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再探私,盯着工人完成装设,空气里浮晃着从厨房传送来的料理浓郁香味。晚餐时间到了。她瞄了眼腕表,七点二十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替她留了晚饭?她拨了通手机回家,简单交代了行程,想起医院里的人,又拨了通电话询问现况。
“田小姐,这两个置物架钉在哪?”工人举着两块板材问。
这可问倒了她。她并未来过这里,她尴尬提嗓向厨房方向谨慎叫唤:“先生,不好意思,请问置物架要钉在哪个位置?”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里头的主人应声而出,一步步朝她走过来;她目不转睛盯着那张不容置疑的笑脸好半天,忍不住低头翻找皮包里的送货明细,收货人分明署名张翠芬女士,地址更不会错,警卫方才也确认过了,那为何她看见的是他——
她再抬起头,思索着要如何开口,对方已经先声夺人:“跟我来。”
不容迟疑,她硬着头皮领着工人跟随宋子赫踏进显然是卧房的地方。她刻意不去打量这块隐私意味浓厚的空间,直瞪着前方在盘胸等待她的男人。
宋子赫道:“田小姐认为,这个房间哪个地方适合钉上这两个置物架?”
那语气像是存心考她。三个男人齐齐看向她,像六支利箭。她突然语塞,勉为其难环顾一周,略为斟酌,指着对向床尾的那面墙道:“就那里吧。”
工人询问了正确高度后,完全没有意识到田碧海万般的不自在,三两下完成了装钉工作,两手抓着电钻和剩材对她急匆匆丢下一句:“好啦!我们先回工厂喽,还有东西赶着要送。”
两人一溜烟跑了,她也急忙对宋子赫道:“就这样了,有问题请找陈先生。”不待他回答,她脚步不停地步出卧房,尚未穿过客厅,右肩就被一只手掌有力地扳住,迫使她不得不回头。
“你们的服务不包含善后吗?”宋子赫指着玄关地板,那里散布着钻墙后的水泥粉尘和木屑,以及两小块裁切下来的多余木料。
“啊,抱歉。”这一刻,她忽然恍悟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无论她多么不欣赏面前的男人,都不该影响到店务。
“麻烦借我打扫工具。”她镇定地请求。
“在鞋柜旁边的小门后面,顺便替我把门关上。”他轻快地指示,回头大踏步走回厨房。
他一消失,源于一时无法说清的心情,她结实松了口气,拿起扫帚认分打扫起来。再次踏进他的卧室,她埋头盯着地板,全然目不斜视,彷佛可以将自己和属于男人的一切安全隔离;因为太专注,当她走出卧房而男人站在餐厅叫唤她时,她有一瞬的眼花,男人在灯光直射下竟产生一种眩目感。
“扫完了?”他问。
“欸。”她模糊应了声。
“那坐下来吃饭吧。”他彬彬有礼地拉开椅子。
她这才惊觉,餐桌上不知何时已布满饭菜,热腾腾刚起锅,两副碗筷相对整齐摆放好,分明是一项安排好的邀约。
“不用麻烦了。”她保持距离。这个男人相当危险,她在心里暗下结论。危险的是那副笑容,总带着好几层的意味,让人猜不透,越想猜就得越靠近,一层拨开一层,而那正是男人的目的。
“肚子饿了吧?我都听见声音了。”他一脸认真。
她反射动作地捣住小腹,只见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她立刻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决定不动气,以免娱乐了他。
“让您费心了,宋先生。”她开门见山。
“唔,追求哪有不费心的?”
“这顿饭宋先生没有征求我的同意。”
“你会同意吗?”
不,她斩钉截铁不会首肯,所以他设法订制了这些多余的家具,安排在这个时间收货,那么张翠芬女士又是谁?
“货单上的张女士是——”
“我母亲的名字。这里本来是她名下的产业,她偶尔会过来一趟。”
她完全明白了原委,又深一层了解了这个男人——多么地任性妄为,他想要的东西很少到不了手吧?
