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恭谨地站在爹爹的身边,十岁的他,少年老成,沉稳如山。
凝听着爹爹与世伯的谈话,他没有打岔、没有不耐,更没有被炎炎夏日的热气搅得心烦气躁。
世伯姓杜,是明水一带出名的布商,也是爹爹的结拜兄弟;此次他随爹爹前来,一则增广见闻,二则是为杜世伯的三十岁生辰祝贺。
“这是毫州的轻纱,纱薄而疏,透气性极好。”
他听着杜世伯对爹爹解说手中的布料,只见爹爹频频点头。
此处乃世伯所经营的布行,环顾店内,摆放着各式上等的纱、绮、绢、锦、罗、绸、缎等布料。
“这色泽真是好,可以整匹送往京师,必得那些官夫人的喜爱。”
他看见爹爹眼里的赞叹。
“爹,燕儿来了。”此时,门外传来了软软柔柔的嗓音。他循着声音看到一只小小胖腿正奋力想要跨过门槛。
“是我的小燕儿来了呀。”杜世伯应和了声,那笑容里溢满了慈祥和蔼,是他从不曾在爹爹脸上看到及感受到的。
小小胖腿跨不过来,大眼眯成一条缝,小嘴正要垮下时——
“杰儿呀,帮世伯一个忙,麻烦抱一下燕儿。”
他没想到杜世伯会这样说。“这……”他心里感到为难,他可不想吓坏那小小女娃。
“杰儿,没听见你世伯的话吗?”
爹爹的严厉,让他只好趋身上前,跨过门槛来到小女娃的身边。
小女娃圆圆胖胖,小脸红咚咚的,大眼直盯着他瞧,就在他以为她即将放声大哭时,小女娃反而张开双臂。
“哥哥,抱抱。”
他这才注意到小女娃两只手各拿了一支糖葫芦,难怪她没有手可以爬过门槛。
他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抱小女娃;虽然他底下有两个弟弟,但弟弟们从来都不肯让他抱。
小女娃笑咪咪地,小小贝齿映着洁白的亮光。“哥哥,抱抱。”
他只好半蹲下来,也跟着张开双臂,提吊着一颗心,就等这个名为燕儿的小女娃放声大哭。
小燕儿偎进了他怀里,他缓缓抱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然后仔细看着她的表情,没想到呀,她不但不怕他这张坏人脸,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难得燕儿愿意让别人抱。”他听见杜世伯发出惊讶的声音。
“难得有娃儿被杰儿抱了还不哭的。”接着,他听见那一向板着脸孔的爹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他的背一僵,却还是将怀里的小燕儿给抱进屋内。
他人高马大,才十岁就高出同年龄的孩童有半个头之多,完全遗传到爹爹虎背熊腰的体格。
大家都说他是爹爹的翻版,有张不怒而威的阎王脸,生人见了总要避七分,熟人见了也要畏三分。
小娃儿见了他必定会嚎啕大哭,就连自己的弟弟或者表弟表妹,只要他稍微亲近他们,他们就都会吓到惊慌失措。
担心小燕儿随时会爆出哭声,他赶紧将怀里的她放到地上,可是小燕儿却摇晃着一只小手。
“哥哥,吃……吃糖葫芦。”
他又愣了一下,因为小燕儿还赖在他的怀里撒娇,那软软甜甜的嗓音,诱惑着他,他只好伸手接过她小手里的糖葫芦。
爹爹与杜世伯忙着谈天,他则忙着照顾小燕儿。
他半蹲的姿势始终没变,陪着小燕儿吃完一支糖葫芦。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个五岁的小女娃偎在他怀里,言笑晏晏的对着他说了好多他听都听不懂的话。
他不会忘记在这一天,爹爹向杜世伯求了亲,将小燕儿许配给了他。
他永远都记得他的小新娘那圆圆胖胖的可爱模样、那呵呵的笑声,暖进了他的心坎里。是那年夏天最美的记忆。
第一章
天空云层堆叠着,灰蒙蒙的天际中却夹着橘红的云彩,黑与红同时在流动着,渲染出一种诡谲难测。
就像她茫然未知的命运。
天究竟是会放晴?还是另一场暴风雨的开始?
她抬头遥望天际一眼,深深吸了口潮湿的空气。仲春时节,大雪初融,那冷冽的风势,让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握紧手中的凝脂白玉,视线重新调回到眼前这扇厚重的大门。
朴实的大门上高挂着一块匾额,以刚劲的力道写着“罗家庄”三个大字。
她长途跋涉了整整十天,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无论结果会如何,该了却的心事终于能够了却了。
她看着大门两边各站了一个精壮结实、人高马大的护卫,她缓步走向前,果然不出她所料,立即被高声喝住。
“小姑娘,干什么的?”其中一个护卫走上前,挡住她前进的路。
“大爷好。我是明水镇的杜家,有事想拜访罗老爷。”她不卑不亢,不因为护卫的凶狠气势而有所害怕。
护卫沉声问:“你有拜帖吗?”
