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柳香华一阵反胃,「呕」地一声吐出满腹黑水;沈妮适时的用水盆接住,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就算衣裳不小心被柳香华呕出的秽物沾上了也不在意,沈妮只是静静地服侍柳香华将腹内秽物全数清空之后,随即倒来一杯茶,让她清清口内,接着又扶着她躺下。
「爹,我怎么了?」看来已无大碍的柳香华渐渐转醒,虚弱迷蒙的眼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没事,你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柳深紧握女儿的手安抚她。
见爱女总算醒过来,他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卸下。
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的柳香华没有异议,虚弱的闭上眼睛,接着就沉沉睡去。
见女儿脱离险境,柳深这才安下心,转过身对着沈妮就是深深的一揖。「多谢你救香华一命。」
此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父亲。
沈妮忙对着柳深一福。「大总管别见外,奴婢只是尽棉薄之力。」
芮君雅见柳香华已转醒,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大总管,咱们出去吧!唤香华的贴身婢女来照料她,让香华好好休息。小翠!」
「奴婢在。」小翠应声而至。
「好好照顾小姐,需要什么就跟嬷嬷们说一声,有什么不对劲要立刻禀报,听明白了吗?」芮君雅正色指示,表示不容有差错。
「小翠明白。」恭顺的点头。
「林嬷嬷,待会儿大夫来的时候,问问香华适合什么药材,只要是北苑食材库里有的,全都拿出来使用。」芮君雅又吩咐道。
「是,庄主。」林嬷嬷向前接下命令。
「今天的事我自有主张,谁都不许再多嘴。」这句则是说给胡嬷嬷听的。
胡嬷嬷纵有再多的不甘愿,也不敢在芮君雅面前这次,只好将恶狠狠的目光化为利剑,刀刀砍在沈妮的身上。
「大总管,咱们出去吧!小翠会照顾香华,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好好歇息。」芮君雅拍拍大总管的肩,像给他一剂强心丸。
大总管以像是衰老了好几岁的身影再次深深凝睇女儿的苍白睡容,这才跟着所有人踏出柳香华的卧房。
「没事的人都下去吧!重新打过水,准备庄内的晚膳。」
一语方落,大夥儿便一哄而散,各自领命下去。
沈妮也紧跟着林嬷嬷身后,想为烹煮第二次晚饭尽一点心力,顺便逃开这个身上有诱人气味的庄主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愈来愈不像自己了,直视他的时候,她居然会感到羞怯,直觉想闪躲他眼光,她想她得好好的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才行。
「沈妮。」芮君雅叫住那个偷偷摸摸想趁隙溜走的小姑娘,眼底满是笑意。
啧!被发现了,沈妮觉得很惋惜。
「干嘛?」反正在场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所以也用不着太客气。
「你留下,我还有话要问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走离不远的胡嬷嬷等人听见。
沈妮嘟起红润的小嘴,真烦!难道还在怀疑是她下的毒手吗?要是他敢这么污蔑她,她定要他付出代价!
「问吧!」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没什么好怕的。
「换个地方谈吧!」跟着便走出柳香华的闺房。
不明就里的沈妮只好跟在芮君雅身后,两人一路步行到西厢院。
「留我下来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是下毒的人?」行进问,她仍忍不住挑明了问。
「不,你没有下毒的理由。」他回答得也很直接。
「哦!怎么说?」看不出来她现在就很想真的毒死他吗?一想到他会怀疑自己是凶手,沈妮就忍不住的感到气愤。
「今天的水是你负责挑的,我想没有笨蛋会拿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应该是有人想要陷害於你。」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府内有这种害虫就该尽早除去。
依他推断,这整件事分明是内神通外鬼,目的是想趁府内大多数人中毒,元气大伤时,一举削弱山庄,这次幸亏发现得早,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思及此,他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贼人大概也想不到会突然跑出沈妮这个程咬金吧!
「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算他还有点良心,就饶他多活几天。
不否认听到他这样说,沈妮整个人都舒坦了起来。
「也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其实他叫住沈妮的目的,只是想藉此让胡嬷嬷以为他要私下询问沈妮是否为下毒者一事,以免胡嬷嬷心有不甘而想出其他的方法另外处置沈妮——虽然他觉得沈妮应该是有办法可以应付的。
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他总觉得可以卸下所有心防,不用伪装着疏离的面容防卫自己,尽管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不大悲大喜的一号表情。
人生之最大悲恸他已经历过,他自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撼动他的心绪,但是沈妮的出现,却重新让他找回一些失去已久的感觉。
一阵风吹来,沈妮鼻间又充塞着属於他的气味。「聊什么?」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不再欺侮她,他步上人工湖泊上的凉亭,挑了张椅子坐下。
沈妮的好奇心早被十成十的勾起,不用人家邀请,她就自动自发的跟了上去,选了他对面的石椅落坐。「是什么样的朋友?」假装漫不经心的问,明明心湖早就被撩乱得涟漪不止,他想起来了吗?
