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缓缓飘落,慢慢将整座京城笼罩起来。
细碎的雪渐渐变成了纷扬的鹅毛大雪,很快地便不辨天地,触目皆是一片苍茫的白。
原鲁国公、现平安侯府自嫡三姑娘的事过去后,又发生了很多事,刘家原本出嫁的姑娘有些被休回娘家,而待字闺中的女儿则婚事艰难起来。
刘明珠一人犯错,却拖累整个刘氏女不好过。
事件当事人之一的珂王妃仍旧深居简出,就是在王府里也甚少到处走动。
但因为刘明珠一事,珂王妃再要出行,护卫人数必定很可观,曾有人细心数过,至少二十个王府亲卫。若没有珂亲王在场,王妃身边从不缺侍卫。
在很多女人羡慕嫉妒恨的时候,做为当事人徐琇莹却是头疼的,一出行,身后一队人马,她实在是很不适应。
这就让她更加的宅在王府,不想走动了。
她甚至觉得某人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她出门走动。
不过,今天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雪景,即便不出门,园中的景色也是很美的。王府后园的那一片梅林在雪中怒放,此时雪中漫步赏景很是不错。
徐琇莹裹了狐裘披风,揣了手炉,侍女替她撑伞,一路缓缓踏入梅林。
王府的这片梅林常常让她想到师门后山的那片野梅林,或者说,在师门的时候她时常会想到珂王府的这一片梅林。
她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曾经的一切,时间过去越久,记忆中的某些人和事反而越来越清晰。梅树下露天的石桌石凳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徐琇莹走过去,甩袖拂了拂,便要坐下。
“王妃,请稍等。”
徐琇莹只好停了下来。
青荷撑着伞,青叶便动作快速地拿帕子擦拭过石桌石凳,又顺手铺了一层软垫,这才退到一边。
徐琇莹坐下,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娇贵,毕竟当野草当了那么多年,可是一回到这个圈子,嫁了那么个人后,她只好又重新娇贵起来,思及此,她顿时感到有点无奈。
想想现在外面的传闻,她可是被珂亲王金屋藏的那个娇,徐琇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了抽。簌簌飞雪,簇簇红梅下,白色狐领、朱色披风的徐琇莹单手支颔神情慵懒地赏着景。
这便是韩瑾瑞步入梅林看到的情景。
红与白的交织,那般的鲜明,那般的艳丽。
他挥挥手,侍卫与丫鬟便全退了开去,留给他们夫妻足够的空间。
知道他来,徐琇莹却是连动都没动一下,不知究竟是在赏景,还是在发呆。韩瑾瑞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刚巧出声——
“你是打算亲自帮我撑伞吗?”
“有何不可。”他笑着倾身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抬手擦了下脸,微嗔,“又做什么?”
韩瑾瑞拉她起身,自己坐了她原本的位子,然后将她拽入怀中抱住,还撑了伞遮住二人的头顶。
徐琇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样缠人如何是好?
“阿欢可还记得当年同我在梅林埋酒?”
徐琇莹面露讶然,“那酒还在?”
他伸手捏捏她的下巴,笑着点头,“还在,阿欢可还记得埋在何处?”
徐琇莹微微侧了头,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道:“大约还记得,可你这些年竟然都没有挖出来喝掉它吗?”
“阿欢不在,无人和我分享那酒。”
“那我们去挖酒。”
“好。”
徐琇莹循着记忆中的方位走去,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住。自有侍卫将花铲递来。
徐琇莹便兴致勃勃地开挖。
韩瑾瑞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笑意盈然地看着,如同看着当年那个兴致勃勃埋下酒坛的女孩。
那时阿欢突然想酿酒,然后摘了王府的梅花,循着古籍中的方子酿了几坛酒出来,最后拉着他跑来梅林埋到地下,说是等来年冬日挖出来好喝。
然后,灾祸陡然降临,她被忠仆救走亡命天涯,珂王府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挖到了。”徐琇莹的声音充满欣喜,扔掉手中的花铲,徒手扒掉最后的那层浮土,终于看到了当初埋下的整整三只坛子。
韩瑾瑞同她一样蹲在梅树下,看着她信手拍开抱起的那只酒坛封口嗅了嗅,然后一脸笑意地扭头看他——
“你闻闻,很香!”