“你根本不认识我。”
“坐下来,我就可以慢慢认识你了。”
“这不太好。”
“怕什么?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冒犯你的。”
“这点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困扰,比方说你的女性友人。”
他挑眉不以为然。“对我来说,我唯一的困扰是,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们两个好好吃顿饭?这些菜李嫂忙了两个多小时。”
“我不喜欢惊喜。”
“唔,你真不一样,我以为女人都喜欢惊喜。”他笑。
一阵钥匙转动锁孔的喀嚓声清晰传来,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谈话。她机警地看向宋子赫,他先是困惑那突兀的响声,接着是确认后的讶异,几秒的思索,最后转为面对的泰然,过程毫无一丝惧色。他迎望那扇新立的屏风,大门开了,女性鞋跟触地的清脆声音接二连三,伴随类似行李箱拖在地板上的滚轮声,欢快爽朗的女嗓高扬——“子赫,你在家啊?咦?怎么多了个屏风?你又搞怪啦?我好饿,飞机上那些菜简直吞不下去,还头等舱呢!”女人边说边绕开屏风,踩进客厅,右手拖拉着一顶随身皮箱,一身风尘仆仆,五官仍明艳照人,身材高姚饶富韵致,女人快接近餐厅时才抬头向前,明快的动作迅速凝滞,有如断了电无法启动。
大概有五秒钟的停顿,女人醒悟得很快,扔下皮箱直冲向他们。田碧海来不及揣想,女人已经扬起手臂挥向宋子赫,宋子赫反应出乎意料的敏捷,他半空拦截住那一掌,气定神闲地对女人道:“欣欣,我有客人在,节制一点。”
女人颤着唇,美丽的脸蛋霎时失去颜色,她转头看向田碧海。田碧海在女人眼中看到了绝望和羞辱,还有难以测度的受伤,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无形毁坏,熟悉得令她心惊胆颤,因而当她蓦然挨了一记麻辣的耳光而头昏眼花时,竟只是结舌呆立,未生出一丝委屈不满,女人厉吼:“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田碧海下意识望向宋子赫,他颔首道:“没关系,老实告诉邓欣,你来这做什么。”
那温柔的劝慰,淡漠的神情,她从中看见了残忍和一种坚硬如石的决绝,让她震慑、暗惊,并且推动着她,悄悄下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她鼓起勇气面对邓欣,目光充满怜惜,口气异常平静:“我是来吃晚饭的。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
这些话无异于推波助澜,邓欣愤懑地咬着唇,盈泪的美目恨嗔男人一眼,想再说些什么,似乎又觉多余,骄傲与教养使然,她无法口出恶言,终于激动地吐出毫无杀伤力的一句:“你会后悔的。”
她来得迅疾,去得震荡,大门被砰然掼上。田碧海一惊怵,回了神,不禁坐了下来,待心跳平抚,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含起一口白饭道:“吃吧,菜快凉了。”
宋子赫以崭新又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解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帮她解决问题。”她答得干脆。
“为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还会见面,虽然我不太能理解你到底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看起来随和,却不像是会轻易就放弃念头的那种人。我不希望以后老是在莫名所以的状况下和你见面,更不想没事吃耳光,既然你终究要和她分手,就毕其功于一役吧!她以后会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拖着不是好事。”
“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来往的女人。”
他听了不以为忤,伸指抚贴她左颊浮肿起的一片掌痕,柔声问:“还疼么?”
“没什么。”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手。“这就是代价。”
“什么代价?”
“和你交往的代价。”
“你答应了?”他弯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长的笑。“很难想像谨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险性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担心吗?”她继续尝着菜色,不可否认,菜的确相当可口,可惜此时此地不能太尽兴。“担心的话就别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舒展眉心,跟着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几点可以见你?”
第3章(1)
谁都注意到宋子赫的作息改变了。早上八点他便踏进办公室,开始一天的行程;下午五点准时熄灯离开,和政府公务员差不多;所有的会议被迫往前递进,并且讨论必须更有效率,因为时间一到他便喊卡,不给与会下属多余的发言机会。为了避免耽误工作,部门员工变得战战兢兢,以维持业务进度,私底下却相当不习惯,向来以美式管理闻名的他为何改变了作风?
但没有人敢抱怨,毕竟他们年底将有丰厚的年终奖金落袋,宋子赫从不亏待员工,唯一有意见的是宋思孝,因为终于有人不满地上告于他。但宋子赫在跨部门会议时,照样时间一到便退席,即使是重量级人士主持会议,待遇亦相同,完全不给其他主管面子,这一点绝对值得商榷,他绝不希望我行我素的儿子提早被排除在未来的董事会名单外。
平时宋思孝难得踏进非他主事的这栋办公大楼,主要是见到各色女职员老绕着宋子赫打转可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非得已,这天他特别排开行程,在宋子赫下班前找上门,宋子赫照样镇定如常地尝着女助理特别送上的花草茶和咖啡卷,桌面很清洁,不见任何档案资料,看起来已经在培养下班情绪。想到别部门员工上下都还在为目标奋战,宋思孝的心就一阵纠结。
“待会回家吃个饭吧!奶奶很久没看到你了。”宋思孝皱着眉开场。
家里人丁单薄,宋子赫在外独居,长女则远嫁美国,老奶奶喜欢安静,长期与二房宋思孝一家同住。
“奶奶?别逗了吧,少看到我可以让她长命百岁。”
“瞧你说的什么浑话!”宋思孝直了眼。
“今天不方便,我有事。”
“你最近晚上天天都有事?”