芮君雅深深看了她一眼。「是很重要的朋友。」他随手招来一个丫鬟吩咐了几句。「你很好奇?」
沈妮一会儿看看鱼、一会儿望望夜色,佯装丝毫不在意。「没呀!随口问问,是你自己说要聊天的嘛!」其实心底明明就好奇得要死。
「说得也是,可是这故事很长,你有耐心听我把它讲完吗?」这时,像应景似的,凉亭外又开始飘起细雪。
「嗯!」沈妮点点头。
这一刻,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她和他初遇的那年冬季……
「十年前……」他开始诉说起当年的事,「所以我会大难不死,并拥有这一身武艺,都是那位朋友赐给我的,很奇怪的故事是不是?」喝上一口期间丫鬟送上的热红枣茶,他仍对往事回味无穷。
沈妮怔怔的听着,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震撼!
他根本没一天忘记过她,但为何偏偏不认得她?她好想在此时此刻告诉他,其实她就是他那个重要的朋友,可却还是硬生生忍住。
如果他连她在眼前都不认得了,那么她主动认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着他说起往事时,那从没在别人面前展现过的那份轻松闲适,沈妮不知为何想起在祠堂内他那萧索的背影和深深的叹息,眼角不自觉的染上些微湿意,鼻子也有点酸涩。
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会让一个人有这么沉重的背影和深沉的低叹?
第五章
「不,这个故事很美,我很喜欢。如果有一天,你再见到那个朋友,你会在第一眼就认出她吗?」沈妮试探性的问。
「我一定会,就算她变成一个发白、齿缺的老婆婆,我还是认得她。」语气中是绝对和承诺。
既然如此,她现在就在他的眼前,为何他还是无动於哀?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还以为你就是她。」芮君雅突然天外飞来一句。
这话让沈妮心头的小鹿乱撞。「然后呢?」
「可是仔细瞧瞧,好似又不大像。」芮君雅故作认真的盯着沈妮的美貌。
「哪里不像?」沈妮紧张的探看自己有哪儿不对劲。
「你很想像她吗?」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沈妮面颊羞红了,「才没有,我只是想说她哪里跟我不一样,你可别乱想。」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掩去自己的羞怯样。
「对了,怎么都没见过你的爹娘呢?」害怕他穷追不舍的逼问,连忙转移话题。
「他们去世了,就在十年前那场变故里。」他说话时脸色末变,彷佛多年的岁月流逝已将这份悲伤洗涤乾净。
「对、对不住。」惊觉自己误触他的伤口,沈妮连声道歉。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介意。」给她一抹释怀的笑。
「他们为什么去世?」她不禁又问,难道和十年前他坠崖前发生的事有关?
关於芮君雅的身分来历,她曾经追问过阿娘好一阵子,可阿娘就是守口如瓶,死也不肯说,还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又说等时间到她自然就会知道了,所以直到现在,她对芮君雅仍是一无所知。
「十年前,我爹带着我和我娘到长安去巡视钱庄营运,在回程路上,遭到一帮贼徒袭击。随行的武师各个武艺高强,却还是被逼到末路,可以想得到那次的计画必有事先预谋。
「我爹和我娘奋力抵抗未果,最后只好忍痛把我推下山崖,因为他们知道把我留在崖上必死无疑,还不如跟老天赌赌运气……后来我修成极冰剑舞赶回山庄,却发现……」说到此处,芮君雅的眼色一黯。
「发现什么?」听见他云淡风轻的述说着过往,沈妮心里对他有着万分怜惜。
那时那个和她在神谷里悠闲度日的小男孩,身上居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也难怪他在别人面前总是冷淡得和她印象中的他不太一样。
要是让她知道是谁欺负她的「玩具」,她非跟那人拚命不可!
