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少吃点,像你这种吃法会得糖尿病。”他笑笑继续说:“我家里种很多桂花,以后我每天给你带一把。”
历行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却是他想了好几个晚上,勉强挤出来的办法。
他在关心她?好吧!等量回馈,她也该释放些许友善。
小慧从热水瓶倒出黑咖啡,递给他。那是她煮的,除开念书,她没别的本事,煮咖啡是唯一强项。
历行看看黑咖啡,犹豫。
他从不碰咖啡,但……那是小慧亲手端上。好吧!他喝了,喝得很“豪情壮志”。
好喝到迫不及待?好吧!再多给他一点善意。小慧观察他的动作,出现错误解读。拿回空杯子,她又倒满一杯。
他看她一眼,二度“豪情”。
从这次之后,小慧每天为他准备一壶黑咖啡,他越喝越见滋味,他们的交情从咖啡开始,也在之后,由咖啡继续。
而他,每天捻下一把桂花,取代糖果带给她的愉悦,甜甜花香,伴她走过无数寂寞深夜。
“你喜欢咖啡?”小慧问。
他微笑,不想说谎,转开话题:“喝咖啡、聊是非。来吧!我们来闲话家常。”
聊天?很奇怪的感觉,他们只会针锋相对。
摇头。她想,很难。
“找不到话题?好吧!我先起头。我父亲是英国人,英国人个性里多少带点冷酷,我们不像一般父子那样亲密,我们正式闹翻是在我国二那年。”
“闹翻?为什么?”国二就和家人闹翻,他未免太早熟。
“我是个同性恋,他不能接受我的性向,赶我离开家门,从此我们没再见过面,直到他去世那天。”
不长的五个句子,带给小慧双重震撼。他是同性恋?他为此和家人闹翻,直到生死相隔?
“你母亲呢?”小慧急问,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家人。
“她当然难过,为了这件事,我好几次想死,割腕、跳楼、烧炭……每种方法我都考虑过。”
“你是白痴吗?只有白痴才会想到用死解决问题,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她气疯了,一拳捶向他的肚子后,抓住他的肩膀猛摇。
“你不要那么激动。”他让她吓到了,第一次,他把她惹到想砍人。
“怎能不激动?你说你是同性恋,没关系啊!很多名人都是同性恋,说不定你长大就变回来了,你说你……”她一面说,又摇晃起他。
“骗你的,除了我爸爸是英国人那句之外。”他咧开嘴,笑出阳光脸。
“骗我的……”小慧听懂了。“白历行,你……”
“我爸妈很恩爱,恩爱到我外公眼红,断绝父女亲情。前两年,我父亲往生,外公和我母亲联系上,我去美国就是去见外公。”他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刚才那只是范例,示范如何聊天。”
“制造别人的紧张,是你的聊天方式?”她瞪他。
“若我的聊天方式不对,你来教导我正确方法。”他坐正,洗耳恭听。
考虑三秒,她开口:“我姨婆住台东,每年四月,满山满谷的金针花开,美不胜收。阿姨、舅舅不住老家了,他们到都市发展,可不管走得再远、再久,只有回到家乡那刻,心才感觉平安。”小慧说。
“家乡是人类的根,感情是切断不了的。”他同意。
“对,我大哥说每当他心慌意乱时,想到家里绿油油的稻田,心情就自然而然平静。他说,要是有工作机会,他愿意选择回乡。”
“你呢?”
“我?”
“你也想到大都市工作?”
“也许吧!不过我要是当总统,我就来搞个大迁都,把总统府搬回家。”
她突发奇想、他大笑,一个总统的愿望,不是国泰民安、不是民生乐利,居然是把总统府搬回家,真让她当总统,台湾前途堪忧。
“你呢?”小慧问。
“不知道,没想过。”
他的未来,外公早已规画好,他要他到美国念大学、研究所,然后进家族企业上班。
他想配合吗?他不晓得自己适不适合当商人,不知道有没有领导能力,唯一确定的是,离开台湾……看一眼小慧,他不舍。
“姨婆希望孩子留在身边,不希望他们去竞争或赚大钱。”
“老人家怕寂寞?”
“不全然是,姨婆笃信道教,相信无欲无为才能获得真幸福,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屋宽不如心宽,钱多不如欢喜多。”
“很有哲理的话!”他歪歪头,靠到她肩上,高度刚刚好。
小慧推开他的头。搞清楚!这里是教室,不是饭店。“下次带你去姨婆家,我相信满坑满谷的金针花会引发你无限想法。”
“约定了,下个春假,我们一起去。”
“要去的话,你得谨记,千万别触犯姨婆的禁忌。”小慧叮咛。
“什么禁忌?”
