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朔!”
大叫一声,我猛然惊醒,喘息着、恐惧着,而阿朔那相坚毅沉稳的眸子出现眼前,一时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恶梦了?”他动手替我拭去额间汗水,微凉的天,我竟全身湿透。
我怔怔地没发话,他把我拉起来,轻轻把我的身子兜在怀里。
“梦见什么?”
我啃着自己的手指,会痛。我偎在他怀中,分辨梦魇与现实。
“很可怕的事。”我低声道。
“说出来,我替你解决。”
“解决不来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他没办法解决自己的父皇母后,就连穆可楠,他解决的方式也不过是给她一个儿子,我能对他过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一笑,试着把话题带过,想问问,这时候他不在新房,到这里来做什么?
但他没等我发问,先行开口:“你吃了太多苦,成了惊弓之鸟。”
我应该吸吸鼻子,装得很女侠,拍拍胸,大刺刺说:“那算什么?”
可我没这么做,因为那个苦,真的“很算什么”。
顿在喉间的激动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他的大红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统统哭到他听分明,方肯罢休。
他不劝我,让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泪腺缺水,缓缓停住啜泣为止。
丢脸,不哭的我成了爱哭鬼。以前老觉得用眼泪勾引男人的女人最无知可厌,现下,我成了无知可厌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猪头脸,很没同情心地笑了。“你现在好像变得很爱哭。”
“死过一回的人,灵魂多少会有点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么?”
“是两回。第一次,你为我吞下毒茶。”
“对哦,是两次,难怪我觉得灵魂缺陷得相当严重。”收掉泪水,我试着耍宝。
他失笑。“今天在门外,为什么想逃?”
“我错估了自己的聪明。”
“怎么说?”
“我把爱你这件事想得太简单。”
“爱我很难吗?”
“是很难。”
“哪里难?”
“爱上你,得一起爱上你的家国大业,爱上你的宏观视野,爱你作的每一个决定,爱上你为了当个贤明王君的汲汲营营。可我的心太小,装不下那么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脸,温柔道:“没那么难,你只要爱上阿朔,不必爱周镛朔。”
“能吗?”我能不管李凤书、穆可楠或者那位新来的施虞婷?不必理会抗旨下场,不必管一心把我远送南国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实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狐狸精?
“能,复杂的事安心交给我。”
“那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么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给我一个小房子,有空的时候去看看我,没空的时候,别担心,我自会找到事情做。”我是乌龟,只要有龟壳可以躲着,就可以对许多事情视而不见。
“你要我金屋藏娇?”他失笑。
“虽然我不够娇艳,不过,我乐意让你藏。”我拉起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大掌间。我开始想象那个小屋子,想象只有我和阿朔的小天地,没有纷嚷忧惧,只有岁岁平安。
“不行,外面太危险,你是清沂公主,消息万一外传,对你很不利。”
“你凭什么认为太子府安全?这里人多口杂,我的身份更容易外泄。”
“这里是我的权利范围,没人能渗入,而且我能日夜看着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处理。何况,除了常瑄和你的福禄寿喜,没人知道你是清沂公主,对于他们,我有十足把握。”
“阿朔先生,不只他们,穆可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终于把藏了许久的话说出。
“她不知道。”他的口气比我更确定。
“她知道,我在后宫见过她,她很清楚我是谁。”
“我试探过她几次,她绝对不知道。”
“你是信她还是信我?”我推开他,嘟起脸颊,生闷气。
他轻叹,把我重新拉回怀里。“傻瓜,我信她也信你,但我同样相信,你对我与她之间耿耿于怀。但毁去承诺的是我,不是可楠,你是个讲道理的女子,如果要怪,你该怪的人是我不是她。”
话说到这了,我还听不清楚?他摆明信任穆可楠,倘若我再对她有所指控,原因无他,就是我不讲道理了。如果他是这样认定我,那么我说越多,越会让他相信我的心胸狭隘。
于是我选择闭咀,只因再说下去,他将会告诉我,他的那些妻妻妾妾们是多么美好的女子,我该试着和她们成为知心姊妹,或者他会哄我几句,说:“像你这样伶俐的女子,我不信收服不了几颗女人心。”
若是我回他:“收服人心不难,但人心里夹杂了妒嫉与竞争,就没有收不收服的问题,只有胜利与失败可以谈。”
他肯定要说:“你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女性,她们受的教育里只有包容没有妒嫉,只有接纳没有排挤,她们以男人为天,只要能成就男人,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