「你知道十五年前武林第一邪教『西远教』曾经全面肃清教内风气,将打着『西远教』名号在外头烧杀掳掠、打家劫舍的教众一举逐出『西远教』的事件吗?」不知为何,他转了个话锋。
「后来有耳闻。」她不懂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那时西远教的新教主即位,便大刀阔斧从事改革,把教内所有有异心分子全数铲除,还在武林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后来那些被逐出的数百名不肖教众集合起来,在外头自立了一个叫作『东近帮』的帮派,照样做着一些令人发指的勾当;十年前……」他顿了顿。
沈妮好奇的眼光直勾勾的盯着他。
「十年前那场血案,就是因为庄里的不肖之徒和东近帮勾结,企图夺取山庄大权才策画的,所以我一回到庄中便开始清理门户,并前往东近帮一举灭了他们。」还有一件丑陋的事实,目前他还没有勇气说出口。
就算过了十年之久,一想到自己曾做过的丑事,他还是会微微心痛,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呢?
听至此,沈妮拧起秀眉,没想到外面居然有那么多可恶的人,为了一己之私害得人家破人亡。「你别难过了,至少你很努力的把你父亲的心血收回来,并且为他们报了仇,我想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真的是这样吗……」芮君雅哺道,假如双亲在世,真的会原谅他所做的决定吗?
「当然是这样没错啊!」沈妮拿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愉悦的表情显示出对此结局感到颇为满意。「要是换成我没帮我爹娘报仇,我想依我阿娘的个性,大概会天天托梦给我,让我不得安宁吧!」
芮君雅倒有些诧异。「你不觉得我的双手沾满血腥?」
「才不会!」瞄了瞄四周没人,沈妮索性把一双玉腿全伸到长椅上,这把软骨头实在不宜久坐,还是躺着比较舒服。
这是她那风流潇洒的阿爹遗传给孩子们的坏习惯,有得躺就不坐,有得坐就不站,在她的家中随处可见卧榻,倒是凳子找不到几张。
「他杀你家人,你就杀了他们,这有啥好大惊小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向来是她家中的铁则。
虽然她的家族一向神秘,但也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事态度,但要是有人敢爬到她的家人们头上撒野,那她的家人也绝不叫他人好过!
芮君雅终於由衷的笑了,虽然笑容还是很浅,但是却带着浓浓的柔情,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那……」他鼓起勇气面对接下来将要问出口的问题。「如果是你的亲人犯了错,你也会杀了他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芮君雅紧张地双拳紧握,像是在接受审判一样。
沈妮闻言的确是一愣,但并不是害怕,只是惊讶他怎么会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他犯了什么错?」当然要按罪论罚。
「如果他也杀了你的爹娘……你可会杀了他?」连当年血洗东近帮的时候,他都不曾像现在这般无助。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但是却意外的非常在乎她对他的想法,他是怎么了?
「哦!」沈妮瞳中透着阴狠。「要是我其中一个哥哥杀了我阿爹跟阿娘,死对他来说简直是捡到便宜,所以我们一定会先好好的『招待』他一番,才会送他下去跟爹娘赔罪。
「首先,我大哥会先用他的幻术让他尝尝十八层地狱之苦,让他明明是活着却要体会地狱的五马分尸、拔舌、油炸、刀山等的酷刑,所以惹恼他,先去死一死比较痛快!
「我二哥更不用说了,他会使出他举世无双的剑法,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来,却一滴血也不会流,不然万一死了可就没得玩了。你看过像纸一样薄的肉片没有?那剑法可真是一绝!所以惹恼他,先去死一死比较痛快!
「再来是我三哥……因为他是里头最有可能耐不住性子在转眼间就杀了他的人,所以暂时想不到,跳过!
「四哥就不用说了,他整人的道具可是一等一的多,你也知道,当大夫的什么没有,稀奇古怪的丹药一堆,保证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惹恼他,先去死一死比较痛快!
「五哥虽然个性比较单纯天真,我根本没见他发过脾气,但要是真发起火,叫来的打手可也是千军万马,而且无孔不入,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的战术,所以惹恼他,先去死一死比较痛快!」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引得她喉咙发乾,她灌了杯有点发凉的枣茶入喉。
「总之,死是一定得死,只不过死法不同,任君挑选。要真是犯了错仍不知悔改,就算是亲人也不能姑息!会犯下弑亲这种大逆不道之人,放他苟且偷生也只是给他机会危害人间,何不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明明是在说着极为残酷的处刑方式,但沈妮说来却极为稀松平常,虽然不解他为何会如此发问,但针对芮君雅的问题,她也诚恳的说出自己的看法。
听闻沈妮的这一番话,芮君雅除了对她的家庭背景感到稀奇有趣外,心里冰封已久的某个角落其实也正在逐渐瓦解。
清楚自己内心的波动,芮君雅选择不逃避,因为他明白,就算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使他走出阴霾,那个人也非她莫属,唯有她才能接受自己那样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