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的回答,乌天耀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觉得失落,果然一如他的预料,其实什么生日要回来陪她的约定,只不过是她巧立名目,想要从他这里得到好处罢了!
他曾经以为她单纯无求,其实她根本就是更狡猾,更懂得伪装自己的贪婪,以最无害的外表与条件,包藏着不为人知的私欲。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摇了摇头,“放心吧!我所想要求的补偿,绝对是你能够承担,能够付得起的。”
“是吗?”他扬唇苦涩一笑,“我知道,你并非什么都不要,其实,你想要的东西比任何都多!”
胡荼靡仰眸笑视着他,她心里觉得好讶异,原来,她以为已经够痛的心,在听到他这番话时,竟然还能更加疼痛!
“我累了,我想先下去歇会儿。”说完,她不等他的允许,转身走出去,在临出门之际,她看见了陈叔,老人脸上不舍的表情是她唯一的安慰。
在门外听了他们夫妻之间全部的对话,陈宁远终于忍不住上前开口,“天爷,请容许陈叔多话一句,你这次的所做所为……会不会对夫人太残忍了?”
“残忍?”乌天耀挑起眉梢,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我说错了吗?其实说穿了,她不过就是伎俩比较高超,以退为进,让人以为她无欲无求,其实她想要的比任何人都多!”
乌天耀眯细锐眸,想起她离去之前那副平静的面容,原本,他以为被看穿了心机,她至少应该有一些惊慌,但她没有,她冷静得像是所有事情都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平淡得教他感到心寒。
就算只有一丝丝激动也好,哪怕只有一些情绪性的反应,都会教他觉得安慰,至少,那会让他觉得她并非是一名只懂计算与利益的女子。
但她平静得……就像是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乌天耀咬牙低咒了声,大掌紧握成拳,重重地捶向桌案。
一直泛扬在她唇畔的微笑,直到进了书房之后,在一瞬间僵凝住了。
胡荼靡掩住一双门扉,敛眸看着握住门栓的纤手隐隐地在轻颤着,她握起拳头,以另一只手掌按住,但于事无补,只是更感觉到指尖的冰凉。
她抿了抿唇,硬是吞下了喉头的一块梗塞,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案上几本原来就已经整齐迭好的书册,多此一举地拢了拢,再放回原位。
她环顾四下,寻找着能够让自己做的事情,但是,以往总是账册成堆的书房,如今看起来空荡得吓人,让她根本就找不到能做的事情。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乌天耀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只是安安分分的当乌家堡的女主人,难道不好吗?”
她一直都弄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安安分分的?她一直都是安分守己,只为了当好他的妻子,也为了当好乌家堡称职的主母啊!
“你有想要的东西吧!你说,只要你开口要的,我都给你!”
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他就是不懂,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他回来陪伴她而已啊!
“所以,不要再演戏了,什么约定,那只不过是你想出来的好听借口。”
不是借口!绝对不是!胡荼靡噙住了差点夺喉而出的哽咽,坐到书案前,好想大喊出声,想告诉乌天耀,他们的约定绝对不是她贪婪的借口!
“你并非什么都不要,其实,你想要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多!”
是的!她不否认,她想要的确实比任何都要多,她想要他爱她!想要他真真心心地爱她!
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约定不再只是约定,不再只是娘亲的遗愿,而是她真的期待他可以为她庆生,记住这一天,真心的让她高兴!
一颗豆大的泪珠就像是断了线般掉落颊畔,她飞快地伸手拭去,拿起纸镇,摊开一大张宣纸,想要写些字,她努力想将所有的注意力搁在上头,却又在此时,另一颗泪珠再度滚落。
她再一次伸手擦掉眼泪,拿起搁在砚上的毫笔,反复地沾着墨水,提起笔才正想下字时,一颗接着一颗的泪珠潸然滚落。
这一刻,胡荼靡再也忍不住心里泛涌的酸楚,呜咽出声,手里的毫笔掉落在纸上,染开了深浅不一的污渍,墨色在下一刻被她的泪水晕开来。
为什么?!
她在心里不断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懂!
她是真的不懂!
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演变成这样?!
在她的心里,有着千百个疑问,但是,曾经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却在这一刻获得解答。
原来,他要她交出账房的钥匙与主事的金印,是因为根本就不信任她,怕她将乌家堡的产为据为己有,收敛钱财中饱私囊。
是啊!在他的心里,她胡荼靡比谁都贪心!或许,此刻在他的心里,宁愿自己当初娶的是桃花或牡丹,而不是她这个贪婪的女人!
