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回过神的是她家娘亲和妹子。
阿娘冲过来死命抱住她,然后放声大哭。
她家娘亲大人完完全全就是用柔水掐出来的女人,是个爱掉泪的,但有泪如倾时,模样是很美的,只是淹得她心都揪起,舍不得。
而跟在娘身后一同扑过来的妹妹更是不遑多让,虽没哭出声,挨着她静静掉泪,泪珠一颗颗宛如珍珠,浸润水气的美眸直往她脸上、身上梭巡,似想一再又一再地确定她确实完好无缺……向来无忧无虑、娇憨可人的妹子因担忧她而吓成这模样,她心当真揪紧再揪紧,搂着娇人儿又拍又哄。
安抚亲人的同时,伍寒芝眸光一抬,不经意瞥向静伫在她身侧的邬雪歌。
后者像座石像动也不动,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微黯的蓝瞳锁住她怀中美人。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差,但是跟娘亲和小妹摆在一块儿,立时被比到天边去。
她眉目带英气,身姿秀颀,肖似父亲多些,妹妹伍紫菀则完全承袭了娘亲娇小骨架和细致的美貌,且青出于蓝,一双眸子生得极其灵动,脉脉含情,潋水生波,顾盼之间尽是姿采。
妹妹很娇很柔很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他瞬也不瞬看痴过去,也是人之常情……伍寒芝淡淡想着,胸房莫名有些滞闷。
正要挪开眸线,他突然扬眉对上她,那似带嘲弄的眼神令她蓦然一凛。
这一边,稍稍止了泪水的伍夫人终于发现邬雪歌这位俊俏后生的存在,注意力一下子从她身上挪移过去,破涕为笑——
“是你救了我家芝儿,你、你真好、真好……呜呜呜……”太感动了,感动到再掀新一波泪势,她双脚踏近,不由分说就想探手去握恩人的手以表谢意。
“娘——”伍寒芝拉住娘亲的同时,邬雪歌已倏地退开好大一步。
他像被吓着,沉眉眯目盯着再次泪涟涟的伍夫人直瞧,眼中原本意味不明的嘲弄倒都褪尽,变成浓浓的困惑和戒慎。
伍寒芝苦笑暗叹,只得暂时将疑惑搁置脑后,先收拾好心绪,向娘亲和段霙等人说起坠崖后的事情始未,亦为在场众人引见邬雪歌。
这一听简直匪夷所思!
但大伙儿确实亲眼所见,几十双眼睛看得真真的,自家大小姐真真完好无缺地被人从底下驮飞上来。欸,很明显啊,对方武艺之高,与他们这些练拳练腿、抡刀横棍的护卫可不在同一层次。
“不知邬兄弟是如何识得我家大小姐?”段震问道,目中带审视。
这话像问进伍夫人心坎里似,揭过泪的脸泛红,瞅着俊俏后生频频颔首——
“是啊是啊,段护卫问到点子上了,你和芝儿是怎么结识的?在哪儿瞧上的?是什么机缘下才走到一块儿?”
伍寒芝力持镇静了,双颊仍被闹得微红。
什么“瞧上”?!什么“机缘”?什么“走到一块儿”?
欸,她能猜出娘亲大人单纯天真地想些什么,但不能这样的,太直白的话又要吓着谁……
她张口欲语,想把答话的责任揽到身上,埋首在她怀里的伍紫菀却在此时细声细气、可怜兮兮地嚅着。“姊姊,菀儿好怕……”
“姊姊没事了,菀儿莫怕,没事的。”她随即安抚,丹凤眸又跟那双蓝眼睛对个正着。
伍寒芝发现,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颜色又一次浮现。
这一次,他甚至翘了翘嘴角,狠色一闪即逝,她听见他淡然答道——
“所谓不打不相识,伍大小姐当日赏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结下机缘。”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显然没想过,从来行事稳重又好脾气的大闺女儿会动手掴人,她一下子没能反应,而听闻这话的众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来来回回望着两位当事人,审视的神气更甚。
这是在挤兑她呢!伍寒芝当场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来是被他惦记上了,还没打算释怀……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抚过去?
还有他瞳底浮现的讥诮,却是为何?
他究竟瞧见了什么?
