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敷衍几句之后,李凤书和施虞婷终于离开。
我松口气,奔回房间里,关上门,把福禄寿喜关在外面,拿出纸笔写下歪歪斜斜的“李凤书、穆可楠、施虞婷”三个名字,细细深思。
我琢磨着,李凤书看起来是个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纳的好女人,从她的言行举止,处处可见温婉体贴;施虞婷或许不好相处,但也是个直接、不拐弯抹角的女生。她对我不平,在所难免,毕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里,她孤伶伶一人度过。
三人当中,穆可楠应是最难摆平的,她对着阿朔是一张脸,背过阿朔又是另一张脸,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会第一个怀上孩子。但她是将军之女,不是关在闺阁里养大的女子,见识广、阅历丰富,多了点心机也无可厚非。
一一检视过她们三人后,我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宫廷小说洗脑,先入为主,总觉得妻妾间尔虞我诈,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说不定真如阿朔所言,这群女人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骄傲为骗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象力挟持,莫名其妙地恐惧着三个无害女人,也许还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会让自己觉得每步走来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或许,放下成见,我真能和她们和平相处?
胡思乱想间,门板被敲响。
“谁?”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连忙丢下纸笔,冲到房门迎接我的老爷。打开门,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喜欢这个见面仪式。
“在做什么?还把门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专题是──环境与性格的关系。
“研究什么?”他走到桌边,拿起我写过的纸张,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来,这辈子我都别想要求你把字写整齐了。”
“还嫌?在认识你之前,我都用计算机解决书写问题。”开玩笑,要标楷体、新细明体,不过是一个Shift加上指标就能处理的简单事情。
“计算机真的比人脑还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间。
“当然好用,你记不得的事,计算机都会帮你记牢。”
“在你们那里,人人有计算机?”
“不一定,我爸妈、奶奶笃信人脑万岁,看不起计算机带来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两个人有三部计算机。”一部抓电影、和Foxy联络感情,两部做字处理。
“如果有这么好用的东西,我一定要买很多部。”
“贪心不足,北极熊就是因为人类的贪心,才会没有地方住。”
“计算机和北极熊有关系?北极熊又是什么东西?”他挑起眉眼,热爱科学的心一并被挑起。
“这是环保议题,很严肃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观念教给你。”
“好,我等你。”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这里无聊得紧。”
“嘉仪。”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顺口。
“怎样?”
“凤书和虞婷来过了?”
“对。”我没打算瞒谁,反正在这里,谁都别想有秘密。
“你觉得凤书怎样?”
“温柔、稳重、体贴、亲切……”我把脑袋里能用来形容好人的字汇统统拿出来。
“你喜欢她?”
“谈不上喜不喜欢,彼此尊重呗。”
我已经打定主意,人不来招惹我,我绝不强出头。是非这种东西我已经惹得太多,低调是我应该学习的重点要项。
“很好,就是尊重。但将来你们要当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说得上话,我会更放心。”
果然,他乐意我和她们打交道。好吧,再为他将就一回,反正除了前进,我已经没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强,没损上两句心底难过。“就这样呗,往后我得发挥高强定力,对外来横逆不见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头发,“哪来的外来横逆?”
我相手合掌,继续鬼扯:“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缠动,即被诸有刺伤。故诗经云:‘有心即苦,无心即乐。’禅定修为必达‘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
他越听越笑,也跟着扯:“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发一语,把他的鬼扯挡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先生哪位呀?”我又问一回。
“你不认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时时无心,怎会记得英明杰武的太子殿下?”
“你哦,就这张咀巴聪明。”
我笑了笑,没应。
他正经问:“听说凤书邀你参加可楠的生辰会?”
“对。给点银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妈说过,勤劳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换取收获,懒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讨维持生活。往后我得凭借着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给?
