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千华懒懒瞥了眼,对这宫闱中的斗争不表意见。
雎城捷报不停,传闻也许年底华逸就会回京,又或者最迟明年春天,皇上龙心大悦,所以才会在今年的中秋宴,邀百官进宫同庆。
而她呢,正赶着到广林苑去,听说女眷的筵席是在那头。
一到广林苑,她先往皇后那里请安,而后再来到范贵妃的席边上。
「怎么晚了?」范贵妃亲热地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
「在东宁圔忙了会儿,弄脏了衣裳,所以又梳洗了下才会迟了些。」华千华浅露笑意,目光不着痕迹地又扫了皇后一眼。
皇后的气色红润,精气神十足,要说她之前为了二皇子哭了数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调养得这么好,她不得不说宫中御医真是医术超人。
原来这场骗局的主导者一直是皇后这一派的,那么后头那只黄雀到底抓不抓得到螳螂呢?
「千华,你帮我瞧瞧那位姑娘如何。」
华千华回神,顺着范贵妃指的方向望去。「不错呀,长得秀美如画,美人胚子一个,母妃,她是谁?」
「她是鸿胪寺卿的小千金。」
华千华微扬起眉,疑惑之际,见范贵妃又指了个人。「那么,那位姑娘如何?」
「也不错,相貌端正,虽然不是个绝顶美人,但小家碧玉颇得好感,尤其那笑容恬淡适中,应该是出身名门吧。」华千华中肯地道,瞧那坐姿、笑颜,澄澈眸子不见半点算计,所谓闺秀,大抵就是这模样吧。
「她是礼部尚书的孙女。」范贵妃颇满意她的评语,轻轻地点着头。「你四哥说你看人眼光独到,能得你赞美肯定不错。」
「四哥胡说,母妃可别信。」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眼光独到的?
「你四哥向来不胡说,他说,要是你不喜欢的,你就不亲近,而你不亲近的,通常都是很长心眼的,都是咱们钟粹宫不留的人。」
华千华顿住,没料到这些事华逸竟是看在眼里,所以那些没再出现过的宫女不是因为被范贵妃收去,而是被赶出钟粹宫?
「没错,四皇子一直嘱咐奴婢要留意公主,只要公主不喜亲近的,直接禀报娘娘处置。」站在后头的青龄忍不住插了嘴,还补了一句——「可公主打一开始就挺亲近奴婢的。」
华千华眼角抽了下,彻底无言……对上青龄这种自圆其想的狠角色,她还真的是束手无策。
范贵妃掩嘴低笑着。「那倒是,除了青龄外,公主最亲近的就是逸儿了,不过往后还会有个姑娘比公主还要亲近逸儿呢。」
华千华心里喀登了下,像是察觉了什么,正欲问出口时,广林苑另一头突地传来骚动,华千华抬眼望去,瞧见是皇上身边的太监,身旁的范贵妃随即握起她的手,要她跟着起身。
华千华满脸疑惑,余光瞥见那太监持着圣旨朝这头走来,朝她细声喊道:「皇上有旨,公主接旨。」
她微皱起眉,却感觉范贵妃轻扯她一下,她才意会地福身等候旨意。
太监打开了圣旨,细声念着,「朕知悉雎城一战,公主费尽心思备药材,助战有功,封公主为——长乐公主,赐百匹帛,食邑六千户。」
她狠顿了下,抬眼直瞪着那太监。
……长乐?她梦中的长乐公主!
还没来得及厘清思绪,广林苑后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可以听闻禁卫沉而急的脚步声,这头的女眷不禁朝后头探去,不一会有人急步奔来,边喊道:「不好了,二皇子溺死在御池里了!」
第四章 吾妹初长成(1)
中秋夜,可是真真实实地让皇后给哭断肠了。
就连华千华也没想到当年华逸的警告竟会一语成谶。如果她没记错,当时在场的还有华透。
华透和大皇子是同母兄弟,然而大皇子年幼即夭折,就在华透三岁那年,母妃亡故,于是他便让皇后收在身边教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像只狗般地亦步亦趋跟在华逵身边。
人人皆以为狗儿忠诚,可狗儿的忠诚是来自于主人的疼惜信任,如果不得疼惜信任,甚至一再遭受欺凌,随时都可能反咬一口的。
眼前,她没兴趣猜测华逵之死是否与华透有关,横竖这事自有禁卫查办。
教她惴揣不安的是……是哪件事呢?
