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容叹息,可怜赵猎户这个外乡人,才落户不久就碰上这等事。
李萱转头望向周旭镛,有向他求助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李萱的头发,宠溺的笑道:“世外桃源的日子没有想像中那样简单,对吧?”
李萱不想回答,可事实不会因为她的沉默而被掩盖,有权有势者如锐利刀刃,鱼肉碰上了,也只能由人宰割。
见她沮丧,周旭镛温言道:“猜猜,王康仁是谁?”
“王康仁是谁?他很有名吗?王……等等,他姓王,不会同王益有关吧。”
周旭镛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对,他是王益的侄子,这种事不是第一桩也不会是最后一件,王家可以爆出来的贪污事件多得很。”
“那你们就放任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为恶?”
李萱忿忿不平。
“这不是在收网了吗?敏容姑娘,你找村长写下一张诉状,再让全村百姓签名盖上手印,将诉状送到蒋平蒋御史那里,他会为赵猎户申冤的。”
这种事被提出来的越多,王益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越差,就算王倎辅真有本事把大军带进京城,百姓想的不会是正名位,而是叛变。
大周人民只会把王家当成乱臣贼子,而与之勾结的代王……又能有什么好名声?“蒋大人会替百姓申冤吗?不会官官相护,把事情给掩盖下去?”
“别担心,过去几个月,何、林、曾、蒋几位御史大人已经逼得王家拔除若干桩子,王康仁相较起前面几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蒋御史而言也不足为患。”
周旭镛的口气笃定,听得敏容喜上眉梢。
“明白了,下午我就去同村长提这事儿。”
敏容话才说完,李萱眼皮突地一阵乱跳,头猛然抽痛起来,莫名而来的疼痛引得她冷汗直流。
此时,大门口一名黑衣男子赫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他没多看敏容和李萱一眼,快步进屋走到周旭镛耳边低声数语。
瞬地,周旭镛勾起唇角,清泉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像是只看到猎物的雄狮,蓄势待发。
待他慢慢起身,脸上已经没了笑意,浑身冷凝的气势让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他寒声问道:“人拦下来没有?”
“拦下了,足足有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
“这么多人?该夸王益为人有情有义,还是该嘲笑他一声愚不可及?”
语音方落,他周身带起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望着他,李萱明白,战争即将开始。
第十二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1)
周旭镛将一切都安排好,才领兵前往南蜀。
他本意将李萱送往恭亲王府,托恭王妃佟玉蔻照料,但见李萱那么喜欢梅花村,便决定让她待在这里。
虽然后宫由德妃掌理,但周月屏和柔贵嫔还在,他怕她们趁大家忙碌、无暇顾及时对萱儿不利,更怕淑妃狗急跳墙想找人出气,还是把萱儿移出后宫比较安全。
周煜镛原本不肯,但知道受到皇帝重视的自己,时常得与大臣研究国家大事,不可能时刻待在永平宫,诸多考虑后,为了李萱的安全着想,还是点头同意。
在李萱搬进梅花村当天,他让无颜、无容一起过来伺候,每隔几天,周煜镛就会寻机往梅花村走一趟,告诉李萱最新消息。
从他口中,李萱才晓得所谓的七十二辆车、两百三十二人,指的是王家族人。
日前王倎辅飞鸽传信通知,代王将于八月十日起兵。
收到飞鸽传书,王益将族人分成几十辆车送出京城,却不晓得周旭镛早早派了驻兵在城外守株待兔,将王家人一举成擒。
如果王家人不要各个贪生怕死,只让王益一人出京,动静不会闹得那样大,以至于打草惊蛇。