他凑过去闻了闻,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还掺杂着淡淡的梅花香。果然很香!毕竟在地底深埋了十年之久,醇香浓厚。
徐琇莹忍不住自得地道:“当年我就说可以酿成,你偏不信,你瞧,成了吧。”
韩瑾瑞宠溺地笑了,他从来没有不信她,他的阿欢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很酿厚。”徐琇莹低头喝了一口,然后用袖子往唇上一抹,眉开眼笑地向他汇报成果。
“我尝尝。”他凑了过去,目标却不是那酒坛,而是她红润的唇瓣。
温软的唇瓣沾了酒香,口内满是清冽的梅香,他只是浅尝辄止。
“很香。”他一语双关。徐琇莹红了脸。
他却面不改色地拉她起身,半拥着她,低头对她说:“咱们回去喝酒。”剩下的两坛酒自有别人替他们抱回去。
那一天,三坛深埋十年的梅花酒被珂亲王夫妻全部喝下肚。然后,醉倒了珂王妃。
徐琇莹喝到后来已是满面泪痕,往事不可追,却心痛。
“阿欢,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迷茫中有人在她耳边这样说,她被人紧紧地搂在怀中。她觉得那个怀抱真的很温暖,很温暖……
第10章(1)
年节将至,京城里各处都热闹起来。
终日宅在府中的徐琇莹也明显感觉到年节的气氛,王府内外在不经意中一点点的变化着,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陪着她在府中各处走动的韩瑾瑞感到好笑,“有这么新奇吗?”
她认真的点了下头,颇感慨地道:“说起来,我也有些年没好好过年了。”师父他们向来简单过日子惯了,过年的时候除了贴副红红的对子外,也就没什么,有时甚至连套新衣都不会裁剪。
韩瑾瑞闻言暗忖,他们师门果然是随兴惯了,做什么都讲究顺其自然。
他突然有些心疼,他的阿欢这些年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竟然连普普通通的年节都稀罕成这样?
“以后咱们每一年都好好过。”他向她保证。
却没想到徐琇莹直接摇头拒绝,“一时新鲜就好,真要每一年都让我用心打理准备,怕我自己头一个就厌烦了。”
韩瑾瑞一顿,难道他又理解错了?
徐琇莹继续道:“其实我后来常常在想,以前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很不自在,要计较的东西太多,受的束缚也多,反而不如后来过得自在逍遥。”
韩瑾瑞的眉心一突。阿欢常常在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对以前生活的向往和怀念,这让他很担心阿欢会对现在的生活越来越不满,最后会因此抛弃他而去。
呃……这个说不定会成为事实,越想他越恐惧。
“阿欢,”韩瑾瑞揪着心,握紧她的手,一脸认真地对她说:“你喜欢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用想别的,什么事都有我。”
徐琇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说:“我知道。”一看她的眼神,韩瑾瑞就知道她根本不明白,他决定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
“阿欢,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能让你满意,你只管告诉我,我尽量满足你,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你绝不能一声不吭就离开,真的不能!”
她忍不住手握成拳遮在嘴边笑了一声,“我并没有说要离开啊。”
韩瑾瑞并没有因此松口气,仍是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道:“阿欢,你答应我。”
徐琇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问题,道:“那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徐琇莹笑了起来,没有被他握住的手轻轻覆到了他握着自己的手上,“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跟我一起走便好了。”
韩瑾瑞不由得跟着笑了。她说的没错,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去哪里,他跟去哪。
徐琇莹忽然抬头看天,天空灰蒙蒙的,看似要下雪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担心。“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韩瑾瑞倒不是很在意,随口道:“都阴了好几天了,要下早下了。”
“天气不好,连带着心情也不太好。”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情不好?
韩瑾瑞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他怎么觉得这几天她在府里到处看人忙碌挺自得其乐的?突然,他的手被她一把反握住,然后她一双眸子闪着迷人的亮光看着他。
“韩瑾瑞,我们到街上转转,我从没有亲自采办过年货呢。”
他挑眉,“你确定?”
“走嘛走嘛,咱们上街转转,不办年货,看看别人办年货也挺不错的。”最后,珂亲王当然就跟着自家王妃出门了。
在宠妻一事上,韩瑾瑞向来没什么原则。
出门前,两人都换了一身普通的衣着打扮,像是一对小夫妻,只是他们两人的气质不像是普通人家,更像是没落世家的子弟。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便是如此。
他们去的地方是南市,这里是中下阶级集中的市集,远不像北市那里走高贵精致的路线,来往也俱是达官贵人。
北市若是高高在上,南市则非常接触老百姓的生活。韩瑾瑞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多少有些不大适应。反观徐琇莹,她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韩瑾瑞默默攥了下拳头,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年里,他的阿欢肯定吃过不少苦,但她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到那些过往。
“你看他们,多幸福啊!”徐琇莹一脸艳羡地看着一家人言笑晏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那一家男女老少,也有六、七口人,衣料虽是粗布,但浆洗干净,老人的脸上带着丰年的满足,小儿的脸上带着采买的幸福。
生活或许清贫,可是一家人能在一起……这对徐琇莹来说却是一种奢求,多年前她便已经家破人亡了……韩瑾瑞看出她的感伤,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陪着你。”
徐琇莹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是呀,现在他也是她的家人了,真好!