思及此,她不禁撇唇笑得自嘲。多可笑,眼前她该担忧的是自己的将来,可偏偏她又不住地回想母妃在筵席上的提问,在在表示她正在替华逸挑媳妇。
也是,明年华逸就满二十岁了,要是立了战功,回京必定是封王,届时当然要迎娶王妃,而后带着他的王妃前往邑地……
思及此,她用力地闭上眼,不愿想像他的身边多了个女人,介入了他和她之间。
可是……她凭什么认为他俩之间不该被任何人介入?他俩是兄妹,尽管她心知两人毫无血缘关系,但他知道吗?这个敬妃守到死都不敢说的秘密,恐怕除了她和云织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华逸待她好,只是因为她是妹子,她只是个妹子,只能当他一辈子的妹子……她却不想。
她贪心了。
空洞的水阵看着花架上摇曳的烛火,努力地不让内心的贪念冒出头,只因她比任何人清楚,她没有奢求的资格。
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在一起?
敬妃死守的秘密,早已注定她的命运。
而她的命运,不……华千华的命运,最终仍是走向被斩首示众吗?
眼前她该担心的,是被赐封为长乐公主的她,真会重现一再纠缠她的恶梦?
一场教她作了十几年的恶梦,至今记忆犹新,梦中的男人确实是唤她长乐公主。真是场荒唐的梦,像是要让她知晓前因后果般,竟让她的梦境往前推了好几年。
那么,她的死期近了吗?
她到底犯了什么非要被斩首的大罪?记忆中,梦中的男人问她为何策划政变……梦中的男人自称本王,有资格被封王的人眼前就只剩下华逸和华透,而她又是为何策划政变?
华逸呢?为何华逸没有保护她?是因为他前往邑地,抑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华逸最终坐上了皇位……不对,如果皇上是华逸,她根本不可能策划政变,但如果是华透坐上皇位……
忖着,她蓦地想起皇上拟的旨意,提起她准备药材,助战有功……是华透将这消息传出的,他为何要这么做?巧的是就在公公宣旨时,传来了华逵的死讯,这事和华逵的死有关联吗?
是她太低估他了?
垂着眼半晌,她疲惫地往床上一倒。
不行了,今晚发生太多事,她累到极限了,已经无法思考,不管怎样,就算她无法永远赖着华逸,也只求华逸安好无恙。
华逸必须好好的,别再让她牵肠挂肚。
翌年入春,支援雎城的大军凯旋回京。
华逸站在离京城最近的驿馆里远眺京城方向,任凭入夜寒风刮动他的衣袂,他的目光专注,压根没察觉身后有人接近。
「瞧什么?」范恩突地开口,状似有意吓他。
华逸头也没回地道:「京城。」唉,他这个官拜五军营坐营官的表哥忒幼稚,这种吓人法子他好几年前就不用了。
范恩好笑地往他肩头一搭。「什么时候你这双眼能看得这般远,远到连京城都瞧得见了?」要他瞧,京城的方向被山形给挡着,一片乌漆抹黑,到底是能瞧见什么,直教人玩味。
「有心就瞧得见,你不晓得吗?」华逸睨他一眼。「不是说一路奔驰累极了,怎么还不就寝?」
「累的还有你吧,你这一路累死了几匹马了?」范恩没好气地道。「你到底是在急什么?不跟着大军一起回京,倒是一路抢先,是急着回去领功不成?」
「功?」华逸哼笑了声,熠亮的桃花眼带着几分不可一世。「你当我稀罕领功?保家卫国是皇族的责任,要我藉此领功,我倒觉得羞了。」
「既不是要领功,那你是在急什么?难不成是因为二皇子溺死在御池一事?可那都是去年中秋的事了,宫里要真出什么乱子,你现在再急也没用。」范恩身形与他一般,五官端正,带着武将特有的气息,敛笑时总教姑娘家吓得退上几步。
「宫中能出什么乱子?老五、老六全都被关进五伦塔,老二死了,宫里就只剩老三……都没人能斗了,还能乱什么?」华逸哼笑了声。
他早知道夺嫡之战迟早会发生,倒没想到在他随军支援时闹得如此不可开交,他不得不说老三真是好大的本事,如今他担心的是千华与老三走得太近。
华透一再私下请驿兵送药材,凑不齐金创药的药材后,转而备了些黄芩之类可止血消肿的药材,他就知道必定是千华托他的,可偏偏千华回给他的书信通常只有安好两字,其余的只字不提。
真是的,就不会写她思念四哥吗?
哄哄他都不成?