“姨婆认为人间最大罪行是杀生,认为就算是小虫子也有生存权,所以他们到现在还在用蚊香赶蚊子,不用捕蚊灯滥伤生命,家里蚂蚁登堂入室,他们用肥皂水驱离,不会赶尽杀绝。”
“在我看来,最大的罪行不是杀生,而是偷窃。”历行辩说。
“偷窃比杀生更严重?”小慧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偷窃是万恶渊薮,所有的罪都源自于偷窃。杀人,是偷走那个人被亲人朋友拥有的权利;说谎,是偷走世人知道真相的权益;舞弊,是偷走正义公理。”他侧眼望她,等她回辩。
“依你的说法,我认为剥夺才是万恶源头。戕害别人的意志,是剥夺人们的自由意识;伤害生命,是剥夺生命活下去的权利;偷窃,是剥夺别人拥有的权力。”扬眉,她不是辩论低能儿。
他笑开。“游颍慧,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生。”
“瞧,你剥夺了我自卑的权益。”
她大叫,他大笑,感觉飞快窜升。
第四章
小慧和钧璨顺理成章熟了起来,因为他的主动、主动再加上主动。
偶尔,在点点的坚持下,小慧和希壬、钧璨、点点出门,点点说,这叫培养感情,她一再保证,宋希壬是品质优秀的好男人。
希壬喜欢她吗?并不,小慧认为他喜欢讽刺她,比喜欢她更多。
在点点要求下,希壬不得不送小慧香水。送礼时,他不忘提醒,别在钧璨面前喷,香水不是用来投资她勾引别的男人。
被点点逼着送餐点时,希壬会加上两句,别吃太饱,精力旺盛的女生费洛蒙多到吓人。
小慧不想理他,他偏常出现她眼前。挑惹她,成为希壬的最佳娱乐。
相较之下,小慧喜欢待在钧璨身边,即使是一句句斗嘴,也能斗出两人的笑声。
没错,是笑声,不笑的小慧开始发出笑声,爱发呆的小慧在他面前不发呆,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太清楚,她顶多是……妥协再加上一点点的顺其自然。
小慧用钧璨给的钥匙进到他家,先到厨房拿两瓶德国冰山矿泉水,再走入书房,按旧习惯,搬十几本书叠到沙发边,根据经验,只要在晚上十点钟前走人,她碰到希壬的机率不高。
抽出红翻天的Kite Runner,坐入大号沙发里面,小慧进入阅读世界。
这是本好书,才读两页便欲罢不能。她专心得没发觉门开门关声,没听见邻房有个男人脱衣洗浴,当她发现眼前站了个只在下半部围浴巾的裸体男人时,尖叫已不足表达惊吓。
她保持镇定,倒抽气、吐气,别开脸,努力忆起先贤古训。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男人不是好礼物……”她喃喃自语,曲解圣贤的“礼”。
把他比作礼物?那么是不是天上掉下来那一个?希壬撇开嘴角,暧暧昧昧地回了句:“相信我,我绝对是精品。”
凑近小慧,他恶意地将她锁在自己和沙发间。
“走开!”她拉高音调,考虑要不要用贝齿在他肩膀印制化石。
“别害羞,我们是男女朋友呀!”
想起点点的一厢情愿,希壬苦笑。点点常问他,和小慧的感情跑到几垒?哪知她的好友不爱跑垒,只爱欣赏男人在垒包上转圈圈。
“你想太多。”小慧手脚并用,企图把他推开。
然而,她虽在女人群中鹤立鸡群,但在一百九十几公分的男人眼里,她顶多是只发育良好的小母鸡。
输了!除踢倒脚边的十几本书之外,她没本事把大象从身前推开。
不过这声巨响,引起门外钧璨的注意力,下个十秒,他冲进书房,拉开希壬,插入两人中间。
他冷脸问希壬:“你在做什么?”
“我刚从巴黎参加时尚周回来,正向小慧展示今年最新流行! 人皮大衣。”他嘻皮笑脸,吊儿郎当,没把钧璨的怒气放入眼底。
“把衣服穿上。”钧璨恼怒。
“你怎知小慧对人皮大衣不感兴趣?”
希壬绕个弯,又要去挑衅小慧,但她比他更快,躲到钧璨身后。对付恐龙的最佳方法,就是躲到另一只恐龙身后,等待他们自相残杀。
她是小人,她知道。
“我不喜欢这个颜色,颜色再加重点会更好。”小慧在钧璨身后探出头来耍嘴皮,取笑希壬是白斩鸡。
“不要开玩笑。”钧璨满脸严肃,把她推回安全区。
“OK!找知道了。规则七,游颍慧滞留期间,我得保持衣着光鲜。”希壬高举两手,投降,退出书房。
钧璨为小慧量身打造许多规则,要求希壬遵守。东西用完要摆回原处、书房的书不可以碰触、冰箱玻璃瓶装的德国冰山矿泉水是小慧专用,不能偷喝……等等等。
“不必,有穿小裤裤我就能接受。”小慧自钧璨身后呛声。
“游颍慧。”钧璨转身制止她。
扯扯唇,不以为意,小慧弯腰把书本搬起来。
“这么晚了,你怎不回家?”
