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楼」位于莱阳城最热闹的街道,来往皆是仕绅、富户、各地官员,没有点家底的还吃不起江山楼一道招牌菜。
二楼的包厢里,穿着正服的宣宜公主坐在主位,充分显示她皇家尊荣的气势,在她身后立了四名黄衫绿裙的侍女,两位严肃到可以在脸雕花的宫中嬷嬷,以及三名青衣侍卫。
阵仗声势浩大,足以镇压一个胆小的平民百姓。
反观坐在她对面的周静秋就显得势单力薄,刚满十岁的小敢抱着铜漆验尸工具箱立在她身侧,他力求镇定地想为师父助威,但看到对方人多势众,目光凶狠,他的气势就先弱了三分。
「公主并非蠢人,怎么老是做蠢事呢?蠢事做多了,聪明人也会变蠢。」周静秋暗指她今日这样的安排并不聪明。
公主其实不该找她,她并非根源。
「用不着跟本宫打哑谜,开出你的条件。」她肯给她机会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通常她会处理得干净利落。
「公主真直接,令人受宠若惊,我是不是该说祖坟冒青烟,百年难遇?」周静秋嘲讽道。
「藉机拖延改变不了什么的,本宫没什么耐性,而且本宫也不打算给你太多时间。」她会得到她想要的。
看着这张眉眼如昼的娇颜,周静秋笑了。「公主在急什么?是不是有人发现你不在行宫,你要赶着回去布置你不曾离开的迹证……」
「住口!」宣宜公主低吼道。
「看来是我说对了,公主再尊贵也是养在金色笼子里的鸟儿,看到的只有四方宫墙的天空,除非嫁人,你是走不出将你困住的高墙的。」公主这个身分是个悲剧,很难能随心所欲,要么和亲,死在他乡,否则便成为皇上笼络大臣的工具,在必要时成为被牺牲的棋子,这样想来,宣宜公主倒也挺可怜的。
「就算本宫出不去,也是皇宫最尊贵的凤凰,啄死你一只小麻雀易如反掌。」蝼蚁般的生命不值一文。
「我死了你就如愿了吗?」未必吧。
「所以本宫才找你谈谈,倾本宫所能给的诚意。」只要周静秋想要的,她都会尽量满足她,人不可能无欲无求。
「我喜欢死人。」死人多可爱,没有喜怒京乐,不用分善恶,他们唯一的动作是躺着。
「嘎?!」对于她突然跳开的话题,宣宜公主有些跟不上。
「因为我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告诉我,让我感受到他们的感受没有以后了,他们只剩下缅怀,用逐渐消失的记忆去回想曾经的过去。」
「一堆鬼话。」不再隐藏真性情的宣宜公主怒斥道。
周静秋气定神闲的点点头。「是鬼话,正如公主所言的诚意,你所谓的谈谈不过是威胁,给自己理直气壮的理由。」闻言,宣宜公主小巧的鹅蛋脸倏地涨红,宛如晕开的朱砂。「你成也成,不成也得成,本宫是公主,你敢不从?!」
「从又如何,不从又如何,我只是看笑话的人。」连她都看得透,偏偏宣宜公主执迷不悟。
「你在笑话我?」她好女的胆子。
「是公主做的事让人笑话,你在皇宫那么多年,难道看不见一道道枉死的冤魂?」死,是因为知道太多。
宣宜公主气到身子都在颤抖。「别人的死活与本宫何干?本宫只想知晓你要什么才肯让出解冰云。」
「我什么也不要。」宣宜公主冷笑道:「你是不想让本宫如意喽?」
「公主此言差矣,你该去问解冰云,他若是点头了,还有我什么事。」她从头到尾是事外人,一个看官而已。
闻言,宣宜公主脸色铁青,解冰云若是肯妥协,她就不用找上她了。
「因为他不要你,你才想尽办法让我让去,只要我得利了,你便能顺理成章的说服他,说我不是一个值得他用心的人,你才是值得他怜惜的人。」抹黑对手突显自己,这招式太老套了。
「他没有不要我,他只是还没看见我的好……」宣宜公主始终相信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眼中只有她。
「你的眼泪呢?」公主哭起来很好看,美得有如春雨烟笼。
宣宜公主一怔。「我为什么要哭?」
「对,没人疼惜时为什么要哭?哭给谁看?但除了哭得美以外,我看不到你有哪里好。」有的男人会被眼泪迷惑,有的转身就走,解冰云便是后者,他觉得哭是一种逃避。
「本宫……明明很好……」宣宜公主想说她有美貌,但后宫嫔妃哪一个不美,各种形态的美人不胜枚举。
「公主是在自欺欺人,就算没有我,皇上也不会同意你和解冰云。」周静秋眼中充满怜悯,同情她的无知。
「为什么?」她凭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因为皇上想重用他,让他成为国之栋梁,若他成了驸马,他的前程止于游手好闲。」驸马只能给个虚职,光领俸不做事,是朝廷养的面首,取悦公主。
