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茶艺好,”芳心嫣然一笑,轻声道:“而是玫瑰解气化郁素有神效,总御厨长心有郁结,这才恰恰合了你的脾胃。”
骆扬一怔,随即掩饰一笑。“我哪有什么心有郁结?别瞎说了。”
“哦?”芳心扬唇笑了,温言道:“那么就当作芳心说错了吧。”
他迟疑了一下。她笑而不语,径自掀开茶盖,再投入数朵焙干却依旧娇艳非常的玫瑰花,让热气蒸腾出花色花香。
“芳心,”他突然严肃认真地看着她,“为什么妳这么像女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倒教芳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是像女人,”她清了清喉咙,“我就是女人哪。”
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困扰地皱起眉心,“为什么有的女孩儿就是没办法像妳这么聪明伶俐、温柔婉约又善解人意?”
芳心疑惑地轻扬柳眉。
“有的女孩儿就是不懂得感激别人待她的好!脑袋瓜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好人坏人分不清,还有,连一丁点骨气也没有!”他越说越气愤。
“咦?”她眨眼。
“就不能好好争口气,大大干一番让别人刮目相看,也为自己扬眉吐气的大事业吗?”话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大吼了。
芳心看着他横眉竖目、愤慨火大的表情,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随即抿唇微笑。“那个‘有的女孩儿’ ……”她柳眉一扬,好整以暇地问:“指的可是那位新入宫的东家掌勺?”
“我说的才不是东施施那个笨蛋!”骆扬像被戳中尾巴的熊般,猛然跳了起来,反应激烈极了。
真是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闲闲地望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慢吞吞摇了摇头,“唉。”
“妳叹那口气什么意思?”他敏凤地瞪过去。
“没什么呀,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叹一下呗。”她依旧谦和可人,一脸笑意。
“我收回刚刚的话。”那口闷气堵在胸口,他忍不住懊恼抱怨,“妳们女人都一样,天生难搞。”
“总御厨长,这话从你这位‘ 难搞大王’ 口中说出来,”她清秀脸庞闪过一抹讶然,“还真是令芳心受宠若惊呀。再说了,东姑娘独身一人进宫来做料理,就算有通天本领,终究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想想也怪可怜见的。”
骆扬的心蓦地一沉,霍地起身,烦躁地道:“算了,这茶我不喝了。”
“天气渐渐热了,总御厨长的肝火倒是旺盛了不少,”芳心笑意晏晏,好脾气地道,“不如我包些杭菊让你带回内膳房泡来喝喝吧,保证清心退火,说不定你就不会瞧那位东姑娘那么不顺眼了。”
“我没有瞧她不顺眼!”骆扬说得咬牙切齿,“只是她东施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干我什么事?我堂堂一个总御厨长,难不成还被她牵着鼻子团团转不成?”
芳心笑吟吟地啾着他。
“还有,我肝火好得很。”
“好。”她好脾气地点点头。
“还有,那个笨蛋根本就不值得我发脾气!”
“行。”她从善如流的同意。
然而,他到底想骗谁啊?
不提东施施犹可,一提到她,骆扬又开始烦躁难当、浑身不对劲了起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
自昨晚到今晨,他心口一直沉甸甸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牵挂着一件事、一个人……
第5章(2)
一早的内膳房仍是热闹忙碌的状态,骆扬缓缓踏入,御厨们忙得满头是汗,不忘向他躬身敬唤:“总御厨长早!”
“嗯,辛苦了。”他负着手走近,一如往常地巡视监督着,偶尔提点一下熬状元鲜粥的御厨,要细心看顾灶火,缓着搅拌,方能煮出一锅浓稠鲜香、滑口不腻的好粥。
蓦地,骆扬瞥见台子上那条被横剖开的草鱼,剖得歪歪斜斜,鱼肉破碎,他目光一凛,口气冷厉了起来,“那是谁杀的鱼?”
“呃……”御厨们闻言大惊,急忙否认。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敢发誓!”
“总御厨长明察,属下刀工一向不好,可也没有那么差劲呀!”
“是谁的‘好刀法’ ?”他眸光如闪电地缓缓扫视过众人,冷哼一声,“我竟不知御膳房内几时出了这么个‘天才’ ?”厨艺层级进阶素来严格,新学徒拜师学艺要扫地洗菜三年方能握刀,握刀三年才能碰勺;而御膳房内,厨役学徒不能妄自碰刀、煮食,违者一律逐出宫外。
可是今日竟有人大胆动刀杀鱼,还杀得这么丑!
简直是丢尽了御膳房的脸!
内膳房内气氛僵凝如冰窖,众人满脸惊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完了,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犯下这等大忌?
“对不起……鱼是我杀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怯怯地在角落响起。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置信!且满眼同情!地望向她。
骆扬冷峻脸色微微一怔。“是妳?”
