意鸳鸯锅、冬瓜鲜肚片汤、茄汁烧对虾……统统都丢进大沙锅里,直到八分满,她才危危险险地抱着大沙锅搁到灶火上,开始搅拌起那锅大杂烩来。
“喂喂,妳、妳干嘛呢?”
“哎呀!把我一条鱼给搞得破破烂烂的──”
“我的东坡肉呀!”
“那蹄膀缺了大半能看吗?”
“可恶的丫头片子,竟敢乱搞我的好菜?”
众御厨惊声大叫起来,个个怒火冲天地就要上前找她算帐。
“慢。”骆扬却止住了他们汹涌的怒气,黑眸直直盯着那锅集各式山珍与海味,逐渐飘散出奇特丰富香气来的大杂烩。
嗯……有意思。
等到那一味味独立的美食融合成了一大锅香气浓郁、酸甜鲜咸辣,东施施舀了一碗,递给不发一语的骆扬。
“这,就是我们东家料理的精髓。”她硬着头皮道。
“就这锅厨余?”卢御厨忍不住冲口而出,语带不屑。
东施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大叔,这锅若是‘厨余’,你也有份的。”
“我──”卢御厨瞥见锅里那几块东坡肉,登时闭嘴。
“大叔,你煮的东坡肉看起来香滑软腴,不用尝就知道肯定好吃到不行。”她光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哟,妳这丫头还真识货。”卢御厨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不是卢某臭屁,我这一味东坡肉可是师承福州传奇名厨阿姬师,想当年呀……”
就在卢御厨叽哩呱啦说起当年勇之时,骆扬已然喝了一口汤,浓眉微微一扬。
“总御厨长,好吃吗?”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不怎地?”
“这丫头根本是拾人牙慧……嗯,不对,是借花献佛……”
其它厨师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骆扬置若罔闻,他只是用那种依旧令人紧张到不安的目光瞅着她。
“这菜,有名儿吗?”终于,他开口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什么?总御厨长居然没有摔碗,而且还问菜名?
完了,明儿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
东施施胸口里憋着的一口气霎时一松,面露喜色,随口诌道:“叫‘一品转运锅’。”
“怎么说?”
“我想是厨余变好味,坏运变好运吧!”她顿了顿,随即露出无邪的笑容,“你觉得呢?还不赖吧?”
“──当我没问。”
第2章(1)
总算是让东施施瞎打误撞,以及挟带着超强的狗运亨通气势下,通过了第一关的考验。
可是那位眼睛像是长在头顶上,看起来就很难相处的骆扬总御厨长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她踹出御膳房,不代表他往后就不会。
尤其卢御厨后来私底下偷偷告诉她,就连内务府总管路公公也不敢得罪咱们御膳房这位带头大哥呢!
“为什么?”她小小声问回去。
“因为皇上和太后可爱死了总御厨长做的菜,而且他平常虽然是骄傲了点、挑剔了点、蛮横了点、嘴坏了点,可是为人处世公正不阿,对我们这些手底下的御厨虽然是严苛,但是有什么事总是他挺身而出罩着我们。”卢御厨老脸上写满了“崇拜”二字,竖起大拇指道:“总之我们总御厨长呀,可是个人物哪!”
“哦……”她恍然大悟,不免忧心忡忡了起来。
万一他发现她除了带一本“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食谱外,连菜都不知道怎么切、鸡鸭不知道怎么剁,到时候……
她脖子突然一阵发凉。
“不过东姑娘妳也挺了不起的嘛。”话题一转,卢御厨忍不住咧嘴一笑。
“我?”她一愣。
“对啊,想不到妳年纪轻轻的,就已经是东家酒楼的新掌勺,真有妳的。而且今儿妳熬的那锅汤我也喝了,果然美味得紧哪!”卢御厨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我做了几十年的料理,做梦都没想过原来还能这么混搭菜肴,而且滋味居然鲜美得令人咂舌难忘。”
“呵呵呵……卢大叔,您客气了。”东施施心虚的连连干笑。
那是碰巧,碰巧的。
午后时分。
骆扬高大颀长的身影伫立在桌台前,修长大手稳健地扶住一只圆整纹清西瓜,另一手持锐利短刃,自顶端刻下一圈锯齿状并取作盖,去瓜瓤,然后在翠绿瓜皮上雕出了一只只白色灵鹤,或卧或立于卍字古松流云之间,寓意松鹤延年、万寿无疆。
那绝妙精奇的雕花动作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那只硕大碧绿的西瓜在下一瞬间已浸入沸水,尚未四分之一盏茶辰光便离水取出,旋即将它放在冷水中取凉。
接着他伸手抄起一只光净鲜美肥嫩的母鸡,斩去脚,沿背脊剖开,斩断脊颈骨,入清水烧沸,去浮沫,续烧须臾取出洗净,再入原锅用小火烧至八分熟。
四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屏气凝神。
但见骆扬姿态曼妙如行云流水,又有如大书法家临摹落笔挥洒自如,修长好看的灵巧十指运箸将鸡取出放入大盖碗。
汤中加入三小撮北海净盐,淋绍兴酒浇沸,去浮沫,将汤倒入鸡碗,加入葱结、姜片,上蒸笼至鸡酥烂,然后拣去葱姜,将鸡及汤置入西瓜盅,置蒸笼中旺火蒸煮片刻,最后取出稳稳摆设于鹅黄色釉彩瓷烧大盘上。
一时间,碧绿鹅黄相映成趣,那西瓜盅飘出清淡隽永却令人垂涎难禁的芳香来。
“进上。”骆扬吩咐道。
“是。”自有手下人恭恭敬敬端出去了。
“哇,看起来真好吃。”东施施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直到最后一刻,不禁欢呼鼓掌叫好。“了不起!赞啦!”
