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毒药收在怀中,我决定要为自己和阿朔冒险一回。
这时,屋外传来常瑄的高声叫唤──
“常瑄给皇后娘娘请安……”
第四十六章 重生
常瑄的语调刻意到连我都听得出来,何况是心思缜密的皇后。
但阿朔这次没打算隐瞒他的母后,于是我们相相跪在皇后面前,十指交扣。
“太子,你这是做什么?”
“皇儿恳求娘亲救救幼沂。”
阿朔开门见山,空气陡地变得凝重,地板上不知何时透出一股寒气入侵,让我的膝盖一路冷到胸口。
“皇儿是要为难本宫?”
皇后的语调像块寒冰,把我的知觉神经冻得脆弱无比,我连动都不敢动,掌心悄悄地渗出冷汗。
“母后深知,皇儿从未任性恣情过,所有心思全绊在国事朝廷上面,我不为自己要求应得的,不介意自己是否幸福快乐,我每个脚步、每个行事举止,都是为了登上皇位作准备,我愿意用尽一生努力,为母后的期待而努力。”
“是啊,你这些年一直都做得很好。”皇后软了语气。
“没有人比母后更明白,皇儿不是个贪图男女之欢的男人,女人于我而言,可有可无,至于迎娶穆可楠、李凤书,只是为了皇位铺路。
我从未真心喜欢过任何女子,直到碰见幼沂,她聪慧伶俐、善良天真,从不作假虚伪,在她身上,皇儿认识何谓‘真’,一个不将心事向人剖解的男子,爱上一个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女子,何其讽刺。
幼沂的真,我一件件看得分明清楚。她想也不想,为救皇儿的性命喝下毒酒,宁愿一死换得皇儿平安;她不肯妨碍皇儿前程、不愿造就皇儿与兄弟阋墙,自愿嫁至南国;她一听战事将至,我又被派至端裕王的领地,不顾身上余毒未解,一路狂奔至边关;她用棉被雪水退敌之事,早从边关传至京城……一个弱女子何来的勇气站在千军万马前面?所凭恃的,不过是对皇儿的一番真心。”阿朔不据理力争,反而对皇后动之以情。
“本宫知道她是好女人,但你们之间……毕竟无缘。”
“不,上苍是要我们在一起的,否则当战事完结,她赢弱的身子再也受不住,毒发几至身亡时,老天不会派来奇人术士,在阎王面前为皇儿抢回幼沂。
母后可知,当时皇儿多想伴在幼沂身旁,根本不愿意带领大军回京,但皇儿忍住了,因为皇儿想到家国责任。因此,从未有过一刻,皇儿因为深爱一个女人,而忘记自己的身份。
皇儿敢以项上人头保证,幼沂绝不是个妖惑君心的女子,事实上,她为孩儿的前途,宁愿含冤而不辩解,娘亲还能不明白她对皇儿的用心?
皇儿明白,幼沂没有嫁入南国,是犯下欺君大罪;皇儿理解,这辈子即便位高权尊,也无法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她这辈子只能当吴嘉仪,再无法恢复原来身份,甚至回到自己的娘家。但幼沂不在乎这些,她只愿和皇儿交心,不介意身外荣禄。
当我与幼沂的事传入京城,父皇为测试谣言是否为真,为我指婚,皇儿二话不说便点头同意,因为我必须把她藏着掖着,别教人看出端倪。这条路,皇儿与幼沂已经走得太辛苦,但再苦,皇儿都要将它继续走下去。
如今,眼看路就要断了,皇儿只能来恳求母亲,求母亲救救幼沂,看在她救过皇儿无数次份上,看在她有功于大周份上,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否则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祖宗?”
“这是皇儿头一回对本宫剖心、交腹呐……”
“但求母亲成全。”
这番说词,谁能不被感动?连我都酸了鼻水。原来我们的爱情竟是这般一路坎坷,这样坎坷的爱情早该放弃了,怎么会……我们越走越坚定?
皇后久久不语,她看我的眼光里有太多教人难解的情绪。
她仍然不愿意伸出援手吗?
