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清对她们微微一笑道:“你们不帮我卸下这身行头吗?”她一说,四人飞快动了起来,卸钗环、除嫁衣、散发髻,不太熟的四个人做起事却是极有默契,手脚悧落地把东西给全备齐。
散去发髻,发麻的头皮才松快起来,卸去妆容,闷不透风的皮肤才能深吸气,这算不算自找苦吃?非要整治得苦在心、笑在脸,让所有人都误以为自己春风得意?
头发是这样、妆容是这样,连婚姻也是这样?女人呐,还真不是普通傻气。
木槿站在她身侧,看着桌上满满一桌子点心糕饼,低声问:“姑娘,要不要吃点东两?”摇头,哪里吃得下,这场婚事是自己强求而来的,她担心呢,担心齐靳气恼了自己。
黎育清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木槿心疼。
她是亲眼看着的,婚前府里虽不禁着小妲出门,可新郎新娘却不允许见面,姑娘怕将军心闷,不时给他写信,给他做衣服、做甜食点心,还同皂厂要来几十块香皂,刻出许多栩栩如生的“大将军”和“小丫头”。
姑娘这般讨将军的欢心,可换来的却是将军上折子、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的消息,现在人都迎进门、局势己定,将军还不肯进喜房,让姑娘一个人单独面对别人的嗤笑,这算什么嘛,话传出去,姑娘以后在府里还有何地位可将军还不肯进喜房,让姑娘一个人单独面对别人的嗤笑,这算什么嘛,话传出去,姑娘以后在府里还有何地位可言?
人的信心可以被打击一、两次,但次次都受挫,再坚韧的心也会受伤,好几回,她都想劝姑娘:算了吧,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别的好男人。
可是看姑娘那样努力坚持,把她的话全给封在肚子里,半句吐不出。
听见木槿的话,石榴悄悄地在她耳畔轻声提醒,“不能唤姑娘,得叫夫人,这是规矩。”木槿点点头,感激地朝石榴投去一眼。
姑娘婚前,四人当中只有自己跟在姑娘身边,没随着宫里嬷嬷学规矩,石榴几个己经在将军府里服侍一、二十曰,知道的事多,愿意提点自己几句,她没有不悦,只有谢意。
银杏从外头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汤面,笑道:“夫人就算不饿,也多少吃一点,否则黎四少爷知道,定要心疼的。”那天挑丫头,黎四少爷的意见最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对这个妹妹有多看重。
听银杏这样讲,黎育清勉强拿起筷子,挑上几条细面,面条滑入口,她这才发觉自己是真饿了,三下两下把面给吃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对银杏道:“你做的面真好吃。”
“奴婢家里是卖面食的,除了面还会做饺子,从小奴婢就喜欢在厨房里摆弄,一耗就是大半天,若不是奴婢的爹生病,家里银子全拿去看大夫,奴婢还同爹娘盘算着要开一家大馆子呢。”
“有志气,待你爹身子养好了,有能帮上的地方,你同我说一声。”那意思是……银杏满心欢喜,连忙屈身一揖,“奴婢谢谢夫人。”
“别奴婢奴婢的喊,听着不顺耳。行了,酒足饭饱,备热水吧,大家累了一天,早点休息。”看这时辰,将军大约不会过来了。
夫人不委屈,木槿替她委屈,洞房花烛夜,新郎不进喜房,明儿个一大早,整个将军府七下,全都知道将军不满意新夫人了,便是作戏,将军也该来一遭啊,至少看在过去夫人帮过他的情分上,给夫人添添面子也好。
“夫人,我去请将军过来!”木槿自告奋勇。
“不必,说不定将军己经歇下,没听见嬷嬷说的话?将军腿疼,熬了一天,也够累的了。”那不过是借口。木槿闷声嘟囔。
月桃站出来,说道:“夫人,不如我去请请将军,今儿个很重要,进不进喜房,是种表态。”她何尝不知?黎育清叹气,回道:“别怕,兵来将挡,人心是肉做的,只要我尽心努力,总有一天会把将军的心给焐热。”
若是不成呢?这问题像荷叶似的,使了劲儿拚命压,一松手,又立刻浮上水面,教她想忽略都困难,但老话了,这条路是自己挑的,若是连面对的担当都没有,她又凭什么面对接下来的路。
走入净房,黎育清把自己整个人泡进热水里,闭上双眼,她想起齐靳那张冰冷却总是令人感到安全的脸,想起他将满桌饭菜全吞进肚子里的豪气,想起他眼底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宠溺,也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是啊,得往好的方向想,也许哥哥、齐镛的话全是真的,也许齐靳确实有几分喜欢自己,虽然那感觉还称不上爱意,但绝对不是讨厌,没错没错,谁会收藏一个讨厌鬼的书信?
所以勇往直前吧,事己至此,再无回头路,就算只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气,她也得奋力出击。
从净房出来,走回房间,意外地,发现四婢都不在屋里,而齐靳竟然半躺在喜床上!