宋子赫撑起下巴看着父亲,不禁莞尔。“不然勒?”
“子俐说你已经不和邓小姐来往了,在忙什么呢?”
“爸有话直说吧!你什么时候对我的夜生活有兴趣了?”
“你若不影响公司,我又何必干涉?”宋思孝不悦了。
就是这样的态度,让宋思孝在老母亲面前说话少了份量,且三不五时受到家族其他成员资疑他对独子的安排。当年他用尽办法让学非所用的儿子空降业务部门,业绩虽交代得过去,但宋子赫始终与公司文化格格不入,不仅挑战公司的管理制度,也不在乎上层的评价;别房子女相继成家开枝散叶,他依然游戏人间,真假不分,那随心所欲的行止,很难不令人怀疑他根本等着董事会主动开除,将他逐出宋家事业体糸。
“是为了昨天开会我早退的事啊?”宋子赫干脆先提。“老实说,这和我晚上有没有事没多大关系,实在是那些人官越大废话越多,二十分钟可以讲完的事非得说上一小时不可。一个人如果连简单的表达能力都有问题,显然逻辑就有问题;逻辑有问题,决策一定跟着出毛病。他们最近不是向人事提出精简部门开支么?我建议先精简开会时间,省电省茶水又有效率。”
“你非得这么干才痛快么?”宋思孝不禁拔高老嗓。
“痛快说不上,请他们别倚老卖老就行了,我可从没耽搁部门的事。”
宋思孝暗忖了一会,倾前拉近距离,一派疾言厉色。“子赫,你得珍惜公司给你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让你插足这里,当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别让它影响你,明白么?”
空气瞬时凝冻,两人对视良久,宋子赫蔑哼一声。“爸多心了,我早忘了,您请回吧。”
他扔下档案夹,不再看父亲,抓起外套,大踏步走出办公室。
果真忘了吗?他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总是忙着用各种方式填满空档,以安眠药或褪黑激素入眠,才能面对第二天升起的朝阳--应酬、派对、夜店、极限运动,他让自己停歇不下来,怀抱里的一张张脸孔出跟着递嬗。最近他开始怀疑,这么做是否有效?如同惯用止痛药治标,却只能不断加重剂量抑制一样,疼痛依旧缠身。
然而他终究放弃了思考,他此刻只想见到那张全新的脸孔,一张老是冷眼瞅着他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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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店里的氛围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恒常是疗愈系的空灵背景音乐如今被各种热闹的轻摇滚乐占领,周遭的植栽彷佛也被那股热力震动,不时摇曳着枝叶,偶尔穿插阵阵逗得人芳心微乱的男性朗笑声;当然,那颗芳心属于助理小苗,她总要藉各种机会加入宋子赫和设计师陈盛和两人间荤素不忌的谈笑--殷勤奉上热茶、送上网路订购的正夯甜点、请教设计图,渴望得到一点关注,那点关注可以振奋她一整天的心情,也让她近日眉目多添了几分女性韵媚。
至于田碧海,还是一样的田碧海,她神色如常,心情平稳,作息不变,至少外人看起来是这样;她容许宋子赫出现在店里,无论何时何地,高谈阔论也无妨,充当店员也可以,她每天见到他第一句话总是--“嗨,您来了,请便。”
请便的意思是,除了别干扰她处理店务,他想做什么都行。
对旁人来说,这种男女间的相处方式颇不寻常,田碧海从不规范宋子赫,宋子赫也不纠缠她,唯有他惹出的喧闹声太大时,田碧海才会稍微望过去,投以警告的目光;这时众人会稍安静些,但停歇不到一分钟,宋子赫就会报以更高昂的笑声,让她无可奈何。有时他等得倦了,直接走到她身边来,自动拉开抽屉,取出那条围巾,替她绕上,再柔声道:“碧海可以休息了,我们走吧。”
她无法拒绝;她不希望他想出更多追求的招数而引人侧目,多半顺从他的选择;外作出一起用餐,也以他的习惯为主,无论是平价小馆子或米其林二星、三星餐厅,特色私房菜,她都处之泰然,从不挑剔或表示意见;重点是她吃得极少,喂饱她太容易,食物大半被浪费了,所以外食对她而言吸引力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