突然——
“若想找回那两批药货,让你的人跟上我。”
他冲她撂下这一句,谁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后伍寒芝内心还挺庆幸的。
庆幸邬雪歌撂下那句话后不是使出什么高绝轻功“飕——”地消失不见。
他是“乖乖”地举步走开,如此才留了些时间给她作决断,让她还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说个大略,请段霙赶紧带人跟上。
其实很想亲力亲为跟上去弄个水落石出,但情势不允许,何况娘亲和菀妹因她遇险尚惊魂未定,桃仁丫头和马夫大叔也受了碰撞伤着肌筋,她遂领着他们几个随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马返回大庄。
与邬雪歌也才第二次见面,两次碰上都挺惊心动魄,对他却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听老太爷以及大庄里曾跟兽族人有过往来的老人们说过,兽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异常忠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儿到底……当时听闻,只觉心无端端软了一角,年纪越长,隐约才知自个儿对那样的事是向往的。
然后她遇上一个兽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蓝神秘,引人入胜,性情实有些反复无常,却会追着她讨食,像只要将他喂得饱饱就能让他温驯横躺,任人撩须顺毛。
是孤僻深沉,甚至是狠戾的、尖锐的,但不经意间又会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惊吓时,瞬间傻掉的表情教人发噱。
难道……是因他认真的吃相和易受惊吓的真性情,她才无条件信任他吗?
这似是而非的结论倒让她紧绷的心绪轻松了会儿。
第3章(2)
回到大庄,她费了些时候应付娘亲的问话,安抚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顾受伤的仆婢,并吩咐打理外头的大管事将能派上用场的人手先行集结,准备支援。
今夜绝对无法安眠了,她干脆挑灯对帐,亦把西海药山各处的人手约略统整,思量接下来的冬藏与来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边传回消息。
子时刚过,管家齐娘传话进来,说是马厩外半夜起了点事,守夜的仆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着她一块坠崖的大马自个儿寻路回来了。
……以为我舍了马任它摔死吗?
那匹大兽我要它好好撒蹄卖力冲,它就只能乖乖听话使劲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气张狂的话,伍寒芝沉凝神态不禁柔和了些。
当家大小姐遇险的事传了开,尽管平安归来,大庄今晚实在不怎么平静,百余户人家有半数以上都还掌灯未歇。
又过大半个时辰,外边终于传回令人振奋的消息——
连着被劫的两批药货,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连药带车全给找着,整整三十五车,一车没少,正往西海大庄这儿拉回呢!
按着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领着先前集结好的壮丁们赶往接应。
一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渐由黑转蓝,进出大庄必经的入谷口,负责看守的人在这时用力敲响木楼上的大铜锣。
这是西海大庄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出远门干活儿、平安返庄的人马,守在庄子入口的人在木楼上远远瞧见了,都会敲响大锣热闹迎接。
对身为大当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后,接下来更没时候让她歇息。
听完段霙的回报,也与这位经验老道、办事牢靠的护卫大叔谈了几件要事,她连下数道指示,底下大小管事们全都动起,重新整货,调配人手,大伙儿可说干劲十足,一扫这几日被使绊子还闹不出头绪的阴霾。
事有轻重缓急,待手边事务发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个儿院落时已近午时。
桃仁拐着脚还想上前服侍,被她赶了回去,跟着齐娘就来盯她用膳。
可能忙过头,胃口并不好,她仅吃了小半碗蛋丝汤面配着两样酱菜已觉饱足。
却不知那个跟她讨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饿?
饿的时候,有没有东西果腹?
“咱们的人跟着那位邬兄弟过去,其实跟对方也没怎么动手,藏匿药货的地方是在东边药山一座林子里,离大庄颇近不说,还是咱们的地界,这两批货被拉到那里去,真如灯下黑,先前转过几回竟都未察觉——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来个,咱们的人正打着埋伏悄悄潜进,却见邬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绕了圈,不动声色把人全给点倒。”
她能从段大叔的语气中听出钦佩之意。
一开始虽带质疑,审视着、掂量着,真见识过邬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事一了结,他人也跑得没影儿,何时走的、往哪里走的?没谁说得清。小姐与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为他是先一步回大庄寻你,如此看来,却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这几个字让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没随段大叔一行人回来,她能理解,想必独自一个过惯了,跟谁混作一块儿都觉不自在,只是他不来,她这心竟不如何踏实,没能把他喂好喂饱,觉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来,她可能真会挂心一辈子。
傍晚时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药商域外货栈的大管事返回大庄,听完大管事的回报,确定两批失而复得的药货已确实转交到对方手里,入了对方的货栈大仓,伍寒芝方才觉得能歇口气缓一缓。
结果连晚饭也没吃,她靠着大迎枕斜卧在罗汉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册有关斑蝥等毒物如何炮制的药典根本看没两页,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后似乎听到娘亲、菀妹和齐娘进来唤她,在榻边交谈,她以为自个儿应声了,其实就两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进到更深的睡梦里。
之所以醒来,是因她熟睡到微张开口。
即将入冬,空气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块呼吸,每一口吐纳都涩涩磨过喉头,磨得她口干舌燥,好渴。
拥被坐起,一头青丝泻下,不见任何发钗发带,足下连鞋袜都被脱了去,她先是怔忡了会儿,才想着应是娘亲与齐娘她们怕她睡不舒坦帮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没费心神找鞋袜,而是踮着脚跳到圆桌边。
桌上茶笼里向来备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还会备上枸杞子茶或决明子茶,夏季时候则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开笼盖欲取……呃,一壶清水,里头空空如也,另一壶养生茶……也不见了?