东施施勉强挤出一丝笑,笑意却随即凋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了出来。
“我……我也很想把牠杀得很漂亮……给牠个痛快……可是这宫里的刀我用得比较不称手……对不起。”
“真是妳杀的鱼?”他直直看着她。
她努力想咽下反胃感,想忽略还淡淡飘散在鼻端的血腥气,小手紧紧揪着裙角,点了点头。
骆扬目光深锁着她泣然欲泣却又努力佯装勇敢的小脸,不发一语,胸口却没来由的一紧,心脏微微纠结起来。
他知道,杀那条大草鱼对她来说有多么地艰难。
骆扬凌厉的眼神不禁柔和了下来。
“鱼我杀得不好,但是我把一大萝筐的萝卜都切丝了,是真的切成了细丝,你要不要检查看看?”她脸上难掩一丝央求盼望之色。
他沉默着。
老卢忍不住跳出来替她说话。“总御厨长,东姑娘的萝卜丝切得很好呢,虽说她平常在家里用的是专门的小菜刀,咱宫里的菜刀又大又厚又重,所以不怎么熟手,可她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个问题,练习到手指头都肿了、磨破了皮……您瞧,这小山似的漂亮细丝都是她切出来的呢?”
“是啊是啊,东姑娘替我们切了这么多细丝,正好给我们包萝卜丝饼用。”
“那个……总御厨长,东姑娘虽然鱼杀得不好,可切完了那一大萝筐的萝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就别怪她了,好不好?”
“何况她也不是在咱御膳房里当差的,摸刀应该不算违规吧?”几名老御厨冒着被骂到臭头的危险,纷纷为她说话。骆扬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挑眉,“你们几时同东姑娘那么熟络了?”
那几名老御厨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陪笑道——
“那个……远来是客嘛。”
“其实她上回做的一品转运锅还挺好吃的。”
“而且她和我那小孙女儿一般大……”
“她年纪小小的,脸圆圆的,脾气又软和又可爱,很像俺做的包子……”
这是什么话?
骆扬闻言啼笑皆非。
没想到居然这么多御厨叔叔伯伯帮着她说话?
东施施感动不已,眼圈儿泛红,却也难掩愧色。
她平常也没帮着大家什么,只有在一旁纳凉和惹麻烦的份,而且还常常接受御厨们踊跃的“喂食”……说她是米虫,实在也没冤枉了她。
其实她昨晚切了一晚上的萝卜,思前想后,越想就越是心惊难过。他说的没错,御膳房只是受命协助东家酒楼,本就没有责任替她东家酒楼一肩挑起婚宴主菜一职。她也知道,倘若身为东家酒楼代表的她不争气,搞砸了公主的婚宴,那么不只是她东家会遭皇上严惩,就连御膳房的众人也会被她连累。
她不能再不懂事,也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就算手脚迟钝、厨艺不通,可是她也得努力拚到最后一刻。
东施施眸光微微一黯。虽然,她知道有些难关或许拚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克服得了,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就可以做得到的。
但,至少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圆脸浮起一抹忐忑羞赧的红晕,随即鼓起勇气,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总御厨长,”她深吸了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一个不战而败的逃兵。”
骆扬心头一热,深邃眸光紧紧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往上轻扬。
“所以,请你继续当我的师父。”她诚恳地望着他,声音小小的,低柔得只有他听得见,却充满了坚定。“好吗?”
他双手抱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良久不语。她屏住呼吸,紧张忐忑得几乎快晕过去,等了彷佛足足一生之久,才听见他开口。
“好。”
她狂喜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憋着的一口气倏然松弛,脚下不禁一个虚软踉跄。
“哎呀!东姑娘!”众人惊呼。
“当心!”他急忙扶住她,脸上微微变色。
“我、我没事……我只是太开心了……”她抬起脸想笑。
可她一夜未睡,再加上切了整夜的菜,精神和体力都已耗尽,笑意还未漾及嘴角,她眼前已是一黑……
“东姑娘!”
“东施施!”
她只觉得身子好沉好沉,耳边痛心的怒吼声似近又远,可是她的意识已逐渐涣散飘远了……东施施不知道整个内膳房扰攘成了一团,更不知道骆扬将她一把抱起,发狂般冲出内膳房。
第6章(1)
骆扬凝视着呼呼大睡的东施施,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在得知她不过是疲劳过度,将养两天就会好,心下总算是宽慰了许多。幸好只是疲劳过度,幸好只是累极睡着了。先前她突然晕倒,他的心脏差点被吓得自嘴巴蹦出来。
“妳这可恶的丫头,可不可以不要再给我制造麻烦了?”
