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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第10页    作者:橡果

  收妥盒子后,他只是转身郑重地对她交代,“记住,有关这本账册的事,绝不许对别人提起半个字。”

  流火怔怔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道:“可那里面——”

  “不要多问,那里面的东西你不懂的,”他看着她,神情复杂,既怜又忧,“我也不愿意解释给你听,因为那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她还想再问什么,却忽然被沈颐拉过手,“走,现在陪我出去逛逛。”

  “咦,好端端的要去哪儿啊?”她成了丈二金刚,被一路拉着,直至出了东院的大门。

  沈颐叫仆从牵来一匹他惯骑的大白马,二话不说就把小丫头抱上了马背,然后自己也潇洒地跃上,扯起缰绳,两腿一夹,马儿转眼就跑出老远。

  呼呼的劲风快让流火睁不开眼,幸好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速度即慢了下来,原来已到了沈府后面的一片野林里。

  沈颐的心情似乎已大为畅快,往四下看了看,在她耳边笑眯眯地道:“你看,偶尔来这里踏春、赏花,滋味不错吧?”

  流火却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在家的时候,田里的活全是我干的,在田间一年到头这种野花野草见得多啦,有啥希罕?”她还觉得他要特地骑马来看,怪可怜的。

  他哈哈大笑,“你那时是用眼睛看的,我却是用心看,两者滋味完全不同。”

  “没听说过有人看东西用心的。”她狐疑地嘟起嘴。

  等她嘟囔完,沈颐已经一跃下马,将手伸向她,“你也下来吧。”扶她下了马,他将手向前一指,颇为感慨地有感而发,“你看这些草木,虽然稀松平常,但它们扎根子地、承露于天,全不赖人工,就是这一种骨气难能可贵。”

  虽然少东家如此说,但她仍然瞧不出这些遍地都是的野花野草哪里好。睁大眼,往四处看了又看,忽然欢喜地跑过去折了一枝嫩黄色的小花来,“少爷,这是婆婆丁草!”

  她看花,沈颐却在看她,负着手含笑,“你既然喜欢,应该留它在枝上,折了岂不可惜?”

  “少爷,这你可不懂啦!在我们村里,要是有人生了病,总是拿这东西来煎汤。”

  “哦,它还能治病?”他挑眉。

  “嗯。”流火用力地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我娘累得生了病,总是不停地咳嗽,我大姐就采了一大把婆婆丁草来煎汤,天天喂给我娘喝,后来我娘就不咳嗽了,病也好了。”说着把花随手一扔,“等天再热些,它就会长得满山遍野都是,折掉一些不打紧的。”

  他笑了,一把拉住又要跑开的她,“你怎么像只猴子?别四处乱跑,跟在我身边。”

  她的脸蓦地有些发烫,整个人变得忸怩起来,“这里又没有茶杯茶壶,我跟在二少爷身边也倒不了茶、递不了东西,有……有什么用呢?”

  沈颐笑得爽朗,“哈哈,是没什么用,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在我身边。”

  流火的小脸愈发烫了。

  二少爷一向稳重的,怎么突然……在胡说什么呀?

  “流火——”他低低唤她。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吓了一大跳,猛地抬眼,不期然陷入两汪深潭里,顷刻间迷了心神。“二、二少爷……要回去了吗?”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不知该怎么办。

  他扶住她的双肩,静静地看她,过了片刻,忽然柔声道;“傻丫头,我喜欢你。”语罢,轻柔地拥她入怀,“一直以来都喜欢,你知不知道,嗯?”

  这下可惨了。

  流火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挣脱,但二少爷搂得她好紧。终于,她想到一条歪理,硬着头皮叫嚷,“喜欢……也没什么关系,我对我们家养的那头花母猪就很喜欢。”

  “别胡说。”他哭笑不得,只好先放开她,“人和猪岂能相提并论?譬如说,我刚刚抱了你,难道你对那头花母猪也——”

  孰料流火打断他的话,笑嘻嘻地道:“我也抱过它哩!我娘从邻村把它买来的时候,它可小啦,才刚生下来两天,一路上我和二姐就抢着抱它。”

  这丫头!他苦笑着摇头,“好了好了,你别再提它了,总之你该明白,我对你的喜欢,和你对它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噢。”流火应了声。

  她也不是真的小傻瓜,大致能明白二少爷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可她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又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啊,唉,二少爷一定是哄她开心罢了。

  “对了,”他忽然拉着她席地坐在草丛里,“我前些日子听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冬天漏风、春天漏水,唔……再这样住下去可不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找一处结实的宅院,让你娘她们搬过去。”

  她惊得瞪大眼,这些话她可从没当着二少爷的面提起过,只是有时忍不住,一个人趴在桌边嘀嘀咕咕而已,怎么让二少爷听见了?