「不是这样的,你骗本宫,解五哥不过是小小的七品官……」一个知县能有多大作为,他要几年才能升到首辅……不会的,父皇给了他闲差,是不想他太累……一定是这样。
宣宜公主想着七品知县哪有那么容易升官,没有二、三十年是干不到封疆大吏,但她很清楚解五的才能,新科状元不是白拿的,只要他想要,没什么做不到,他不过在韬光养晦。
先累积一些地方经验才能大刀阔斧往大方向实行,由小见大,见微知着,有了好的开始便能一步步落实下去。
「本朝三大国公安国公的儿子会只是一个小小知县吗?即使他是芝麻大的官,只要他把莱阳县治理好,那便是好官,受百姓爱戴,公主要我让夫,荒谬至极,几时皇室女儿那般恨嫁,找不到求娶之人到处抢夫……」她嫁一次人容易吗?在她下定决定从夫而终时,非来个跑龙套的搅局。
性情清冷的周静秋很慢执,她像温水煮青娃,慢慢来,但是一旦热了有如火山喷发,射到谁谁立刻融化。
面对宣宜公主的一再瞎闹,冷水也会引出火性,她一口气将一年要说的话差不多都说完了。
「你、你……放肆!」她胆敢顶撞公主。
「更放肆的事我也做过,我天生胆子大,我会把尸体的胸口切开,掏出心、肝、肺、脾、肾、大肠小肠、胃,腐烂的血水淹过我的双手……」这是她处理的某一具尸体,她摸到在尸体第七根肋骨下方有一块蝶形铁片,因为插得太深没被发觉。
「不……不要说了……」宣宜公主身后的侍女已经有人捂住嘴,眼露惊恐。
「或是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将胃切开,里面有猪肚、芥菜、没咬碎的细肉,一根鸡骨头和鹅肝……」这具尸体的胃里有生乌头,死因是中毒而亡。
「恶!」侍女、宫中嬷嬷,包括三名侍卫,全都有志一同的跑到角落去吐,腥恶的气味蔓延开来。
「怎么吐了呢?太可惜了,若是留在胃中能当成证据,等你们日后成为一具尸体,我才好开膛剖腹做一次尸检。」周静秋笑得有如庭院的一棵垂柳,柳条儿轻轻揺晃。
可是在宣宜公主等人眼中,她像是双眼流出血,牙光嘴大的鬼女,正娓娓说来人心有多好吃,婴儿腿上的肉最嫩甜。
「你……你走开,不要靠近我!」她是人吗?竟然敢把手放入死人的身体里。
柳眉一扬,周静秋缓缓起身。「公主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真简单,解决了。
「站住!在惊吓到本宫之后还想全身而退,你作梦!」若不留下什么,她受创的心如何修补?
「不然公主还想要什么?」察觉情况不对,周静秋将小敢拉到身后,让他对着能一跃而下的窗户。
若遇危险可以跳窗选生,她如是想。
「留下你一手一足,以及你的一只眼。」今生她得不到解五,那么也让他拥有相同的痛苦。
周静秋微惊。「公主的心真狠。」没有手和脚她就做不了仵作。
「是你们心狠,逼得我不得不狠心,动手。」在后宫中,心不狠的人活不长,要一刀毙命不留后患。
公主侍卫拔出佩剑,剑尖向前。
但是他们的剑尚未刺出,已被制伏,两把剑搁在颈上。
「你……你们反了吗?敢不听本宫的话,本宫要砍了你们的脑袋!」不听话的人没必要活着。
宣宜公主气急败坏,她不懂她的侍卫为什么反过来对付自己人,漠视她所下的命令。
「他们是解大人的人,派来保护公主的,公主忘了吗?」明为保护,实为暗棋,将公主的一举一动如实回报。
「你……你们早料到本宫会痛下杀手?」她果然太疏忽了,一出宫就少了戒心,没想过有人会对她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防着总没错,赵龙,钱虎生,好样的。」果然身手了得。
赵三、钱四露齿一笑。
「夫人,该走了吧?」包厢外,一身锦衣玉带、华光若辉的解冰云信步走来。
「你怎么才来?」周静秋娇嗔道。
「来了一会儿,看夫人大展雌威不敢惊动,不过之前被咱们善解人意竟的二嫂给耽搁了。」她们这两个笨女人居然还懂得兵分两路,一个负责拦住他,一个请人入酒楼,准备伏击。
「今儿事多,柳树村的命案怕要迟了。」她今天原本要出城,为一名死在井边的妇人验尸。
「岳父去了,若非他杀,便由家属收殓。」解冰云一手扶着妻子玉肘,温柔细心地护着。
「等一下。」宣宜公主气愤地怒喊。
他们说走就要走,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里!
「公主是闲人,自是能四下游荡,臣与妻子公务系忙,恕不奉陪。」解冰云声冷如冻梨,一咬酸牙。
「为什么是她?」她有哪里不如人?