这时,胡荼靡再也压抑不住如泉般涌上的心酸,伏在书案上,哭泣的呼喊声随着串串掉落的眼泪,一起悲咽了出来。
第6章(1)
静寂。
令人窒息,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静寂,此刻正笼罩在乌家堡的大堂之内,杨长祜与白彦虎分据在门外两侧,在他们身后跟着成群乌家堡的奴仆,他们忐忑不安地看着坐在厅前首位上的乌天耀,不约而同地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液。
胡荼靡站在他的面前,娇颜平静,动作从容,似乎门外的紧张气氛半点都影响不到她。
“你终于决定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乌天耀沉声开口。
“是,我决定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在我说出自己想要的馈赠之前,有一些东西我要先还给你。”说完,胡荼靡将手里的紫檀木搁到桌上,打开盒盖办事的出了一张纸放在桌上,轻轻地推到他的面前,“当年,我卖掉天字号仓库里的字画与古董,总计得到了十万两白银,这是收据,请你过目。”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张收据?”
“对不起,我能给你的只有收据,十万两白银我已经用掉了。”她扬眸定定地瞅着他,看见他的眼神之中有着不敢置信,觉得她才不过四年的时间就用掉了十万两白银,简直就是豪奢至极。
她随即敛下杏眸,抿了抿嫩唇,不在乎他用什么眼神看着她,探手从盒里再拿出一张权状,再次摊到他的面前。
“这是绣庄的权状,在这个盒子里还有汾北盐场的所有权状,所有的土地以及产业,现在,我完封不动地还给你。”
“这些东西我已经把它们给了你,为什么要还我?”乌天耀感觉喉头一阵梗塞,他看着她递到面前的每一样东西,无不刺眼的教他难以忍受。
“因为我用不着了。”她柔软的嗓音淡淡的,勉强自己定眸看着他,“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么眼光在看我,我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要替自己辩解什么,但有些事情,我想你应该要知道才行。”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我想说,变卖天字号家当的十万两白银,我没用半分钱在自己身上,四年前,我刚接手乌家堡的经营,很快就发现资金短拙,赔钱的、老旧的铺子太多了,如果没办法在短期内筹出一笔庞大的金钱,好好地整理店面,还有资遣一些冗员,我怕到最后还会酿成更大的问题。”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情?”
闻言,她笑叹了声,似乎觉得他这句话问得极可笑,她摇了摇头,娓娓地细说从头。
“在成亲之初,我们就约好,我会当你最称职的妻子,最要紧的当然是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恰巧,我发现了仓库里堆满了可以变卖的珍宝,我请商家来估过价,要是卖掉了那些东西,至少可以补足我所需要的一半金额,而你,在忘了我的生辰之后,表现得一副很内疚的样子,我知道如果自己接受了你的馈赠,会让你心里好过一些,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你没说错。”他缓慢摇头,深邃的眸光在一瞬间变得严厉。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没对你设下陷阱,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如你所愿。”说完,她扬起一抹带着苦涩的微笑,哀伤的眸光淡淡地定在另一张绣庄的权状上。
“成亲的第二年,你觉得做生意比赶赴我们的约定重要,仍旧是对我失了约,我向你要了绣庄,其实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绣庄不能关闭,虽然它亏损连连,但我不肯依几个长老的意思将它给关了,因为,这个绣庄拥有一门极特殊的绣针法,曾经受到皇室青睐,几代前,这绣庄所生产的丝绣,几乎都是皇室以及王公贵族买去的,我想,这也就是老太爷将绣庄买下来的原因,只是后来疏于经营,才让它给没落了。”
“我没听说几个长辈曾经想把绣庄关了,只听他们说你根本就不采纳他们的意见,在绣庄的经营上独断独行,为了争取与朝廷的关系不遗余力。”
“我为什么要采纳他们的意见?”胡荼靡扬眸瞅着他,眸光之中闪烁着一抹近乎顽固的坚定,“我让绣庄得以继续存在,是因为我想利用绣庄收容一些没依没靠的孤儿寡母,在我想尽办法恢复与皇室的交易之后,他们想要增加自己的人马涉入经营,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没意见,但我不能坐视他们想要剔除那些孤儿寡母的企图,这些人没了绣庄提供的庇护,只能流落街头。”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似乎不必问你为什么要向我要汾北的盐场,你一定也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是不?”他挑起眉梢,心里已经有数了。
“是,我要让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有盐可以吃,对咱们而言,盐只不过是可以让食物尝起来有味道的小东西,但是,对那些孩子而言,经年累月吃不到盐巴,会让他们生病,我听说他们为了吃到盐巴而啃泥土,却因为吃了土里的脏东西而生了更重的病,我不忍心,但是,负责盐场的李老树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把盐料让出来,他说,现在盐价正好,没道理用那么低的价格给那些孩子们享用,他说只肯听你的话,没你的吩咐,他绝对办不到。”
乌天耀在心里低咒了声,这一刻,他恨自己没有坚定相信她的立场!