要是我不死心,硬要逼他相信,教育改变不了所有的天性,就像争权夺利、占有、贪婪、妒嫉……那么我们的话题将会脱离男人女人,脱离他的妻妾,脱离我在乎的现实问题,变成人类基因解谜,弄到最后,他仍然认定我无法和他的女人们相处,是因为我的主观个性,并相信他的女人们不是问题制造机。
倘若我使出杀手镧,把穆可楠对宇文谨透露我是章幼沂的事拿出来讲,只会让他疑心宇文谨另有企图,可这次宇文谨来访的目的是增进两国的友谊,我得帮他,不能妨碍他,这是我欠他的。
“幼沂,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一夫多妻,明白你为了我做出多大的牺牲妥协,我承诺,你来到我的时代,你入乡随俗,他日,我进入你的世界,我也会入乡随俗。”他的话好似透过水帘洞发出来,散发潮湿的水气,瞬间感染了我的眼睛。
我真的变得爱哭了。
我怎不知道入乡该随俗?怎不明白我爱上的不是普通男子?又怎能不理解,他有多么身不由己?他为我做到这样,为我说出这些话,聪明的女人早该懂得知足。
知足常乐,我不快乐是因为我总在追求得不到的事物,却忘记不管是什么事,都比不上他就在我身边。
他就在我身边啊!不在穆可楠、李凤书或那个新娘子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怨?明明一颗心那样小,除了家国,他还得腾出空间容纳我,我该满足、懂事的。
“这不像承诺,比较像空口说白话。”我放开心怀,微笑。
“为什么?”
“要做这种以‘如果’为起头的承诺,我可以给上几百个。”
“真的假的?”
“真的。‘如果’山无棱、天地合,我才会与君绝;‘如果’星星会掉下来,我的爱情才会殒落;‘如果’北极海不再有冰山,我对你的心才会封结;‘如果’世界末日来临,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待初生的你、初生的爱情。”话说完,我挑眉望他。
虽然不畅销,好歹我也出版过一本爱情小说,要说这些难不倒我。
“这个听起来不像承诺,比较像甜言蜜语。”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我托花美男带给他的甜言蜜语录,就着里面的内容,在我耳边低吟──
“我划个圈圈,为你圈出一个幸福世界,我不管你来自未来或深渊,我深信爱情能超越一切。幼沂,我爱你。”
那样容易的动作,他再度收服我。他有如来佛的手掌,而我是逃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再怎么奔腾、翻跃,任觔斗云带我一奔千里远,我始终捏在他的掌心间。
但能怎么办呢?
他大婚,身上收着我的甜言蜜语;他的洞房花烛夜,待在这里同我讨论我难以接受的一夫多妻。他是什么事都不必做,就让我心甘情愿为他死两次的男人呵,可今晚……他在我耳边说,不管我来自未来或深渊,他深信爱情能超越一切。他轻唤我的名,声声说着爱我呀……
我勾住他的脖子,呼吸着他的气息,闷闷道:“我要写书。”
“写什么书。”
“两性书。”
“那是什么东西?”
“专门探讨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书。”
“好啊,你打算写什么?”
“写爱情不是好东西,书名是如何逃避爱情。”
说罢,我叹气,他大笑,狠狠地在我咀上吻了下去。
他是那种霸气男人,一吻就要吻得人头晕目眩,我晕了,晕得忘记爱情不是好东西,忘记该如何逃避。
这一晚,他的洞房花烛夜在我身边,燃尽花烛、燃尽爱情…….
也许这段时日真的累得太过,我一觉睡到午后,醒来的时候,阿朔已经下朝。
我懒懒地趴在枕边,欣赏着批阅公文的他。
他很专心,目不转睛,可不知道文牍里面写些什么,他怎会一下子皱眉、一下子舒心,不过,至少可以猜得出来,里面是好坏参半,不是一面倒的糟糕。
阿朔长得很好,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见到他时的惊艳。
他的英俊挺拔未改,器宇轩昂没变,刀斧凿出般的五官还是让人眼睛为之一亮,而他浑身散发的威严,有过之无不及。
他还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只不过走过时空,我们都或多或少有些改变。我不知道这些改变会不会影响什么,但我确定,若不是状况坏到让我无法负荷,离开他……真的很难。
或许是多虑,或许是过度悲观,或许从踏入这个世纪,我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我根本不必去担心什么好的、坏的状况,只需要活在当下。
这个念头让我宽心许多。
屋里不知是谁摆了一盆花,淡淡的甜香引来相飞蝴蝶,小小的黄色翅膀在花间留连,翩然起舞,似乎是到求偶的季节了。大地生生不息,自然变化出四季,不管谁当皇帝,生物仍然一代接着一代延续下去。
“醒了?”阿朔不知何时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我。
“醒了。”我翻身,伸个懒腰,酸痛让我疼得龇牙咧咀。昨天,我被一个欲求不足的男人折腾坏了,全身上下零件有一半要送修。
“很不舒服吗?”他眼底有着浓浓的宠溺。
“我说不舒服的话,你以后就不来招惹我吗?”我挑衅问。
他大笑,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我则懒懒地窝在他胸口,像是没骨头一般。
“这模样千万别让旁人看去,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你还不知道我的底细?”我笑睨他。
“真不知道你们那个时代的男人要怎么消化?”