七十二辆车呢,就算是从各府分别出动也会惹得百姓侧目,更何况是暗地里对宰相府时刻关注的周旭镛。
王益没来得及逃出京城,在城门处七十二辆马车一一被拦下来,所有人被秘密擒锁于大牢之中,唯一的自由身,仅剩在外“带兵操练”的王倎辅。
短短几天,早就蓄势待发的御史大人们搜齐了王家罪证,公诸于世,当然,梅花村的诉状也在里头。
王家人犯下的罪行琳琅满目,罗列成单,长长的一大串看得百姓啧啧称奇,堂堂大周宰相竟纵容族人为祸一方,实在可恶,再想起早先已经伏诛的王姓族人,民间传言纷纷四起。
之后,最新消息传来,王家犯事的十三名官员携家带眷准备逃离京城,却让周旭镛带兵给拦下来,皇帝命人速审速判,将畏罪潜逃的王姓官员们于午门前处斩。
除了周煜镛说的消息,王家人伏法的事也传回梅花村,村民无不觉得大快人心,村长把消息带到赵猎户家中,告诉他土地和房子得以保留,赵猎户听到消息,安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含笑而终。
梅花村村民帮着将丧事给料理了,敏容与李萱商量后决定将两个孩子带回家中,她们没要孩子们移姓改名,就照着原来的名字喊了。
哥哥叫赵闵、妹妹叫赵绫,都是勤快懂事的孩子,初初搬到敏容屋子时有些不适应,但敏容、李萱都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也不勉强他们什么,只要两人肯吃肯喝肯睡,其他的便由着时间去慢慢平息。
王家人被擒后,短短几日,言官奏摺不断,谣言四起,说王宰相纵容族人为乱、祸乱朝堂,与代王勾结意欲改朝换代。
周煜镛过来梅花村时,笑咪咪对李萱说了,“谣言是我找人去放的,既然知道代王那边也有谣言将出,不如咱们快上几步,先造成百姓们的印象。”
李萱纳闷问:“代王那边有什么谣言?”
他笑而不答,只是逗着那只送过来给李萱解闷的小白狗,说:“快去弄几道好菜,五爷一路迢迢给你送消息过来,好歹也得留饭吧,听皇兄说,你这里的东西可新鲜了。”
敏容见状,领着无颜、无容下去准备饭菜,李萱看着躲在一旁的赵家兄妹盯着那条小白狗直瞧,刻意把小狗抱到赵闵手上,说:“可不可以帮忙照顾它一下,我和五爷出去外头走走,他还没逛过梅花村呢。”
赵绫笑了,掌心摀住刚换牙的小嘴,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李萱摸摸赵绫的头,柔声对她说:“去跟容姨要一根骨头,小狗好像饿坏了。”
赵绫、赵闵略略点头,旋身朝后头厨房去。
李萱直直瞧着他们的背影,嘴边含笑,像朵怒放的芍药,美得勾人心魂。
周煜镛见状勾唇,说道:“我娘去世的时候,可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的话让李萱想起在御花园两人初见时那幕,她直觉回话,“他们可不会恶狠狠对我说:‘走开、不要靠近我!’”她的话惹出他的笑意,他说:“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李萱摇头。
“我在想,你又没有比我高贵,凭什么同情我。”
李萱叹息,他果然很敏锐,她一语不发,他仍发现她的同情。
“那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天哪,竟然有男人美得这般教人惊讶,唇若丹朱,形容优雅,风流倜傥,这样一张脸教女人情何以堪。”
她夸张的口吻,惹得他噗哧笑出声。
“原来我弄错了,你不是同情我,是垂涎我的美貌。”
“可不是嘛。”
两人相对望,笑容可掬,他身上的孤傲气息淡了,更多了几分风流。
“走吧,出去逛逛。”
周煜镛点点头。
李萱和周煜镛一前一后走到屋外,两人缓步前行,微风自脸颊轻轻吹拂,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有苍山、近处有绿田,偶尔几声顽童的笑声传来,说不出的恬适安然。
李萱说:“梅花村是个好地方,有树有田还有一条长长的溪流横向穿过,家家户户种上几株梅树,一到冬天,梅花盛开,整个村子变成粉红色的,空气里飘着清新的梅花香,让人流连忘返。
三、四月,梅花凋落,新梅初成,村里的婆婆妈妈、婶婶姊姊全忙了起来,连孩子也跟前跟后忙得不亦乐乎。”
“忙什么?”