桃仁丫头虽受了伤,还是歇不下来般进进出出、忙这儿忙那儿,非要她这个主子冷下脸来赶人才见消停,傍晚时分她还见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头帮忙送茶水过来,怎么这时全空了?还有那壶养生茶呢?谁取了去?
窗子仿佛被风吹动,隐约吹开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渗进。
神魂仿佛被风牵引,隐约撩动了什么,她静谧谧走去,探指拨动那渗进的光。
于是窗扇“咿呀”了声被拨开,月光在眼前骤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树尽管叶已落尽,枝桠依旧昂扬,立在月下的姿态秀逸中带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内敛却也力度张狂,韵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树干上。
男人对着明月,抱起一壶茶仰首猛灌的模样……还真像一头立在高高山崖上对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饿了。”略顿。“这里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觉到她屋中动静,邬雪歌骤然从树上窜到她窗前,语气很不满,表情很可怜,好像这大半夜的,她桌上仅有茶和水,着实对不住他。
她听到他肚子闹空城计的声响,唇不禁勾起,心窝又有软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汤面疙瘩暖暖胃,好吗?”她嗓音轻哑,不自觉哄着人。
他微扬下颚不置可否,仅哼哼两声,手中茶壶递回去给她。
壶里的茶余下不到半壶,伍寒芝喉中干燥,没多想也就喝了。
她学他捧起壶、凑上嘴,仰首咕噜咕噜牛饮,岂料这种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讲究技巧的,喝没几口,茶水开始往外溢,脸颊和下巴全濡湿了。
她放下茶壶,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张脸,低头磨磨蹭蹭,突然叹气——
“我找不到鞋。”
邬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学他粗鲁灌茶,仰高脸蛋时,喉颈的线条温润优美,脑后是一幕如瀑垂泻的青丝,感觉是丰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隐隐抽颤。
为了上门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见过她这位当家大小姐在外头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模样……面沉若水、定静沉稳,而且处事圆融、行事果决,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轻弧……但他看到的她,远不止这些。
听到她那声懊恼又迷糊的叹声,他都想跟着叹气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滚出一声惊喘,她瞠圆眼,本能已抿紧双唇。
她人被腾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进屋不说,目力绝佳的他不知从哪个角落寻到她的鞋,鞋里还收着一双袜,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脚……
两人差不多是在同时领会到一件事——
她赤裸双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里。
女子的足纤细得太不可思议,既润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间顿住。
伍寒芝则吓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却涌上一波波热度,似被他掌上热度传染。
“谢……谢谢……我自个儿来就好。”低头取来袜子,她缩起脚,略侧过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这时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窜着小火把的蓝瞳非礼勿视般瞥到一边去。
伍寒芝抚了抚温烫脸颊,深吸口气,一骨碌儿跃下罗汉榻。
漂亮的蓝眼睛朝她望来了,她勾起唇,对他招招手,跟着转身推门而出。
半个时辰后——
邬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噜的汤面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盖住他的脸,但他进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见底才稍见缓和。
这里是这座院落独属的小灶房。
她招手,他摸摸鼻子跟上,来到小灶房帮她生火、揉面团,然后看她用一条灰扑扑的方巾系住长发,撩袖洗手帮他整出一大铁镬热腾腾的面食。
也不知她后来在他揉好的面团里施了什么法,用豆腐清汤滚过的面疙瘩软中带嚼劲,明明是实心的一小块面食,一咬却像吸饱汤汁,油葱与韭黄香气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扎实填饱肚子,还唇齿留香。
小灶房里仅有几张小凳,没设吃饭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躯屈就在灶旁一张矮凳上,捧着宽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样落进伍寒芝眼里,满满说不出的心绪,就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