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有回答。
一阵沉默。取了咖啡,两人竟无意另觅座位,直接选择了最近的空位——面临落地窗的长条桌,田碧海身旁的连续位子就坐。
她背对着他们,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离开,有人轻拍她的肩叫住她。“小姐,你忘了笔。”是女人的声音。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两秒,决定不顾女人的善意,失礼地抛下那支笔,只管笔直跨步走出店门,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转了个巷口,咖啡馆远离了她的视线,她长吁了口气,那袭风衣的颜色却还残留在映象里。
*****
她蹑手蹑脚走进阒黑的房间,将密拢的窗帘拉开半扇,让晨光透进崭新的气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红色岩桐花细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静默注视了床上半罩在薄被里的背影半晌,才移步离开;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还是被惊动了,撑起上身唤住她。
“碧海?”
“欸。”她亮起微笑,走近床边,替对方拂开左颊上黏附的几绺发丝。“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什么。”
“我今晚和客户约了,可能会晚点过来,如果饿了,冰箱里有蔬菜汤,热热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懒。”
“谢谢。”
“还早,可以再多睡一会。”
“不了,我精神还好。”
“那我走喽?”她爱怜地拍拍女人的头。
“你……没什么要告诉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却充满期待。
“……”她想了想,判断对方今天状况良好,决定实话实说。“他离开你不是件坏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紧抿着唇好一会,吸口气问:“你打听到了?他又有对象了?”
“那不是很难想像的事。”
“我无法重新再来了。”女人仰起头,遮面长发慢慢滑落耳际,露出右颊一小片白纱布覆盖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皱起。“我的心,还有我的——”
“会好的。”她果决地断定。“下星期不是要再动手术了?只是要点时间,凡事都得付出代价,不是么?”
“那么他的代价呢?”
“他不会再拥有像你一样的真心,我保证。”
“碧海,你学会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女人冷笑。
“男人也是人啊。”她不以为然。“一样都想拥有,所以一样都会失望,只是时间还没到。”
“时间?”
“对,时间的问题。”
她这么确定地对女人说着,同样也对心里那个从未痊愈的自己说着;她抬起女人的下颚,坚定有力地再次强调:“而且,你还有我啊,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为她做的一样。
*****
亮洁的玻璃门霍然被推开,宋子赫与背后的暖阳一起进入这间高级女性时装店;他动作毫不含蓄,店内各个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拣新衣、翻阅目录或预备试穿的女顾客们,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相继面露讶然。他释出礼貌的笑容,抬头专心打量店内的陈设,除了架上的衣裳,每个局部都仔细审视,脸上始终噙着若有所思的笑意,偶尔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选衣的视线,还会轻轻道声抱歉,让周围的女人们开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时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忘了来意。
大致浏览完了,他移步到柜台,看着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啊!摆设很有特色。”
“跟你说了我可是认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头,瞄了他一眼。“你是专程来捧场?还是另有贵干?”
“这店面也是田碧海设计的吧?”
“是啊!我是看见她设计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过,她很有主见,我们沟通了很多次才定案。这家店根本就像她开的,没有一个地方是照我当初的发想做的。”她努努嘴,“还好评价不错,很多客人是冲着感觉进来逛的。”
“嗯,我领教过她那个性。”
“你当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细眉。“老哥,邓欣昨天才来过这里,还捧场买了三套衣服,开开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对了?老实说,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听罢,仍是一脸惬意,伸手抚触身旁一件女装领口围搭的丝巾质料,漫不经心问道:“她有男朋友了?”
“这倒没听过,也没看过,她常独来独往。”她缩起眼眸瞥看他。“这不是重点吧?”
“这当然是重点。她看起来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欢什么花?”
“你别费心了,她根本不喜欢切花,我记得她嫌浪费而且折腾植物。”
“嗯。”他并不意外。“她也不喜欢排场、一吃两小时的昂贵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发——喂!别问了行不行?”