男人供吃供住供养爱情,女人只须张着一相手等待供应,难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你缺钱?”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
“庆祝人家生辰总得多少送点礼物。”顺便出门逛逛,玉铺、金铺、古玩铺,东走走、西行行,顺便再逛逛传说中的京城十景,福禄寿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会高兴得大叫。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眉飞色舞,想站起来跳街舞。
“别担心,我会让人替你准备好的。”他一句话浇熄我的快乐。
我沉下脸,京城十景再见。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兴什么,莞尔道:“别闷,再过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亲自带你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时间陪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踩街。”我闷闷不乐。
“谁说你是凡夫俗子?在我眼里,你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学会用甜言蜜语哄女人了,我还能多要求什么?
“礼物要厚重一点哦!那是我要拿来巴结太子妃的。”我的口气酸,字句夹棍带枪。
我知道对他发作不公平,但能怎样呢?除了他,没人能当我发作的对象。
阿朔不语,默默受了。
光这点,我就该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将来要登上极位之人,若非爱情,他何必对我忍气?
一点点的不忍心,我寻来新话题:“皇上那里怎样?”
“什么事怎样?”
“有了穆将军那纸奏章,皇帝对我这个女诸葛不感兴趣吗?”
他脸色沉下,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许久才道:“父皇想见你。”
“我得去见吗?”我走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许是关得闷了,我有点自暴自弃想,跟皇上见一见也好,到时一拍两散,要死要活全凭他金口一开,不必在这里藏着瞒着,担心哪日东窗事发,人难堪、命难留。
“不必。”
“为什么?”
“三皇兄与我异口同声,说是百姓把事情夸大了,吴嘉仪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可我真的有这么厉害!”我抗议。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够了。”
我噘咀不满,这个女英雄当得太窝囊。
他笑着回身、搂我入怀,把我长得本来就不怎样的鼻子给压坏。
“我不是普通厉害,是超级厉害。”我在他怀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没人教过你,凡事要沉潜些?”他放开我,捧起我的脸问。
我皱皱鼻头,知道他会这样问,肯定是和三爷“沟通”过。
嫌我张扬?没办法,我们那个年代,人人都想当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见,不主张谦虚是美德。
“对对对,三爷是说过。”我满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了解你的人。”他大笑。
“了解我什么?”
“他知道你到京城的时候,发现我迎娶施虞婷,会立刻转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门外想了好久。”
“结论还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么办?”
我一次次说服自己让步,先是认同他娶两个妻子,是为皇位不得不的牺牲,然后接受他与妻子从“有名无实”转化成“名符其实”,因为人人都说,身为太子妃,里子不比外头光鲜。接着,再眼睁睁看见第三顶大红花轿入门……
你说,哪支军队连战连败能不逃跑?
“一个施虞婷就让你想逃,往后呢?十个、二十个施虞婷摆在后宫,你是不是要同我势不两立了?”
很好,他说清楚了,未来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当中自处。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每回光是想象,就像万针扎身般灼痛,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锤炼,沸腾炎灼着心肝脾肺,于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说,我坚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沉吟半晌,我开口:“阿朔,我看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网络上看到的,内容夹杂了东方神话和西方神话,当时嗤之以鼻,谁知现在会拿来说服眼前古人。
“说说看。”
“有天,一个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们爱上彼此,但愿不离不弃。但天地有别,两人怎么能够成为夫妻?于是,天庭做出惩处,天神的脚落在哪块士地上,哪块土地便会长出荆棘,刺得他鲜血淋漓;而冥府发出诅咒,让冥仙失去她的美丽容颜,一夕之间,她成了丑陋的巫婆,人见人厌。
天神不舍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颜已经改变,便毁去所有的镜子,而冥仙不舍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决定搬到湖泊里生活。
然而,当湖水映照出冥仙丑陋的面容时,她痛苦至极,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他踩过每吋土地,瞬间长出的荆棘便刺伤他的相脚,点点滴滴的鲜血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玫瑰。
于是,在我们那个年代,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代表他爱她,久久远远。”
“后来,天神冥仙怎么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缘;冥仙做了孟婆,怨偶们喝下她的汤便能忘却前尘,从头来过。唯有天下情人终成眷属,世间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头。
“所以如何?”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绝不挡你再娶上十个、二十个施虞婷。”
“然后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确定我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
“我不会再妥协,我会逃得远远,这个世纪、下个世纪,只要能逃离你,我头也不回。”
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它,将芸芸众生一网打尽。如果阿朔的爱情是我的劫数,那么我拚了个死活,也要远远逃去。
“我就知道。”他两道超拔凌锐的鹰眉紧颦。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为皇上,需要充实后宫,平衡朝野权势;我理解后宫对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义。我不会鼓吹你不爱江山爱美人,只能说服自己,你终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语,眉心蹙成三道竖纹,再次把我压进胸口,像在作什么重大决定。
我也不语。未来还长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么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可我不能不坚持,一个女人一柄锤,我的心怎禁得起那么多打击?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对他的叹息听而不闻…….