她恭谨地说:“没有拜帖。”
护卫不客气地打量了她一眼,眼露鄙夷。“什么明水镇!连听都没听过。罗老爷是你想拜访就能拜访的吗!”
“大爷,杜家和罗老爷是旧识,麻烦你通报一声。”她依旧平静,口气缓而慢。
“我家老爷的旧识可是成山成海,我怎么知道你是哪来的阿猫阿狗!只要是穷途末路的人,都想来这里分一杯羹。”护卫眸里全是不屑的冷哼。
罗家庄家大业大,罗老爷罗森更是混迹黑白两道,不但能撼动长江以北的半边天,更能在江湖上通行无阻,无论达官贵人、奇侠异士都得敬他三分。
守护大门的护卫不得不小心,要是放闲杂人等随意进入庄内,到时受罚吃苦的可是他自己。
尤其眼前的小姑娘,两颊凹陷,相貌不仅不佳,更别说那一身玄色旧衣的穷酸模样。
“我有罗老爷赏赐的玉佩。”她摊开手中的凝脂白玉。玉佩通体白色,色泽柔和,质地润泽,其上还刻着一个“杰”字。
护卫一见到那块玉佩,伸手就想去拿,她机灵的倒退几步。
“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你手里的玉佩是真是假?”护卫一眼就认出那个杰字是代表罗家大少爷罗杰的信物。
“请大爷通报一声。”她的声音很轻很甜,却有着不能撼动的坚持。
护卫虽不识得那块白玉,但一看即知是好货,且这个小姑娘的谈吐不俗,护卫只能转身进入庄内通报。
她站在大门外,寒风刺骨,她瘦弱的身子几乎要支撑不住,但她的眼神清明,不畏不惧,心想只需走这一遭,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羁绊住她了。
没多久,跟着护卫走出来的是罗家庄的老管家。
“我是罗家庄管家罗忠,小姑娘,你手里的白玉让我看看。”
她再次摊开握在手中的白玉佩。
罗忠一手摸着发白的山羊胡,锐利的小眼打量过玉佩之后,露出深思的神情,接着再审视眼前衣着寒伧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是杜家的什么人?”
“我叫杜宛燕,是杜家的小女儿。”
“杜小姐,请跟我进来。”罗忠在前头带领。
事情太过顺利,没有质疑她的身分,这让杜宛燕感到讶异,脚下片刻间有着短暂的迟疑。
“杜小姐……”罗管家催促着。
“喔。”她随即跟着罗管家的脚步,走进名闻京师的罗家庄。
庄内占地宽广,建筑朴实,不见亭台楼阁,也没有假山流泉,更没有雕龙飞檐,有的只是一处又一处的院落和一座又一座的水塘。
她跟着穿过回廊、走过月洞门,在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之时,她被带进一处厢房,厢房里只有简单的桌椅,不见气派豪华的摆设。
“杜小姐,你请坐。”罗忠的笑眼之中有着一股令人无法直视的阴森。
她依言坐了下来。“罗管家,我可以当面拜见罗老爷吗?”
“杜小姐,你手上的玉佩可否让我带去给我们家老爷看看?”罗忠很谨慎的询问。
她交出了手中的玉佩;罗忠拿走玉佩之后,走出厢房,反手将房门给掩上。
她还是觉得有某些不对劲。不仅没有盘问她家中的状况,更没有查明她的身分,也没问她的来意。
老管家的笑意始终让她觉得很诡诈,但她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了。
没多久,罗忠再次走进来,身边跟了一个精壮的护卫。
“把她押下去。”罗忠对着身边的护卫下令。
她还来不及反应,一记手刀随即砍中她的脖子,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昏厥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不见天日、阴森森的地牢里了。
她从湿冷的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僵硬发疼的脖子,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底。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唯一的天光从屋顶上的一寸之间倾泻而下,让她可以看清地牢的全貌。
她来罗家庄时是巳时初,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这罗老爷也未免太狠了。她原先设想顶多被当面羞辱,再被当场退亲,然后被罗老爷收回那块属于订亲信物的凝脂白玉,没想到他们竟私自囚禁她!