他来了,所以,他的怒气没有想象中那般严重?
齐靳看着她又惊又慌的表情,她被他吓到了?
黎育清回神,把擦拭湿发的巾子放在一边,握紧拳头,狠狠挣扎几下,才除下鞋子,爬上床。
她的挣扎看在齐靳眼里,又气又怜,天底下怎么有这么笨的丫头,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要嫁给他这个废人?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的脸色又僵了,一直在偷觑他表情的黎育清,心猛地往下坠。
她咬牙闭眼,心一横,鼓舞自己,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人都躺到自己跟前了,她怎能轻易退却!扬起头,她气势汹汹地说道:“大夫说,你的腿得天天按摩,才能够恢复得快。”,看着她这模样,齐靳失笑,强撑什么气势啊,当他是匈奴还是强盗?
“你听哪个大夫说,我的腿还能恢复?”他轻飘飘丢下一句,她却觉得心头被狠狠一抽,痛!为他,也为自己。
“就算所有大夫都说不行,我就是相信。”说着,她硬是坐到他身边,摆直他双腿,照大夫教的那样,一下一下按摩起来,她手法熟练,是找人练习过无数遍的成果。
她娴熟的动作令他绷起的脸缓缓放松,这丫头,到底为着什么这样努力啊?
“你相信什么?”他轻声问。
“相信奇迹,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相信……”她咬了咬唇,抬眸续道:“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相信你会恼我气我三年、五年,不会恨我一辈子。”她居然认为他恨她?傻瓜!他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她更难搭腔,就这样,两人不再开口。
她按摩的力道恰恰好,齐靳双手支在后脑勺,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话是齐镛说的,他说清儿跟着大夫认真学按摩,向来只拿绣花针的手,如今为他习得一身好功夫,只看账册的她,成日里拿着医书一本接着一本读,她的尽心尽力,在这个晚上被印证了。
齐镛的结论是——
“清丫头喜欢你,喜欢惨了。”
真那么喜欢吗?喜欢到糟蹋自己也不打紧?喜欢到不管不顾,再大胆的话都敢说出口?
若是过去,他碰到这样的女子,定会退避三舍,心生鄙夷,只是……这个会让他鄙夷的女子,是早早就被他挂在心上的小丫头……怎么办啊?可还能怎么办,己经把人给娶进门,除了好好疼爱,还能做啥?
想着想着,刚硬的五官流露出柔软。
“行了!”黎育清揉揉自己僵硬的十指,说:“大夫说,一天得做上两回,睡前还必须用汤药泡脚,那药草我配上十帖收在箱笼里,我去拿……”刚要下床,却让他一把拽住,她不敢望向他,低低地垂着头,视线停留在他的衣襟上方。
“夜了,明儿个再找。”
只不过是口气里少了些清冷,黎育清便立刻出现一大堆的联想。
他不生气了?他认命了?他愿意接受现实、接纳自己?他愿意放下怒气,对她和善,像过去一样?他肯原谅她的勉强,与她重新建立情谊,像过去一样?
她才不管过去他们之间是兄妹情、是友谊还是其它的感情,只要能够像过去那样,她便心满意足。
突地,除夕夜里的那场大雪回到心中,想起为着接纳她的委屈,雪花在他身上堆积……抬起脸,她再也忍不住满腔激动,瞬间红了眼眶。
她一次两次吞下喉间哽咽,勉励自己路会越走越顺。“好啊,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也不好。”他凝视她每分细微表情,看见她的错愕、她的委屈、她的欣喜……唉,是他的错,他只想着自己的心情,却没料过自己的反应会带给她多少冲击。
黎育清跪爬到床头,把枕头给摆上,那不是普通的枕头,她在里面塞满茶叶,据说能让人一夜好眠。
齐镛说,齐靳自从受伤后便很少睡好。
亲人背叛,换了她,何止是睡不好?
扶着齐靳,将他安置下,动作和按摩一样熟练,拉过被子,她侧躺在他身边,视线正对着他受伤的脸,那道伤口狰狞,从眼角到下巴,若再往上延伸半寸,连眼睛都要废了。那天,是怎样的险恶场景?身历百战的他,若不是万分惊险,又怎会将自己双腿给折了?
“你累吗?”她轻声问。
“还好。”
两个字的回答,心再次雀跃,因为他没有不理会、没有不反应,他回答了她,并且那个回答代表不介意她对他聒噪,这样就好。
“明儿个,我们要回珩亲王府拜见长辈吗?”她不想去,但若非得走这一趟,她就会做足表现,替他争取面子。
“不必。”
虽然挂着齐姓,他却不是齐家人,就算他巴巴地想当,王氏早己摆明态度,拿他当异姓杂种,他何必走这一趟,令珩亲王尴尬,令育清难堪?