他本想伸指戳戳她的额头提醒,却又唯恐吵醒了她,只得勉强抑下乱糟糟的心情,幽幽一叹。
“唉……”烦哪。
“总御厨长,您吩咐熬的人参鸡汤来了。”小红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在瞥见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骆扬时,一颗心禁不住一阵怦怦乱跳。
哇,小姐怎么都没说骆总御厨长是个如此英挺俊俏的年轻公子哥儿呀?无怪乎刚刚喜鹃和乐鹊挤在房门探头探脑,笑得花枝乱颤的。
“有劳了。”他接过碗,尽管面上表情装得冷酷,可目光落回东施施酣甜熟睡的脸蛋时,却又出奇地柔和。
小红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床上的小姐,登时恍然。
看这模样……总御厨长好像对她家小姐是有点“什么什么”耶?
“妳们都下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是。”小红巴不得这一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骆扬心神全牵挂在东施施身上,无暇去细究小红脸上那朵暧昧的微笑,看着那一盅热腾腾的人参鸡汤,自言自语。
“对了,这人参鸡汤得趁热喝,滋补的药性才大些。”
他耐着性子,开始唤道:“东姑娘?东……施施?起来喝汤了。”
她还是睡得人事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睡着的她,真是可爱得像个小孩。
“睡得这般快活,都不知道一堆人快被妳给吓坏了。”骆扬眼神一柔,嘴角噙着一丝似抱怨却带着明显宠溺的微笑。“真是个折腾人的小丫头,镇日闹得我不得安生,可为什么我偏偏就是对妳生不了气?”他轻轻抚摸着她还有些冰凉的额际,手势温柔得不若平常的他。骆扬将人参鸡汤先搁在一旁,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她,指尖怜惜地、柔柔地描绘过她弯弯的眉、紧闭的眼、长长的睫毛、小巧娇俏的鼻头、粉嫩的脸庞轮廓……
心底深处那股陌生忐忑、却又浓烈深沉得无法抑止的怜爱渐渐自五脏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既喜欢见她笑得像个小傻瓜,却又爱故意借口欺负逗弄她;记起她切萝卜切到眉眼小脸全皱在一块儿的模样,令他就算是在无人处,每每想起都会忍俊不禁、大笑连连。
最痛恨看到她掉眼泪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扔进油锅里炸得十遍八遍,紧紧痛缩成了一团。
……他肯定是病了。
“看来,等妳好了之后,该换我去给御医诊治诊治了。”他低声喃喃,语气透着微微迷惘。
东施施依旧睡得四仰八叉,睡得呼噜呼噜。“妳已经睡了一整天了,肚里没进半滴水米怎么行?”他好声好气地唤道:“来,妳先起来喝碗汤,要睡再睡。”回答他的是微微鼻鼾声。
骆扬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轻拍她的额头。
“喂喂喂!睡猪,该起来了。”
“别吵……”她迷迷糊糊地挥手想拍掉扰人清眠的“东西”,一翻身抱着枕头又睡着了。“呼……”
这丫头……
他脑袋里闪过一丝促狭念头,索性伸出两指,轻轻捏住了她小巧的鼻翼——
骆扬满意地看着她酣睡的小脸从皱眉、挣扎、扭来扭去,到最后“哗”地一声,惊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吸气。
他这才收回双指,愉快地道:“妳醒了?”
“师父,你干嘛啦?”东施施又气又恼,想瞪他却又不敢,只得哀哀怨怨地小小抱怨了一下。
“咯。”他随手将人参鸡汤递给她,一脸酷相。“喝掉。”
“我不要吃药。”她一惊,二话不说紧紧捂住嘴巴。
“药?”骆扬低头看着那碗飘散着人参与乌骨鸡汁香气的热汤,心下微感惊讶。
“我讨厌吃药。”她死命捂着嘴巴,咿唔含糊不清地道:“有病的人才要吃药,我又没病,我不要吃药。”
这碗人参鸡汤已被细心滤去了参须与鸡肉,为的是让她能够净喝汤,也较好些入口。
虽说大补的乌骨鸡熬出的汤汁色厚,乍看的确颇像药汤,但是扑鼻而来的香味,无论如何也不至令人联想至药汤上头吧?
除非……
他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我已经好了,真的,全身上下充满了精气神,上山打老虎都没问题!”东施施赶紧跳下床,煞有介事地比画着花拳绣腿。“呼… 任哈……你看,我身体好得很呢!”
骆扬不发一语,只是瞇起双眼打量着她,眼神幽幽地深不可测。她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咳,嗯……怎么了吗?”“过来,把‘药’喝掉。”他端高手中的碗,命令道。
“不要。”她一口回绝。
“信不信我过去用灌的?”他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信。”她打了个寒颤。
“过来,喝‘药’ 。”
“喔。”她愁眉苦脸,只得乖乖走过去接过碗,看着那散发淡淡热气与呈现不祥淡黑汤色的“药”,心里打了个突。
“妳乖,把它全喝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