素闻罗老爷不是什么善心人事,他霸道的作风,会不惜踩过别人的尸体,只为捍卫自己的利益。
就像对她爹爹那般。
时光流转,四周慢慢陷入深沉的黑,她很害怕,那是种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慌。
她不敢睡,只能紧紧抱住自己,深怕会从某个角落窜出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就算她再怎么沉稳,毕竟也只有十七岁呀。
纵使她强忍着睡意,但还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微弱的天光穿进这座地牢里、杂沓的脚步声响彻阴暗地牢中时,她才猛然惊醒。
她伸展僵硬的四肢,脖子上传来撕裂的痛,她咬牙吞忍,大眼微眯,在看清来人之后,她忍住慌张,缓缓沿靠墙边站了起来。
罗忠示意护卫打开牢门,接着,护卫走进牢里将她给抓了出来。
“小姑娘,这信物是假的,以后别再拿来招摇撞骗了。要是你敢再踏入罗家庄一步,下场可不是只有如此,我们会报官法办,让你一辈子待在地牢里的。”罗管家阴狠的警告。
她安静地收下罗管家退回给她的玉佩,玉佩色泽依旧润白,没有被掉包,仍旧是她原本的那块玉佩。
她浅笑,温驯得像只小白兔。“我明白了。我再也不会上罗家庄了。”
“把她带出庄外。”罗忠对着身边的护卫下令。
见到她不哭不闹,没有控拆,没有求情,更没有解释,这着实令罗忠非常诧异。
她步上阶梯,走出阴森的地牢,在触及外头天光的刹那,春雷突地在远方天际轰轰响起。
她的心头深深地刺痛着,在护卫的带领下,快步走出罗家庄。
茫茫天地,她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大雨倾盆落下,她浑身被浇淋得湿透,却完全不想寻找遮风挡雨之处。
罗家庄不愿背负退亲这等忘恩负义的罪名,怕被正义人士取笑,于是以信物造假为由,将她囚禁在地牢里,让她心生畏惧,从此再也不敢踏进罗家庄一步。
她苦笑着。这真是高招呀。
原本就不打算攀结这门亲事,她只是想退了信物,了结娘亲临终前的遗愿,从此和罗家庄再无瓜葛,没想到会受到如此对待。
她的爹爹与罗老爷在二十年前是拜把的好兄弟,两人同在商场上打滚,无奈这十年来两人的命运却大不相同。
罗森财运亨通、吉星高照,在这京师之地,无论是钱庄、酒楼、布行、货运,都有着他的营生。
反观她爹爹,不但时运不济,店铺一间一间的收,连走数年的倒楣运之后,五年前的一场大火,不仅烧掉了她家仅存的布行,她爹爹更因此灰心丧志,一病不起,最后魂归离恨天。
此时罗森不但没有伸出援手,甚至跟杜家渐行渐远,不仅在生意上切断所有往来,连来吊丧都没有,完全不顾当年拜把兄弟之情。
这几年更是直接断了音讯,无论她娘亲托人送了多少信,都宛若石沉大海。
她的大哥决定与友人往南方做生意,为杜家寻求一线生机,结果一去无音讯;她的大姊早已经嫁人,就只剩她与娘亲相依为命。
不料娘亲多年郁闷成疾,才一个小小的伤风就此一病不起;临终前娘亲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终身幸福,要她无论如何得到罗家庄走一趟。
她算是没有家了。大哥失踪,大姊嫁人,她的心也随着双亲的去世而死去。她只是来了却娘亲不舍的心愿,没想到终究连讨杯热茶喝的余地都没有。
在她五岁那年,罗杜两家结了秦晋之好,罗老爷让大儿子罗杰与她订下婚配,并以这凝脂白玉为凭。
烈女不嫁二夫的道理她懂,所以她上门来退还信物,以杜家的惨况、她如今的穷困潦倒,她懂得这进退的道理。
不能被这桩婚约绑住一辈子,娘亲希望她能找到好归属,安稳地度过下半生;既然罗家庄不承认这桩婚事,她也不强求,她得还给自己一个没有婚约束缚的生活。
只是,她千想万想,却怎么也没想到罗家竟会做到如此狠绝的地步。
杜宛燕乱无头绪的走着,她饥寒交迫,却完全没有吃食的欲望,她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处临河大街。
她走上了拱桥,看着那因为大雨过后湍急的水势。
雨停了,丝丝阳光露脸了,桥下有着泊靠的小船,河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落,热闹景象中却有着一丝孤寂。
河两岸的树枝桠光秃,冷风飒飒。她痴望着河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
“姑娘,你别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着!”一个急促的声音窜入她的思绪里,她的手腕立时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给抓住。
杜宛燕侧眼看着跟她差不多高,一脸乌黑黑、手拿着一只破碗的小乞丐。
“我没有要寻死呀。”她不解。想了想,或许是自己站在桥上太久了,才会被这个小乞丐误会。
“每个要寻死的人,都嘛说自己不会死,可是一眨眼,就这么扑通跳下河了。我在这大街上乞讨很多年了,每年总会看到几个人这么往下一跳。姑娘,你看我这个样子,三餐不但吃不饱,还得求大爷告奶奶的才有一口饭吃,我都活得下去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小乞儿嘴利得很,连喘口气都没有,就讲了一连串的话。
“你是小姑娘?还是少年?”她实在看不出这个穿着一身破衣、脸上黑脏脏的小乞儿究竟是男是女。
“我跟你一样是个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轻薄你,我这样一头一脸的脏,只是方便嘛,才不会让人认出我是个姑娘,这样就不会被欺负。这世上讨生活虽然不容易,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的。”小乞儿看她一脸愁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明明就是一副想寻死的模样呀。
“嗯,这个给你,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讨生活了。”她的右手腕被小乞儿抓住,她只好用左手拿出放在衣袋里的玉佩,再将玉佩放入小乞儿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