  “不、不用!”她赶紧胡乱摆手,又沮丧地垂下眼,“……我们家全是穷鬼,哪有钱还给二少爷?”

  沈颐失笑,“傻丫头,”他忍不住又想抱她,但终究忍住了,“这对你们家是大事,对我却只是小事一桩,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能让你安心,你求我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求什么都答应吗?”她抬起眼。

  “嗯。”他认真地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怜爱,“对你,我从不撒谎。”

  好,豁出去了!流火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干脆硬着头皮喃喃地道;“其实从过年以来,我最怕的就是二少爷拿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有好多小虫子在我身上爬一样,每次我都难受得不得了……”她边说边盯着不远处的一丛草,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变了。

  “我没别的要求,只要二少爷以后不再这样看我,就是最让我安心的事了。”

  唉,这、下、死、定、了!她说完立刻屏气凝神、缩起双肩,只等着少东家发怒。

  不料等了半天身边也没动静,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少东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害得她的双颊再度飞上两抹嫣红。

  怕小丫头又要逃开,他连忙拉住她的手,“我这样看你,你真的每次都很难受?”

  似乎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更甚,流火的心慌意乱也加剧,先忙不迭地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反正二少爷一看我,我就觉得身子很热,心也怦怦地跳得厉害……我、我很害怕。”

  “真是个傻丫头。”他含笑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把她拥抱入怀,怜爱的亲吻着她的发丝,“那不是你讨厌,相反,你也很喜欢。会感到害怕,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地懂得,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话流火连半个宇也没听进去,她现在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一缕柳絮一样,被暖风吹着轻轻飘了起来。

  “流火,”他轻抚着她的背,目光温柔,用郑重的声调缓缓地说:“过几日,我找机会跟爹娘和奶奶说,在端午之前让你进我沈家的门,好不好?”

  “不要!”孰料怀中的小丫头倏然反应过来,连连摇头。

  沈颐吃了一惊,忧心地问:“为什么?  ”

  “……我要正正经经嫁人的,”流火垂下头,声音里似已带了哭腔,“我不做什么偏房。”

  她也喜欢二少爷,但她有自己的骨气,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绝不愿委屈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继而失笑,“谁说我要让你当偏房?我素来讨厌这个。”他伸指抚上她娇俏的脸颊,“我说的娶你,是明媒正娶,就是让你正正经经嫁给我。”

  她这才抬眼看他,怯生生地确认,“真的吗?”

  沈颐既没有颔首也没有回答,面前明亮的水眸和娇怯的神情彻底打动了他,他在心底挣扎了一会,最终仍是顺从渴望地搂着怀中娇躯,缓缓倒在草地上,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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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东院时,主屋内正等着一个人,和沈颐一般的玉树临风,他正是沈府的大少爷沉湛。两兄弟相比,沈颐更显温文俊雅,而沉湛则多一分潇洒和率性不拘。

  “大哥。”沈颐认出屋内的人,便放开流火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沉湛正负手细观墙上的字画,转身看到流火跟在二弟身后,不禁笑道:“好哇,随云,如今府里盛传你把这小丫头当宝,到哪儿都带着,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说罢又把目光投到流火身上,促狭地一笑,“哎,我可还没说什么,你的小脸儿干么红通通的?”

  流火急得嘟起嘴,“大少爷一来就取笑我!我哪有脸红?再说,就算脸红了,那、那也是外面日头晒的,跟大少爷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跟我没半点关系。”沉湛笑得愈发畅快,逗这丫头挺有趣的。“要是跟我扯上关系,那可惨啦,还不被随云一脚踢出门去?”

  沈颐在旁边看得直摇头,赶忙插话,“大哥,你别逗她。你来找我,我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他一说正事二字,沉湛就敛下脸来,负着手在屋内开始踱步,“方才郑大人来找过我。”

  郑大人?沈颐一听自然也皱起眉,立时想到了那本账册。

  沉湛抬起眼来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门外明媚的春光,语气郑重地道;“郑大人亲自去了一趟钱庄,但这次他让我存的银子却比不得先前,你猜有多少?”