骆扬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问:“东姑娘,妳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对喔。”她愣了愣,随即甜甜笑了起来,二话不说掏出怀里藏着的东家一十八套大菜食谱。“我忘了应该先把这个交给总御厨长。”
“我说过,东姑娘自留着。”他警戒地盯着那本彷佛沾了蝎毒的食谱,敬而远之。“一个半月后,东姑娘只要将东家一十八套大菜呈上给万岁爷试菜即可,我御膳房只是名义上从旁协办,虚领个头衔罢了,并无意掠妳东家功劳。”
“不不不,我们东家酒楼小小的,能力少少的,就算有祖传食谱,可论起厨技,哪比得上号称料理界一哥的您呢?正所谓宝剑赠美人,食谱赠大厨,”她恭敬双手奉上食谱,小圆脸堆满笑意。“就请总御厨长收下吧。”
礼多必诈。
骆扬眼底闪过一抹戒慎之色,依然负手不动如山。“东姑娘不必再多言了,东家祖传食谱我是不会收的,也完全没有收下的理由。如果东姑娘真要这么客气,那么就请妳明日开始动手将一十八套喜宴大菜料理出来,若当真有需要增减之处,骆某必当略尽绵薄之力。”
“呃……”她面有难色。
“有什么问题吗?”
“是有那么……”东施施以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小小距离,笑得腼。“一点点。”
他微微抬眉,询问的看着她。
她张嘴欲言,再看着好奇望来的众多御厨目光……忙闭上嘴巴,对他使眼色,比了比外头。
这小妮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不过骆扬还是转身走出内膳房,走入外头宜人的春日里。
东施施现在才注意到,步下内膳房那数十阶气派的阶梯,放眼望去可见大片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地,两旁遍植着常绿不凋的郁郁松树,虽然没有花红柳绿、如烟似霞的美景,却别有一番清新飒爽气息。
她看着静静伫立在松树下,那负着手,身形挺拔昂藏的男子,不知怎地,突然有些莫名心慌,口干舌燥起来。
啊,肯定是他那副深不可测的表情害的。
每次当他像那样盯着她的时候,她就会开始心虚不安,好像随时会被他灼灼目光给射出个大洞来,所有内心的秘密就会全跑出来见人。
而且她非常确信一个男人如果长得比女孩儿家还要好看……几乎是违法的。
瞧,那深邃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形状美好迷人的嘴唇,漂亮却英气勃勃的脸庞轮廓……跟他相比,她活脱脱是颗发育未完全的萝卜婴。
对啦,一定就是对他的“美色”自惭形秽,所以她才会有这么别扭奇怪的感觉。
东施施吁了一口气,颊畔那朵小小梨窝随着笑意倏现。
“东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吧?”骆扬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强忍住伸出指头戳戳她额头的警告动作。
“呃,啊,对!”她这才醒觉,一本正经地道:“是这样的,实不相瞒,我虽然是东家新掌勺,可是寻常不轻易出手,因为我这人怪癖特多,洁癖更是严重到令人发指,连我爹都受不了──”
“妳究竟想说什么?”他不耐地以脚尖点地。
再这么曲里拐弯的绕圈圈说下去,天都黑了,他还来得及备膳吗?
“我是想要同贵单位──”她睁大双眼,充满期盼,“建教合作。”
……她说的是哪一国的鬼话?
许是看出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东施施不敢再拖拖拉拉,赶紧堆着笑脸解释道:“就是我把东家祖传一十八套大菜委托给总御厨您做,我在一旁技术指导,您觉得如何?”
“技、术、指、导?”他面无表情的吐出四个字。
“对呀!”东施施很高兴自己终于说出来了,也无暇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劲,欢天喜地道:“我负责提供食谱及口头传授,但是不动刀不动勺──”
“那妳到底来干什么的?”他毫不客气地质问。
“就……技术指导……”瞥见他杀人似的眼神,她不禁心惊肉跳,越讲越小声,“那个……互相合作……”
“妳吃屎长大的吗?”
她猛然捂住双耳,不敢置信地惊喘。“总御厨长?”
从那么英俊的人嘴里说出屎啊尿啊的肮脏话,真是烹琴煮鹤、暴殄天物,超级不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