「既然你不是担心宫中乱象,那又是为什么急着赶回宫?」话落,瞧华逸半晌不吭声,他像是意会了什么,笑得促狭。「该不会是早有心上人了?」
「你在胡扯什么?」
「也是,如果有心上人,怎会没有半张书信往来?不过也许对方是恪守礼教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便与你书信往来。」
华逸眼角抽了下。「我妹子!」
「……嗄?」
「打我到雎城,和我有书信往来的只有我妹子,你会不知道?如今我急着要回京,就是为了我妹子,你满意了没?」亏他长得一副端正样,骨子里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大娘性格,真想让其他人瞧瞧他这德性。
「喔,千华公主。」华千华这号人物他耳熟得紧,只因华逸常挂在嘴边,这些年来只要碰头时,几乎没有不提起的时候,次数之频繁,直教人误解两人关系。「华逸,我说你跟你妹子是不是太亲密了些?怎么我家妹子从不给我家书,也不怎么给我好脸色瞧?听我要支援雎城,她啥也没说。」
他家妹子也颇有姿色,但他不会逢人就炫耀自家妹子,可偏偏华逸就会,而且很会,老说他家妹子有多可爱多惹人疼,不知情的真要以为他谈的是心上人而不是妹子了。
「可见你这兄长有多失败。」一提起华千华,华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我家千华一开始也不怎么亲近我的,可后来就都由着我了,这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你懂不懂?」
「不懂,我也没打算跟我家妹子太亲近。」应该说,天底下的兄妹相处模式就该像他跟他家妹子一样,是华逸不正常。
「那是你不懂身为兄长的乐趣。」一想到回宫后就能再抱抱千华,亲得她发嗔求饶,他唇角眸底满是笑意。
「我还真不懂身为兄长有何乐趣。」他底下嫡妹两名,庶妹三个,虽说不骄纵,但也不可人,一个个比冷似的,他何苦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也是,我从不冀望你的脑袋可以和你的身手一样敏捷。」
「……等等,你这话是在损我?」范恩一把扣住他的肩。
华逸诧道:「你竟然听得出来。」
「你这家伙!」范恩毫不客气地扫了一腿。
华逸哈哈大笑地闪开,下楼时还是朝京城的方向看了眼。
快了,他就快到家了!
天未亮,带着两卫兵马的华逸和范恩已入京,在宫外等候片刻,随即被皇上给召进南天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封范恩为京卫指挥使,封华逸为豫王,掌五军营,暂守京城。
两人叩谢皇恩,在早朝后,进了御书房呈上外族的降书和归化的外族数目,简略地禀报在打退外族后的雎城事务后才离去。
范恩急着回府,而华逸则是急着回钟粹宫,一路朝钟粹宫飞奔而去,远远地便听见有人高声喊着「四主子回来了」。
就这样一声喊过一声,一直喊进了钟粹宫里,教华逸怎么也遏抑不了唇角笑意,一进钟粹宫里,瞧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尚未开口询问,查庆便道:「主子,娘娘和公主在正殿里候着呢。」
华逸轻拍下他的肩,加快脚步进了正殿,便见母妃坐在正中间的锦榻上,而在她右手边上的是……那是谁?
他蓦地停下脚步,直瞪着那张熟悉却又显陌生的娇顔。
她长发绑成辫盘起,露出秀丽绝美的小脸,而那双总显淡漠的杏眼正眨也不眨地瞅着他,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和陌生。
范贵妃瞧两人眨也不眨地瞧着对方,不禁掩嘴低笑。「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华逸蓦地回神,走到范贵妃面前,单膝跪下。「母妃,孩儿回来了。」
「总算知晓要看看母妃了?」范贵妃打趣道。
「母妃……」华逸干笑着,忍不住又朝右手边那头望去,距离更近,瞧得更清楚了,那张小脸正逐渐长开,可以想见日后会是恁地娇艳魅惑。
她……是他的千华吗?怎么和他记忆中的模样不大相同了……怎么好像突然变成了个小姑娘了?
范贵妃直瞅着他的神情,眉头微拧了下,随即轻握起华千华的手,道:「逸儿,往后你可不许三天两头就闯进千华的房,更不许你留宿在千华房里。」
华千华不禁看向范贵妃,只见她如往常般慈爱地看着自己,道:「千华现在可是个小姑娘了,就算是感情再好的兄妹,该守的礼教还是得守,以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们,但往后可不许再如此。」
「母妃……」华千华羞赧地轻摇着范贵妃的手,万分尴尬她把话挑得这么白。
这不是摆明让华逸知晓她初潮已来……很羞人的。
华逸轻呀了声,算是意会了,神色跟着有些不自在,彷佛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往后再也不能任意地亲她抱她,教他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逸儿,你好生梳洗,休憩一会,待会一道用膳吧。」
「……是。」华逸应了声,忍不住又看了华千华一眼,瞧她像个搪瓷娃娃般静静地坐在范贵妃身旁,教他再也无法如往常般与她笑闹。
突然间,有种兜头被泼了桶冷水的感觉,硬生生地浇灭了他回京的喜悦。
用过午膳,华逸习惯性地朝东宁圔而去,走过亭边小径,便见纤瘦的身影正在园子里忙着。
「这两年,这园子都是公主照料的,从来不假旁人之手。」跟在身后的查庆小声说着。「主子,这园子瞧起来,跟以往主子打理时差不多呢。」
华逸不语,只是注视着那抹抽高许多的身影。
方才一道用膳时,她如往常般沉默,甚至瞧也不瞧他一眼……真的很伤心,这跟他预想的全然不同。他虽不期望千华会主动抱抱他或亲亲他,但也不该无视他,连个笑脸都不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教她生疏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