市集里很热闹,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语声,讨价还价的、呼儿唤妻的……卖肉的屠户手中的砍刀舞得虎虎生风,买肉的百姓脸上满是笑意。
一年忙到头,总是希望有个好的结尾。只在这一片喧闹中,也偶有不和谐——
韩瑾瑞看着拦住他们夫妻二人的那一纸折扇,眉头锁起。
徐琇莹则是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这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跑到南市来做什么?
那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垂涎地看着面前的少妇,一脸轻佻地道:“本少爷今天来这里果然是明智的,竟然在这种地方看到了如此佳人。”
韩瑾瑞用看死人一样的目光瞪着对方。
徐琇莹则意味不明的扬了扬唇角,“这位公子,好狗不挡道,请让让,你挡住路了。”说的话一点也不含蓄,非常直白地告诉对方——这条恶狗闪开,别挡道。
韩瑾瑞闻言眼中闪过笑意。
华服公子大怒,“你敢骂本公子?”
徐琇莹一脸无辜,“我哪里有骂人?”
华服公子为之一噎。难道要他承认是自己对号入座?必然不能。
“请让让,我们还要买东西,耽搁不起。”
听她这样说,华服公子的底气又重新回到体内,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了两下。
徐琇莹往后退了两步,蹙眉,“这位公子,寒冬腊月的,还是小心些好,伤风很容易不治身亡的。”
周围不少远远围观的群众不小心发出遮掩的笑声。
这有钱公子装酷不成,反倒被人用话给嘻住。
“你——”华服公子真的恼了,脸色狰狞地道,“牙尖嘴利,来人,给本少爷把人带回去!”
华服公子身边的两个仆人立即上来便要动手,却直接被人踹飞了出去,“砰”一声,落在百姓闪开的街面上。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竟然敢反抗?”华服公子气急败坏。
韩瑾瑞甩袖掸了掸袍角,似乎是想掸掉什么脏东西一般,漫不经心地道:“敢碰我家娘子,我这已经很客气了。”
华服公子怒不可遏地嚷道:“你一介庶民竟然敢对平定伯家的人下手,简直胆大包天!”
徐琇莹皱眉,“平定伯?”
华服公子,也就是平定伯的庶出二公子江昭明重新挂上得意洋洋的嘴脸,不可一世的道:“怎么样?现在知道本公子的厉害了吧,如果你肯乖乖跟我回去的……”
话后半截话全被韩瑾瑞毫无征兆的一脚直接踹回了他的肚子里。
徐琇莹噙着冷笑嘲讽,“哦,平定伯家的,若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那位受宠田姨娘生的庶出二公子吧。”
江昭明浑身一抖,这么被人直接揭了身分,他心头巨震,俨然有股不祥的感觉。
韩瑾瑞却是很惊讶,“你竟然猜得出他是谁?”
徐琇莹一脸的理所当然,“身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不出门交际不表示我是草包。”否则,她也犯不着每天花时间到听雨轩去听故事。
韩瑾瑞听出妻子的不满,明智地闭上嘴巴。
徐琇莹淡漠地去看那面露惧意、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人,不疾不徐地道:“好歹也是京中的世勋,鲁国公府降爵的事才过去多久,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平定伯府也步其后尘?”
江昭明一时站立不稳,直接摔坐到地上。他腿软了,降爵这样的事,就算他姨娘再受宠,父亲也一定不会饶他的。
徐琇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分析道:“我大约猜到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市这里了,北市那里你怕自己不长眼惹到不该惹的人,所以就跑到南市来称王称霸。”
江昭明都快哭出来了,他今天出门明显没带眼睛,如今的状况已经很明显,他在南市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徐琇莹朝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走吧,江二公子,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这里显然不太合适。”说完,她转身就走。
韩瑾瑞扫了那江昭明一眼,冷笑一声,跟着甩袖而去。
平定伯府的人急忙上去扶起他们的二公子。
江昭明没敢跑,他的直觉告诉,跑的后果会很严重。虽然,他没跑的后果一样严重。
江昭明是被自己的亲爹平定伯江重焕直接从茶楼里拖走的。是的,是拖!
被吓破胆的江二公子连求饶都不敢,就被亲爹拖了出去,拖到了大街上,然后随手扔进了马车里。
茶楼二楼临街的窗子,徐琇莹看着平定伯府的马车缓缓启动,一副事不关己地道:“你说,这江二公子最后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