解冰云一扬唇,如春水破冰般清透。
「我心悦她。」因为心悦,所以情生,终至爱入骨髓。
第十一章 赶回京城(1)
「什么,老夫人病危?!」在解冰云出京时,安国公夫人脸色红润,目光精烁,快六十岁的老太太不用人搀扶,还能走上万佛寺门前长达一千阶的天梯,脸不红气不喘的嘲笑小辈腿软。
她是将门出身,早年也曾跟安国公上过战场,打过几场仗,立下汗马功劳,先皇曾称其为巾帼英雄。
不过才几个月前的事,她还精神不错的吃下几碗南瓜粥,将一迭面额不小的银票装入小匣子里,由身旁的郭嬷嬷交给么儿,那时满脸堆笑地要小儿子带个媳妇回来,趁她一把老骨头还能动的时候,生两个小孙子让她含饴弄孙。
言犹在耳,却惊传恶耗。
就在解冰云派人护送二嫂和宣宜公主回京之际,同时京里快马加鞭的送来书信,下笔人为安国公本人,他信中语气沉重的指称老夫人快不行了,等着见小儿最后一面。
信里附了御笔,允解冰云一个月假回京探亲,并「押送」宣宜公主返回京城,她私自出京,罪犯欺君,皇上命她入万佛寺斋戒一年,带发修行为太后祈福,抄佛经千卷。
为此,宣宜公主真的哭了,悲悲切切,一路从莱阳哭回京城,一双眼睛都哭肿了,身子也瘦了一圈。
后宫的女人怕什么?最怕失宠。
即使是皇帝的儿女也有分轻重贵贱,原本还算在皇上面前得脸的宣宜公主,所作所为令皇上大失所望,故而由云层跌落似的失去宠爱。
而她在回来的路上也受了不少苦,差点香消玉殒。
因为解冰云为了早日见到亲娘,日夜不休的赶路,吃睡都在马车上,除了下车解手外,几乎没有停歇。
马一匹一匹的换,每过一个驿站便换马,驾车的马夫两人轮流,只能靠在车辕边打个盹儿。
为了方便上路,轻车简从,宣宜公主来时,浩浩荡荡的七辆马车车队,她和解二夫人各一辆马车,侍女一辆、丫鬟一辆、嬷嬷一辆,其余两辆载的是两人的惯用东西和衣物,但此时只有三辆马车。
宣宜公主和解二夫人同乘一辆,车上两名服侍的人,另一辆坐的是解冰云夫妻,以及丫鬟春芽、绿枝。
小敢也跟来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晕车,昏昏沉沉的,睡到京城,他是被骑马的侍卫带下车,睡进安国公府。
余下那辆马车坐的是剩余的丫鬟、侍女、嬷嬷们,一堆人挤在马车上,以及主子们的行装,颠得每个人脸色大变。
一回京大伙都瘦了一大圈,面色枯黄,没法子自行下车,腿都发软,双腿直抖的被人扶进府里。
「回来了,回来了,五爷回来了!老夫人您快睁开眼,看看您的续哥儿……」红着眼眶的郭嬷嬷在双眼紧闭的老夫人耳边轻语,原本不省人事的老夫人竟然无声地流下两行泪。
「娘,不孝儿回来看您了,您快起来看看我,我带媳妇儿回来了,您不想见见她吗?」解冰云一入内便直奔床前,双膝一落跪在脚踏板上,神色哀戚的握住娘亲枯瘦如爪的手,内心的悲切难以形容。
身后跟着一起跪下的是周静秋,她可以说是被丈夫拉着跑进来,腿还有些不适,显得无力,她趁无人注意时偷按了腿上穴位,活络筋骨,让双腿的血液流通流通。
老夫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代名词,看惯生死的她,并无丈夫的悲意和不舍,反而冷静的观察四周。
长期卧床的人屋里会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以及说不上的怪味,令人掩鼻,加上苦涩的药味,那气味浓得教人作呕。
但是周静秋发现并无异味,只有淡淡的果香,也许是发病还未久,照顾的人仔细,才没呛鼻的异味。
不过她还是受不了,恶心想吐,因为她从垂下的眼角一瞄,窗户未开,闷得一点风也没有,一屋子人站得满满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仍抱在怀中的孩子,几乎所有的孝子贤孙都来了。
在听见解冰云说「媳妇儿」时,几个岁数较长的大人脸上闪过一丝异状,眼神古怪的互视一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快起来,跑久了娘会心疼……」一名约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扶,他的神情看似伤心,满脸胡须未刮,可说出的话中隐约带出了酸意。
好像在说娘只疼你,你才是娘的儿子,我们几个是抱养的,不是亲的,只有你是她心上的那块肉。
吃味也吃得不是时候,难怪安国公府的声势一日不如一日,身为长子的解冰锋并无宽阔的心胸,他和相差二十岁的么弟站在一起,显得垂垂老矣,两人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娘为什么突然病得这么重?我离京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拉着我的手要我用心为皇上办事……」娘那时的声音沉稳有力,拍在他肩上的力道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