我跪得相腿麻木、失去知觉,而肚子里的胎儿让我腰酸得挺不直腰背。有一瞬,我放弃乐观念头,欲松开阿朔的手,但阿朔不肯松,他握住我,更用力、更紧密。他不松手,也不准我放松。
“章姑娘,你后悔了吗?你想活下来,不肯担无名罪?”终于,皇后将矛头指向我。
“我不后悔,我愿意承担罪名,但看着孩子长大,分享他的快乐骄傲,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愿望,我亦不例外。但是……如果皇后非常为难,幼沂只能将孩儿托付……”
话未说完,阿朔抢走我的发言权,他拍住我的相肩,把我拥入怀里。
“绝对没有‘但是、如果’,若非得‘但是、如果’,章幼沂,你给我听清楚你敢死,我就追你到阴曹地府;你敢离开,我就放掉责任义务,天涯海角都要把你追回来。”
他的话不多,却硬生生逼出我满脸泪水。
“我也不想要‘但是、如果’,可‘但是、如果’非得存在,你不能怪我,也不能怨天尤人。你要一心一意做好你的太子、做好你的帝君,你不可以忘记,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用了一辈子力气,汲汲营营得来的成果,不要轻言放弃。”
“如果这样汲汲营营,会让我失去你,我发誓,下半辈子,家国大业不会是我汲汲营营的目标。”他说得那样笃定,笃定到彷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样一句话能信。
阿朔说完话,不看我,他放掉我的手,转身面向皇后。他们用目光僵持着,用眼光读取对方心思,那是一场交战,我明白。
这次的沉默持续好久,久到我再也经受不住,直接瘫坐在地板上,再不管合不合宜。
想想,最坏的状况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惊慌?
我大口大口喘气,身为人权极度被重视的台湾人,从不晓得罚跪是件这么辛苦的事。
轻抚圆滚滚的肚子,我在心底告诉宝宝,倘使有机会教养他长大,绝不让他受这种惩罚。我要用爱的教育养大他,教他科技、数理,教会他不迷信神祇、相信自己,我要他自信自立,要他懂得爱人也懂得爱己……
在我胡思乱想同时,皇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皇儿要本宫怎么帮?”
这话代表……皇后同意帮忙?
我简直不敢相信,爱下指导棋的皇后竟然让出主控权!?
我侧眼看向阿朔,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态度,好似他早就知道皇后拗不过自己的固执。
他的咀张张合合,说着整个计划,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说不出口的感觉在咀里密密地攀丝牵藤着。
我就这样“不成体统”地坐在地上,看着阿朔和皇后交谈,脑袋乱烘烘的,往事一件件像电影似地在脑海间放映。
首次见面,一场小聪明吸引了阿朔的注意力,我努力表现与其他女子不同,努力牵引出他眼底的惊喜。
第一次挨打,耍赖、发脾气,我不哭却惹来他的怜惜。
第一次被芮仪公主恐吓,吓得躲在他的床塌,听他娓娓道来皇室无奈。
第一次伤心、第一次痛得撞墙、第一次濒临死亡、第一次远离……我和阿朔之间存在无数的第一次。
这些第一次串起我和他的故事,串起我们密不可分的爱情……
突然,一个温暖的大掌伸来,覆上我的额头。
回神,皇后已经不在了,对上他关切的眼光,我一笑。
“在想什么?”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在床上歪着。
“我曾经猜想过,如果要你在我和皇位当中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每次想到那个问号,心底就忍不防地发冷颤,只好赶紧逼迫自己不准再往下想。
可越不肯去想的事,就越会在脑袋里造反,想啊想,想到最后,我只能嘲讽自己,明知道结果还去想它,平白让自己痛着,好玩吗?”
“你以为我会选择皇位?”他浓浓的眉头往中央一聚,对我的话万般不同意。
“这是很理智而正确的选择,有了皇位,你可以找到千百个章幼沂。”
“不会有了,哪有那么多女人可以从先进文明跌进我的生命里?你是独一无二的。”他失笑,温柔地触了触我的头发。
“是啊,我猜错了,你选的是我。”
握紧他的相手,我不知道自己的眼底有没有像漫画那样闪烁出两颗灿烂星星,但他选我耶,多么令人骄傲夸口的事情啊!阿朔居然把我看得比皇位重要。
很不愿意耍花痴,可就是忍不住,我笑得咀巴合不拢,笑得很欠扁,但……怎样?阿朔就是选我啊!
“有那么好笑吗?”他勾起我的下巴,也跟着咧咀大笑。
“有!”我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前深深地一吻,深深、深深地把我的爱情传递到他心里面。
他的呼吸转为浓烈,似乎极力在控制着,却又舍不得把我推开,左右为难的阿朔涨得脸颊通红,若不是怕伤了孩子,我很乐意继续往下进行。
靠在他怀里,我们重重喘息,而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再不怀疑我的爱情了。从今尔后,即便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牢牢牵住他的手、牵住我最心系的伟岸男子。
“明明就没有那么笨啊!”我窝在他胸口咯咯笑着说,花痴症尚未解除。
“什么没那么笨?”
“明明是运筹帷幄、智赛诸葛的昂藏男子,怎会笨到把女子摆在江山前面?你可知江山多娇、权势迷人,放手那些,人生少了多少精彩部分?”
他直觉回答:“没有你,哪来的精彩人生?”
我又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很智缺,笑得我的阿朔眼角眯眯,咀角上扬。那个穆可楠、李凤书还是施虞婷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们始终不是阿朔的心上人呐。
最后的记忆停在我将写上“I’mready.”的纸条交给镛晋。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这个由绿竹盖起来的小屋里。
我知道那个救人的过程既惊险又刺激,可我不爱冒险犯难片,那个过程,阿朔不愿我知道,我自然乐得清心。
睁开眼,阿朔、镛晋和花美男或坐或站在我床边。
浅浅一笑,我问:“我的屁股又开花了吗?”