“这条纱巾替我包装起来。”他果断地指着右前方架上垂挂的白色镶蓝边雪纺围巾。“包装缎带记得用蓝的——唔……不用了,我亲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装盒,勉为其难里带着无法言说的罪恶感;罪恶感的对象除了状况外的邓欣,还有生活内涵简单到贫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对手。
“我建议你,公司的事留意一点,大伯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部门的业绩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标,他们还有什么意见?”他不以为意。“况且我负责的业务和他们那房好像没什么相干。”
“我说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现。”她压低音量:“听我爸说,他们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会人选了,你也积极点吧。”
“那就祝他们顺利了。”他从她手中抄起包装袋,指节轻叩一下宋子俐的脑袋。“别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这字眼让她霎时傻住。宋子赫那双修长的手指,真难想像多年前曾经如此俐落、果决、富有操纵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过。
*****
她左右审酌办公桌上刚送来的盆栽,慢吞吞打开系在枝叶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机号码,却只字表白未留。这盆栽唤什么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开的淡黄花瓣透着浓郁的果香,令人闻之生悦,但她内心着实喜悦不起来。这已经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赠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儿来的创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惯送的昂贵包装的鲜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绿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
令人苦恼的是,一般鲜花乍见讨喜,几天后凋萎即遭丢弃不会成为负担,因此转送较为容易,但活生生兼且吐蕊状态的植物,怎能任意弃置或麻烦旁人灌溉照料?
店内已尽力找了适当位置摆放了五盆,尚有绿化作用,其余她只能捧回家堆放在阳台,请喜爱莳花弄草的父亲顺便照应;但仁厚的父亲前天终于开口对她说了:“碧海啊!冢里的阳台已经花满为患了,别再买啦。”
所以,她再也不能对如此一厢情愿的赠花行为视若无睹了,这个男人——他的锲而不舍是否都用在女人身上?而她的不假辞色难道仍有遐想空间?
愈思考,怒意愈蒸腾。她再次瞄了眼卡片末尾的几个数字,取出手机拨号,响了两下便接通,男人的嗓音辨识度很高,总是随时载满愉快,她忍耐地闭了闭眼,沉着声道:“宋先生,谢谢您的关照。但是能不能请别再送盆栽来了?我不太方便处理。”
“碧海,和我说话可以不必这么文绉绉的,轻松一点。”照例是一串朗笑。
“那好,我们直话直说吧!您到底想要什么?”
彼端静默了几秒,再诚挚地发声:“碧海,我们吃顿饭吧。”
“我记得您提议过了,我也拒绝过。”
“我相信你终究会改变意念。”
“……”她禁不住用劲揉了揉眉心,万分疲倦。“您搞错了,我不是您想像中的对象,我们不该浪费时间。”
“你以为我想像中的你是什么模样?”
“……”
“我并不需要想像,你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宋先生,我对这种你进我退的追逐游戏没有兴趣,您还不明白吗?”
“谁说是游戏了?”
“难不成宋先生想和我琴棋书画,切磋对时局的看法?”她冷笑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奉陪。”
“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被女人拒绝么?你的人生里只有赢么?”她着实纳闷,也更加困惑了,她哪一点吸引了阅女无数的他?
“你误会了。我重视过程胜过结果,我只是想认识你,看见你。”
她嗤笑。“看腻了,玩腻了,无聊了,转身走了,然后忘记承诺,顺序是这样的吧?”
“碧海,我从不承诺,从不保证,没有任何东西的保存期限能因承诺而获得延长,我只相信感觉。”
“很好。但到现在为止我对你并没有感觉。”
“是啊,到现在为止,但下一刻,还有下下一刻呢?”
“……”
“碧海,别生气,出来一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别怀疑,走出来,门口走廊外面,看见那棵路树了吗?”
她惊疑的站起身,跟着指示走出去,一番左顾右盼后站到路树旁,人行道上充斥着熙来攘往的路人,和平时一样,看不出有何值得关注的异状,她对着手机道:“别闹了,你想做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一块白色蒙胧的物事飘落,轻轻围绕在她颈项,细软轻盈,柔若似无,她反射性掩住喉口,一把将那团异物扯离自己,拢在手上端详。是围巾,一条白色镶蓝边的雪纺纱巾。她眨眨眼,晓悟了什么,迅速朝身后搜寻,人消失得很快,走动的路人又太多,她巡视了一圈便放弃,一边擎起手机问:“你在哪里?”
“这不是游戏,只是想亲自送给你,你围上一定很好看。”
她看着手里那团价值不菲的纱巾,沉吟不语一段时间,慢慢走回店里,对着手机确认:“喂?宋子赫?”