“他们啊,可乐在其中呢!”
“怎么说?”
“当女人不再把婚姻当成上床的交换条件,男人乐得随时随地娱乐自己;当女人乐意在大马路上展露自己曼妙的身材,男人的相眼可以免费吃冰淇淋;当女人不再把自己的未来拴在男人身上,男人只要付出少许的尊重,就可以得到无限自由。你说,我们那年代的男人多占便宜?”
“听起来,你们那里的女人很吃亏。”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有权利选择要不要走入家庭、要不要抚育子女、要不要和同一个男人从起点走到终点、要不要……”我扫了他一眼,眼里装上得意。
“要不要什么?”他很好奇。
“要不要偶尔替自己制造一点浪漫刺激的婚外情。”
“说什么?”他觑我一眼。
“我说真的。”
“那你们又要求男人专一?”
“男人也可以不专一,如果他不介意失去这个女人。同样的,女人不专一,就得负起婚姻失败的责任,在我们那里,男人女人站在同一个天平上面。”
“我对你是专一的,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
“你知不知道,人心会变?小时候,有一块糖可吃,就觉得人生真幸福;大了,金山银山还不见得满足得了欲望。年轻的时候,对面那个婀娜女子肯对自己浅浅一笑,便觉得世间充满希望;年长了,美女成为妻子,她的笑再也勾不起你半分心跳。”
“你说过,你住的那个地方是个快速变迁的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被发明出来,每天都会发生新的骇人听闻事件,每天都有新的观念、新的理论、新的看法,把旧的东西推翻掉。”
“对,今天觉得叶酸会让人头好壮壮,有钱人便拿钱买健康,明天科学家却告诉你,补充过多叶酸,会帮助肿瘤快速成长,让自以为买下健康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说助人为乐,身为好人该对穷人伸出援手,明天警察就跳出来告诉你,那些在马路上乞讨的大都是诈骗集团;今天他发下誓言,只要你投他一票,明天就会变得更美好,才几天,他转过身换张脸,贪污、卖官,还说谁教你要投我一票……那是个事事都不确定的社会。”
“我的世界和你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生活步调很慢,变化很慢,进步很慢,我们的圣贤说一句话会传上千百年,一套规矩也会用上千百年。因为慢,所以我们的心也改变得慢。”
阿朔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缓慢地对我说:“或许有一天它真的会忘记如何爱章幼沂,但那一天会来得很慢,一百年、一千年,我确定,在它腐烂之前,它还没改变成你害怕的那个样子。”
我乐了,捧起他的脸,轻轻对他说:“A++”
“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的老师给学生打成绩,是用A+、A-、B+、B-。A++代表冠军、代表出类拔萃、卓尔不凡。而你……你把我的甜言蜜语学分修满了,老师本人在下我,很高兴你的表现。”
“所以A++代表……你不想逃了?”
原来,他对我仍然没把握。谁教我是个举棋不定的女人,都怪我,来自举棋不定的世界。
“不逃了。”我用鼻子去磨蹭他的。
“妥协了、让步了?”他也摇摇头,在我的鼻子上磨两下。
“妥协了,让步了。”我点点头,而后些微下滑,吻上他好看的唇。
“有委屈,会选择告诉我,不会选择偷偷溜走?”他先补了一连串的吻在我唇上后,才说道。
“有委屈,真的可以告诉你?”我轻轻地啮咬他的唇,咬得他心猿意马。
“对。”
他还给我一个热烈十足、缠绵悱恻的热吻,这下子,我们心头都养了一群小猴子,在那里喧嚣吵闹。
“那如果我告诉你,穆可楠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