“我知道了。”他说。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进逼。
我们抱着彼此,谁都不说话。
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告诉自己,他爱我,不改变。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阳带走最后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进屋里,阿朔在,没人唤,福禄寿喜都不敢进来燃起一室昏黄亮光。
我不怕黑,比较害怕黎明始终不来,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间会出现耀眼晨曦。
“嘉仪。”
“嗯。”
“宇文谨要回国了,他想见你一面。”他把我拉回桌边,燃起烛火。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拉出一个大号笑容。
“这么开心?”他眉头又倏地拉紧。
“当然开心,知道他要回国,而且没对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气呢!”
“那也不必非去见他不可。”
“宁可帮自己找朋友,也别替自己树立敌人嘛!和南国保持友好关系,不是皇上想做的吗?”
“是啊,就你最热衷交朋友。”他没好气觑我一眼。
“你口气很酸哦,就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你三妻四妾,不许我同朋友说再见。”
他推了推我的额头。“你这张咀,可以再苛薄一点。”
“哪有苛薄?我不过是举出例证,希望将来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对待每个人。”
他凝视我的脸,好久好久,方轻声道:“以前我以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现在才晓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如果哪天,我对你不公平了,我要你记得──我爱你。”
我点头,依照我的公平原则回话:“你也要记得,就算我逃得再远……”我指指自己的心,“这里只会装着一个人,他叫做周镛朔。”
这是承诺与保证,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万万千,我的爱情全数给了一个男人。
第三十九章 家宴
一柄玉如意、一套云凤纹金簪,阿朔为替我巴结穆可楠花下大成本。
不过,他又笨了,若我是穆可楠,肯定认为那些全是阿朔捧到我妆镜台的礼物,而我,不过从当中挑出几项微末的送出去。
女人心海底针,是怎么也摸不透的,任凭阿朔胸中千丘万壑,也理不清女人。
我特意挑了套玉兰白长衫,无纹绣、无镶边,淡淡雅雅的一套衣服,配上我的容貌,毫不起眼,最后在发上简单叉了枝墨玉簪子。
低调再低调,就希望她们当我是不小心走过的路人甲,别在我身上担太多心思。重点是,我不乐意让自己成为阿朔豢养的开屏孔雀之一。
与我不同,施虞婷一身紫红色长袍,宽袖上绣着粉红缠枝花卉,裙摆间金线银丝勾出美丽图腾,而粉色的绣花鞋上还缀着两颗大珍珠,一派的雍容华贵。
她一手撑起下颚,看好戏似地望住我,眼底隐隐兜起些许的尊贵跋扈。
至于李凤书,她穿着雅致湖绿色锻袍,头上簪着八宝琉璃旒金簪和几朵杏花,浅浅地笑着,一如春风过水。
而穆可楠发上戴着翠翘宝钿玉搔头,身穿深紫色凤尾裙,裙边缎上绣着花鸟纹饰,金线镶边,似一团火焰,炫目而美丽。
只是家宴,但处处看得见李凤书的用心,不管是吃食还是布置,她都用上心思。
四个女人对坐,宴席设在荷塘水榭中央,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阵阵荷香随风扬,几个早熟的莲蓬竖在水榭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