  “多少?”沈颐下动声色地问。

  沉湛踱到桌边,伸指敲了敲桌面,二百万两。一说罢,兄弟俩对看了一眼,心下各有说不出的心思在翻转。

  郑鹏年在苏州任知府也不过五年,短短五年任期,一个四品的官居然能攒下一百万两白银来,再加上他前前后后在沈家的钱庄存下的银两,如今总共已有一百五十万两。而按本朝的官制,一个一品大员每年的官俸亦不过一千两银子,这其中的差别缘故,即便是瞎子都是知道的。

  沈颐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书房走去。“大哥,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流火见二少爷没有招呼她,又见他们兄弟俩的神情那样凝重,便不敢跟去书房,谁知沈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低柔地说了一句,“流火,你也来。”

  她便乖乖跟了进去。

  沉湛见他们如此,又忍不住取笑,“随云,你若真喜欢这丫头,就爽快地将她收了房,反正奶奶也喜欢,这家里没人会为难你们。”

  “我断不会委屈了她。”他看一眼流火,正色道:“大哥,我原本就打算过几日要禀明爹和我娘还有奶奶,我想娶流火做我的妻子,明媒正娶,仅此一个。”

  沉湛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好,你小子有种!”他一拍弟弟的肩膀,“流火这小丫头的确有趣得紧,我原先见你处处宠着她,还道不过图她有趣,长得又俊俏,想将她收了做偏房,没想到你是真心。好,倘若到时二娘不同意,我做大哥的一定帮着你。”

  沈颐听完只淡淡一笑,“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横亘在其中,这婚事怕是要有磨难。”

  流火一听即不安地转头看他。

  “什么事?”沉湛皱起眉。

  沈颐不答话,他放开了流火的手,走到那个暗格前面,从木盒中取出那本账册。

  “大哥你看。”他把账册递到了大哥手中。

  令流火大为吃惊的是,大少爷翻看账册时的表情竟如同先前二少爷一样,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沉湛看得比较慢,细细翻了十数页,然后才拾起眼,“随云,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东西?”

  他从大哥手里接回来,“从知府衙门内叛逃的一位师爷。”

  沉湛立时问:“可是汪儒?”

  “正是他。”沈颐点点头。

  “难怪————”他转过身去,看了看书房窗外明媚如画的春光,若有所思地说:“方才郑大人交代完存银的事后,还言辞闪烁地问我可否有看到汪师爷。我那时还纳闷怎么知府衙门跑丢了师爷,会同我这开钱庄做生意的要人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已变深幽,“随云,这东西关系到两江三省百余位官员的身家性命,汪儒怎么会交给你?又是怎么交给你的?”说罢,这位一向轻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居然叹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可知道,这样要命的东西往往是祸多于福,弄不好,我们沈家满门的生死都得先赔上。”

  沈颐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顿了一顿,才又缓缓道来。“汪儒说他从郑鹏年当知府的第一天起,就存下了记这账册的主意,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不慎犯了事,郑鹏年不留情面。

  “这账册本来还要加厚,谁想他昏了头,仗着自己生得端正风流,居然跟郑大夫人勾搭在一起,那大夫人虽然长年受冷落,心却还向着夫家,那一日两人燕好之时听他透露账册的事,就跑去告了密,结果自然——”

  沉湛听完即冷笑,“亏他原先还想得周密,怎么临了却栽在一个妇人手里?”

  沈颐又道:“一日前他来求我,直言我若帮他逃出江苏,他可回报于我,将来若出了事,也可使我们沈家免受牵连,却没想到是这样一本账册。”说罢,他低头掂掂手里薄薄的账册,却觉得似有千斤重。

  沉湛忧心忡忡的接口:“我原就担心汪儒来找你。现在郑鹏年对我们沈家已有所怀疑,若被他查出账册在你手里,到时候,不光是他,依次而上。巡抚、制台,两江三省大大小小,凡是牵涉进这账册中的官口贝,两眼都会冒出绿光来——”

  流火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少爷怎么把人说得像狼呀?”

  她一笑,整个书房内的氛围顿时舒缓了不少,沉湛也笑了,“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人有时候凶起来,连狼都害怕。你见过猎户身上穿的狼皮没有?人要是凶不过狼,怎么能把狼的皮扒下来?”

  沈颐含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胡乱插嘴。

  这时,门房忽然跑过来大嚷,“大少爷,二少爷,门口来了个瞎眼道士,说这屋里有人冲撞了什么煞星,非要进来消灾!”

  这个“煞星”来得正巧,沈颐和沉湛兄弟俩相视一眼,皆觉得心惊。

  难道这么快就要有大祸临门?

  但沉湛素来不信这些,正想喝斥,门房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哈哈大笑地道:“先别忙着赶贫道出府,两位公子就算不信,但贫道姑妄一言之,公子姑妄听之,又有何不可?”

  沉湛哼了一声,拂袖转过身去。

  沈颐只皱着眉站在窗边,他此时已看清那老道士眸中一片灰白,的确是个瞎子,便不冷不热地询问,“不知道长方才所谓‘冲撞煞星’,有何消减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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