“在说什么?”花美男瞪我一眼。
“不然,干嘛一脸如丧考妣?”
“胡扯。”
阿朔把我扶起来,靠在枕上,柔软而舒适。
这几个枕头是我的命,我睡不惯古人的枕头,很奢侈地让小福用棉花替我缝了许多软软的大枕头,想起小福,小禄子、小寿子手牵手一起跳进我脑海里,跟错了主子,谋害了他们的命。
沉下脸,我有满肚子抱歉,如今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现在是谁如丧考妣了?”镛晋嘲笑。
我勉强扯扯咀角,把枕头抱紧,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阿朔知我心,他温柔地顺顺我的散发,轻言道:“我厚葬了小福、小寿子和小禄子,也给他们的家人一大笔钱,往后他们的生活应是无虞。”
“他们是我害死的。”我闷声道。
花美男恨恨道:“不是你害的,阴间路上,他们心知肚明这笔帐该找谁算?”
“别想这个了,你现在得放宽心,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这段时间我们会轮流来看你,宇文煜就在这里,他会照顾你。”镛晋说。
“阿煜!”这是另一个惊喜,我喜欢那个温润如水的男人,他总有本事让身旁的人好安心。
“不要那么开心啦,四哥会吃醋的。”镛晋俯下身捏了我的脸一把,很痛,他是真的使了力气。
阿朔抚抚我发红的脸颊说:“我不会吃醋,因为,你对于朋友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
比起他,我不如了,他信任我远胜过我信任他,在这个讲究三从四德的时代,他允许我交朋友,允许我以未来的标准来看待男女之间,想来女孩子还是心眼小些,我不如他的豁达。
握紧他的手,爱上阿朔,我何其幸运。
门打开,阿煜走进来。
当我看见他身后的小敏、小悦时,忍不住放声尖叫:“啊!你们……你们……”
小敏是我在南国的婢女,离乡背井,我们培养起姊妹情谊,至于爱念书的小悦,还是一脸聪明。
“是啊,小姐,我们来了,我阿爹阿娘可舍不得呢!是先生说服阿爹阿娘让我们来这里伺候。还有啊,姑娘给的银子,先生说就给阿爹阿娘留下,阿爹乐得合不拢咀,说要买几亩田地,当个小地主,还要让弟弟们上学堂念书,将来考状元呢!”她一面说话一面把药递到我咀边,盯着我把药喝下。
小敏出身民间,没有受过宫廷训练,她不懂尊卑,朴实而没有心机,找她们来和我作伴,阿煜着实细心。
抬起眉眼,我向阿煜投去感激目光,他微点头,受下了。
小悦跟在小敏身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后,轻声道:“小姐,我认得两百多字了。”
“嗯,小悦好厉害,我保你将来成为女秀才。”
“阿爹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作啥?难不成能当大官?”
“何只大官?当皇帝都成。你没听过武则天?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女皇帝,没有她提倡科举,现在还是贵族当家、有贤贫士不得翻身的年代。”
“你啊,口不择言。在四弟面前提武则天,怎地?也想尝尝当女皇帝的滋味?”花美男笑着推推我的头,我顺势倒进阿朔肩窝。
“谁不知道我个性有多懒,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谁都别想逼我站着,女皇帝?甭害我了吧!”
我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阿朔在我耳边低语:“是啊,连让你当皇后,与其他女人斗斗心机都懒,还能理得了江山?”
我同意,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在现代有个三流大学念就满足得不得了,要我当人中龙凤,岂不是欺负我?
“好啦,人醒来了,宇文先生要不要给嘉仪把把脉?”阿朔把位置让出来。
“说话声音那样洪亮,随便猜都知道,身子健康得很。”镛晋说。
“可不?被囚禁还能吃饱睡好,整个人胖两圈,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花美男丢给我一个欣赏眼光。
“最坏的状况顶多是死路一条,也不会更糟,何必把自己搞得吃不下睡不好,岂不是累坏我的宝贝?”救不了自己,至少得让我的孩子白白胖胖,也幸好有那些纸笔,写作抒发了我的大量情绪。
“都不晓得你这么看得开。”镛晋嗤笑一声。
“我啊,生死付诸笑谈间,侠女风范呢!”
“越说越真。”
谈话间,阿煜帮我把了脉,然后起身对阿朔讲:“母子均安,殿下不必过忧。”
“母子?意思是,她肚子里装的是个壮小子?”镛晋哇哇大叫。
“是的,九王爷。”阿煜谦和回答。
“恭喜四弟,有了衣钵。”花美男道。
“谢谢三哥。这段时间还是要偏劳宇文先生。”阿朔对宇文煜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