但是胡荼靡已经不在乎了,现在,在她的心里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我想从你手上得到的礼物,请天爷给我一封休书,请你让我离开。”
“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的话,请你再说一次。”好半晌,乌天耀像是被雷殛般脑袋一片空白。
“休书。”她语气柔软却坚定地对他重复,“在一年前我就应该问你要的东西,现在,请你把它给我,让我有一个正当的凭据可以离开乌家堡。”
说完,她对外面轻喊了声,立刻就有人捧进了文房四宝,乌天耀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感觉她一切都是有备而来的。
“你是认真的?”
“是,再认真不过了。”她替他摆妥了纸和笔,提起衣袖替他磨墨,“休妻的理由我已经替你想妥了,就用七出之中的无子吧!你我成亲近四年,我未能替你生下一子半女,我胡荼靡无颜对乌家的列祖列宗交代,所以主动求去,请夫君成全。”
“这四年来,你我聚少离多,未能生下一子半女并非全都是你的错。”
“可是我心意已决,请夫君写休书吧!拿到了休书我便要离去,接我的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我不想让车夫等候太久,所以不便久留,请你见谅。”她提起笔,交到他的面前。
这时候,乌天耀才看见门口另外一名丫鬟手里提着行囊,他咬牙切齿,一丝怒气像火硝般扬起,“难道,你就真的如此迫不及待想离开吗?对我、对乌家堡,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依照我们的约定,早在去年的此时,我就应该离开才对。”她牵起他的大掌,把笔交到他手里,“时间不多,请你快点写吧。”
“离开了乌家堡,你还能够去哪里?”乌天耀捏着手里的笔,眨眼间把笔折成了两半,“你要回胡家?”
“不,我不回去,天下之大,总有能容我胡荼靡的地方。”
“我再问一次,你是认真的?”
“是,再认真不过了。”她仰起杏眸,笑瞅着他不敢置信的震惊脸庞,“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是你想要我走的。”
“好,看样子我是留不住你了,你有胆量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乌天耀把手里的断笔扔到地上。
“我会的。”胡荼靡眼见得不到休书,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多留了,她转身走到门口,从丫鬟的手里接过行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爷,夫人真的出去了。”杨长祜嚷嚷着大叫不妙。
“不要管她,让她走!”乌天耀吼道。
“爷,夫人已经出了中庭,已经到大门口了。”白彦虎跑到高处眺望,大声地回报。
乌天耀咬牙不语,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双手扠腰背对着门口,怒气腾腾的就像是要冒出火花般吓人。
“她到哪里了?”过了半晌,他语气冷硬地开口了。
“咦?爷不是说不要管夫人了?”杨长祜纳闷地眨眨眼。
“该死!我问她究竟到什么地方了?!”乌天耀转身低吼,大步地走到门口,“告诉我,她现在人在哪里?”
“已经出大门了,我刚看见她上了一辆马车。”站在高处的白彦虎指着大门,机伶地回答。
“你真没用,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会阻止她?!”
“可是爷刚才不是说……”
“说?我说什么?真是没用的东西!”说完,乌天耀箭步追了上去,当他来到了大门口时,正好见到马车开走,他抢下一名正在栓马要进堡内的参领的马匹,飞跨上马背,追随车尾而去。
原以为从此恩断义绝,再也不会见到彼此,胡荼靡没料到他竟然一路跟随着她,她坐马车,他就骑着马跟在后头,她到了渡头上船,他也跟着她一起上船,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默着声,不动声色。
下了船,再走一段距离就是春城镇,这个地方是当年柳家发迹的源头,一直兴盛了百年,才在她娘亲那一代没落。
所以,当她决定离开乌家堡时,她毫不犹豫地就选择在春城镇落脚,她进了镇口,发现他仍旧跟在她的身后,她回眸看着他一眼,正好迎上了他的视线,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她又回头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