“我们只要进宫谢恩?”
“也不必,皇上怜我双腿不便。”这话带着尖锐,他依旧不平,尽管己经顺着皇上给的梯子爬下来,圆了所有人的面子。
“换句话说,只要待在将军府里,安安适适地过我的小日子,不需要同旁人打交道?”她口气里有掩也掩不住的欣喜,应酬人可是门大功夫,没有长辈带,更是累得紧。
见她喜不自胜的表情,他忍不嘲讽她几句,“若我的腿一直不见好,你的小日子自然可以一直过下去。”一个退出朝堂的将军,谁还会费心巴结,那么便是她乐于应酬,也不会有人上门打扰。
“那可就为难我啦。”她俏皮地吐吐舌头。
“哪里为难?”
“我想要你的腿好起来,希望你意气风发,可我也真想过不同人打交道的小日子,天底下果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才几句对话,他们之间一口气朝前推进好几大步,彷佛他们停留在三年前,浓浓的友谊、深刻的交情,一起在屋顶看月亮、一起共桌吃饭,那时的话题啊,怎么都说不完。
抿唇、闷笑,齐靳转头望着他的小丫……不,是小妻子,她又长大一点了,眉眼间有着少女的娇媚,只是这样好的女子怎么就……糟蹋了?
第四十章 幸福的青鸟(2)
他摇摇头,眼底带上认真,问:“不觉得莽撞吗?”
“什么事莽撞?”
“嫁给我。”
她认真想过,的确是莽撞,莽撞地没有确认再确认,确认他对自己有几分心悦,确认自己对上江云,能有多少胜出机会。她实话实说,“是莽撞,但,不悔。”
“为什么不悔?若是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呢?”
“又怎样?就算坐在椅子上,你还是齐靳,还是小丫头的大将军。”
“即使无法上战场挣功劳?”
“挣那么多功劳做什么?换银子?不必,我可会赚得很呢,哪需要丈夫拿命去换取更多。得爵位?更不必,世子妃和将军夫人的头衔己经快把小丫头给压死,再来个公侯夫人的,怕是我连站都站不直。”她的话让齐靳的心安定,然而他却是心口不一,“人往高处爬,你随了我这个下坡水,荣耀怕是要远离你,如果你后悔……”她不等他把话说完,急着表明心迹道:“不后悔,你是个很好的男人,我不认为自己还能碰上比你更好的。”齐靳苦笑,“哪里好?皇帝欲赐婚,满京城的名门闺秀吓得人人自危,就怕摊到我这个废物。”
“明珠蒙尘,旁人不识金镶玉,怎么,我也得随她们?你好不好,不需要我来说嘴,路上随便抓个人来讲,都能讲出你一大篇丰功伟业,可那些不是我想嫁你的主要原因,我在意的是你的宽厚,你的纯善。”
“珩亲王妃那般待你,你还愿意顾全她的名声,齐玟害你,你还愿意救他一条性命,你无条件援手帮助我和哥哥,令我们的命运大转变,堂堂平西大将军明明可以三妻四妾,你却为着亡妻守身……我虽说不出你太多优点,但直觉告诉我,嫁给你,不是错误决定。”
“至于你,我明白你心底憋屈,我横插一脚逼你迎娶,这一娶,你心里的冤更加无处发泄,这个婚姻成全了皇上、太后、珩亲王、齐玟……独独没有成全你,我很抱歉,但是我会补偿你,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尽全力当一个好妻子。”前面的话,让他弯起嘴角,任何人都喜欢被夸赞,所以她的“直觉”令他心情愉快,但最后一句,他弯起的嘴角倏地拉平。
有生之年?她就这么相信自己会死于十八岁?那个该死的游方术士,到底在她心底填下多大的阴霾?
“你相信我吗?”他支起身,由上往下俯视她的脸,态度郑重,口气更郑重。
“相信你什么?”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就算我废去两条腿,也有足够能力保你一条命。”这是承诺?黎育清笑了,淡淡的笑从嘴角漫开。
不管是不是承诺,她都乐意听见这句话,因为他的口吻中,又有了身为将军的自负骄傲。
她用力点头,眼睛张得大大的,笑容在她脸上横冲直撞。“好,你要好好保护我,让我活过十八岁,活到十九、二十……一百岁。”
“一百岁?你真贪心。”
“很难吗?可你是大将军耶,说过的话不能收回去!”
“为什么想活那么久?”
“因为不服气啊,有人说我活不久,我偏要活得够久。”
“这么不服输?”
“嗯,别人要教我不畅快,我便非要笑给他们看,别人要把我踩在脚底下,我就是要把头抬高高,我才不顺着那些讨厌我的人,我要用成功把他们给活活气死。”是这样的吗?所以齐玟要令他残废,他就非得站起来、宣示健康,王氏要他从此消失于朝堂,他就得坐在高位、器宇轩昂,以便……将他们活活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