“我已经上了车,不会再回去接受退货,不喜欢就扔了吧。”
她屏着闷气,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有机会反悔,我不是你能设定的目标,别把我的话当成推搪之辞。”
“这可是个善意的警告?可不可以再找个时间仔细告诉我你不能是目标的理由?我现在得进公司开会了。”
她挂断电话,盯着那盆含笑花沉思,助理小苗走过来,怯头怯脑地问:“田小姐,这盆花要怎么处理?”她观看田小姐有好一会儿了,刚才田小姐莫名其妙冲出去,又傻里傻气站在人行道上,竟然没发现那位帅气非凡的宋先生就站在她身后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宋先生浪漫地为田小姐围上围巾,然后便潇洒地走了。田小姐平时挺精明的,怎么完全没知觉呢?而且事后还一脸没抓到现行犯般地懊恼,一点也没有喜孜孜的甜蜜表情。
“放到陈先生座位后面。”陈先生是和田碧海合作的另一名设计师。
田碧海再注视一次手里那团云般的围巾,稍稍犹豫了一下,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扔了进去;那一刻,突然有种一脚踏进泥沼的预感临身。
不,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糊涂。不明白的是宋子赫,他不知道自己在玩什么样的游戏。
第2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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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外,她等得颈酸脚麻,终于等到主刀的医师出现,她快速迎上去,迫不及待询问:“杨医师,还好吗?”
医师揭除手术帽,揉捏僵疼的太阳穴。“还好。”
没有得到期待的讯息,她不厌其烦问:“我的意思是,您看她皮肤复原的情况,未来能恢复到几成?”
“田小姐,”医师正色回覆,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的病人或家属,一再解释内容差不多的答案,加上收费不赀,所以特别有耐性。“她的伤口本来就不浅,我们只能尽量淡化,完全恢复的机率不高。再说这只是第二次手术,能恢复几成很难就此确定,不过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对吧?”
一次总是比一次好。她也只能这么慰藉病人吧,听起来正面又有希望。
她寻至恢复室,俯视仍在沉睡中的病人,右脸伤口已用白纱覆盖完整,另外半张脸不受影响,美丽精致,像一尊缺了角的搪瓷美人。
“你到底爱上了什么样的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好?”她自言自语般低问。“凡事都有代价,但是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得回来么?”
她在一旁坐下,等待病人苏醒,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了,她让震动停止,才取出检视,是助理的工作通知。
她在床边柜上留下一张纸条,悄悄掩上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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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址并不难寻,离主要交通干道只有一个巷弄的距离;而这条巷弄也不小,笔直干净,建筑物整齐划一,几乎都是近两年新落成的住宅大楼,主要是单行道的问题把方向感一向不很发达的她搞迷糊了,她左弯右绕了好几遍才顺利抵达那栋目标大楼,努力觅好停车位,却已迟到了二十分钟。
她疾步走向警卫室,说明来意后,换上通行证件,照指示进入大厅拐角边的货梯旁候立。五分钟后门一开,她踏进电梯,和里面塞了满厢的组装家具以及两名工人并立,以证件感应开关,按了十五楼,她提醒工人道:“待会搬运时小心些,别碰倒或刮坏了客人的东西,林太太那次琉璃破了一角,店里就赔了三万块。”
“知道了,田小姐。等一下可不可以在走廊抽烟?”其中一名工人道。
“不可以。出大楼再抽。”她不自觉面目严峻,直视楼层灯号,工人壮硕的体魄在单薄的T恤下一览无遗,令她感到极为刺眼,半屏着呼吸小心忍耐着;电梯门一敞,她头一个窜出去,找到客户的大门,按了电铃,等了十秒钟,门才姗姗打开,一名帮佣模样的妇人手拿抹布,客气地问:“田小姐吗?”
“是。”
“请进。玄关桌摆这,屏风就固定在这条线,不要超出鞋柜。”妇人让她进门,仔细指点家具固定方位。她会意点头,指挥工人进行定位。
妇人摘下两只手套,和抹布一起放进鞋柜内的杂物格,对她匆匆叮嘱:“我忙完先走了,有问题可以问先生,小心别刮坏地板。”
她只能应承。这次接单的不是她,是另一位设计师陈盛和,因为手边的设计案子出了点问题这两天拚命在赶工,麻烦她临时接手出货的任务。
她职业化地打量四周陈设,乍看主要是黑和米白两种色调,用了她相当排斥的昂贵石材做地板。这名客人似乎极偏爱石材,玄关、客厅、餐厅、走道各铺设了不同材质的地砖做为空间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