那么明显的事还用问,除了满坑满谷的书,还有什么能留住她?
但她东拉西扯,说些无聊话:“我在寻找三一九枪击案的元凶,我逮到他了,没想到你冲进来,让他有机会畏罪潜逃。”
“我是认真的。”他接手她的书,拉着她,用“白历行拉法”,把小慧带回她家。
才进客厅,他便开门见山问:“你有意思和希壬交往?”
她看他,没回答。
他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想起另一个男生,他十七岁,认真起来的时候,有三十岁男人的沉稳。
“这不是你和点点希望的?”怎么还来问她?
不,他从没希望过,他知道希壬无心、知道点点过度热情,更知道她和希壬不会成局,要不是晚上希壬的表现过火,他不会突如其来问上这样一句。
钧璨说:“希壬是我的表哥,身世有点复杂,你想听吗?”
“闲着也是闲着,听点故事也不错。”她坐进沙发里,他跟着坐到她身边。
“他父亲是我外公外遇对象生下的孩子,当年舅舅的母亲带着舅舅远走高飞,独立扶养儿子,之后舅舅结婚,生下希任,遗憾的是,不久舅舅和舅妈因病去世,希壬等于是他祖母养大的。
几年前,希壬年事已高的祖母找上外公,一直以为自己没儿子的外公高兴极了,马上将希壬和他祖母接回家,并希望希壬进入公司担任干部。
这事对我外婆而言,是重大打击,外婆只育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她没道理反对希壬加入大家庭,但步入晚年才发觉丈夫不忠,情何以堪?幸而有我母亲和点点扮演中间人,慢慢搭起外婆和希壬祖母的友谊桥梁。
希壬是不愿意搬到我们家的,他觉得那是寄人篱下,对于外公的安排,更是处处对抗。他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完全不理外公的精心栽培,他玩女人,结交过的女朋友如过江之鲫,我母亲取笑他,把那些女孩全娶进门,我们家不旦可以上演红楼梦,还可以组联合国。”
为何告诉她这些?想吓退她对希壬的感觉?他白费力气了,因她对希壬没感觉。
“突然觉得我爷爷的洁身自爱弥足珍贵。”她开玩笑,试图扫除他眉眼间的阴影。
“希壬的女朋友很多,多到让人咋舌,他从不付出真心,也不对女人有所要求。”他加重口气。
很好啊!把爱情架设在最简单的关系上面,这种人不受伤。小慧想。
“点点相信你适合他,我并不认为。”钧璨说。
“哦?”这倒有趣了,凭什么他不认为?
“你们一样聪明,也一样拒绝爱情,两个拒绝爱情的人,怎能在一起?”
他又知她拒绝爱情?小慧不答,等着他继续。
“也许你的拒绝激发他的好胜心,也许他会弄假成真,也许你将被他的锲而不舍感动,但这都不是发自真心。”
他在劝说她别接受希壬?点点知道,肯定问他居心何在!
“然后?”把头发塞到耳后,她认真倾听。
“在你想和希壬正式交往前,我希望你慎重考虑。”慎重考虑他们的“不适合度”有多高。
“谢谢提醒。”点头,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目的达到,钧璨该回去了。转身,环顾周遭,两条腿尚未出现离开意愿,但嘴巴坚守礼仪。
“那……晚安……”
“晚安。”她不留客。
孤男寡女很危险,尤其和有双蓝眼睛的男人共处,更是险上加险。
“晚安。”
再说一次,他往大门处走,手在门把上压了五秒钟。
终于……当!让他想到能留下的对话。
“吃过晚餐了吗?”
他猜她没有,拿起书,她常没日没夜,忘记光阴持续,而肠胃需要营养补给。
“还没。”她实话实说。
“你冰箱里有东西可以下锅?”
“有。”
钧璨笑容成形,有几分得意找到借口留在这里。
回身,他说:“我也没吃,进厨房吧!我们来煮点东西。”
就这样,他登堂入室,把权利横过墙壁,入侵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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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钧璨用碟子装满桂花,送到她桌上。
白白花、甜甜香,她几乎要以为他是那个天才男孩。
“谢谢。”小慧收下。“其实,我很久不吃糖果了。”
“什么?”他没听懂。
对哦!他哪里知道,历行送桂花是为了替她戒糖果。
“没什么。”摇摇头,她走回房间,他不避讳跟随。
她把床头柜的小说拿起来,回头,发现他靠在门边,满脸的不苟同。
“你有话说?”小慧问。
“对。”
“说吧!别客气。”
“你的房间颜色太暗,容易让睡觉的人感到心情沉重。”同款同色的深褐家具,他方进屋,就被压得透不过气。
“沉重或轻松是种对比性形容词。不懂得轻松的人,根本不会感到沉重。”很多年了,她的心情是梅雨季,老早老早,她遗忘晴天的干爽舒适。
换言之,她的沉重不因为家具色泽,而是沉重一直在她心底盘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