周煜镛见她说得欢畅,跟着迎合地问下去。
“忙着酿梅酒、腌梅子呀!冬天里梅花的雅香到春天变成浓郁的酒香,枝头上新芽怒放,点点的翠绿把人们的眼睛染出一片青葱。
“五、六月的梅花村是五颜六色的,田里的稻子结穗,像个谦卑的儒者慢慢垂头,田野到处是鲜艳的野花野果,孩子们下水抓鱼,玩得好不开心。
“男人张网捕捞鱼虾,一时间鱼虾吃不完,鱼就用盐巴腌了晒起来,虾子便过水煮熟再晒干,那时,空气里到处充斥着鱼腥味儿。
“秋天稻子由青转黄,采收日时家家户户割下来的谷粒晒满院子,入眼尽是一片金黄,空气里有稻草的香味,大人们将干枯的稻草堆成塔,孩子爬上去、跳下来,嘻闹声不绝于耳。”
她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后,偏过头对周煜镛说:“在这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颜色。”
“说得好像你真的全见识到了。”
“我没见过,但是可以想像。
从敏容口里、从隔壁汪大婶嘴里、从长了癞痢头的屎蛋嘴里,他们的描述很简单,却像一幕幕的风景画烙在我脑海里。
这里的人,不贪慕荣华利禄,只想把生活过得踏踏实实,只要不出现像王康仁那样的恶官,不要战争人祸,他们就能一世富足。”
李萱笑道:“现在明白你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若是朝堂百官皆尽心,百姓自然可以过上好日子,一个政令、一个贪官,影响的不是一、两百人,而是一州、一县、一群把你们视为神的百姓们。”
周煜镛眉眼含笑,温温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当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脱胎换骨。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们吃的是百姓的税银,就该为百姓做事。”
她对他讲的道理多了去。
这姑娘呀,说她性情平和,却霸道地将他从孤僻戾气中拉出来;说她聪慧明白,她却傻得不知道荣华富贵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这个话很合理。”
她跟着他笑。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对不?”
“对,很喜欢、相当喜欢、非常喜欢。”
她认真地强调着自己的喜欢。
“既然喜欢,为什么憔悴了?”
他烁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晕黑。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朝局吧,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
她往往累极倦极,可睡不足两个时辰就会因为一阵莫名的急促心跳而惊醒,想再入睡便困难得紧,幸而那并不影响白日里的精神,否则敏容定要替自己担心了。
她的回答周煜镛不满意,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她,李萱只好再补上几句。
“干么这样看我,是真的紧张呀,平头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换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祸,我的担心是理所当然。”
“你真正担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欢他、放不下他,对不?”
李萱语噎,他的问句像支疾飞而来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间扎上她心口,她轻咬下唇,柳眉微蹙,无言以对。
她当然想他,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有了确认,好不容易他们重拾过往情谊,好不容易他们要重新开始,却让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乱了这一切……她想他,想他在战场上过得好不好,想他有没有像她一样思念着对方,想他归来的日期会不会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们的未来及过去。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的,后悔没亲口问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说的那样喜欢我吗?你真的在夜里、梦里想我念我吗?你真的没有放弃过我,真的始终把我放在心头上?”
她不必问,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对”,如果是“不”,那么他的身边不会除了王馨昀外至今无人,他不必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戏,不必一年一年地为她搜集好东西。
那时确认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宫打包行囊准备搬来梅花村时,她终于打开他送来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笼。
箱笼里的东西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乱,但她看见“它们”了,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一个“萱”字;木马下头刻着“旭镛”两字。
那年,他没把她的东西转交给王馨昀,她想托付给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见旧时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她怎么能否决他的感情?怎么能误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女人。
话一问出,周煜镛紧紧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图等出她两句话。
如果她故作无事,笑着说:“你在讲什么啊,别胡说。”
或者玩笑两句问:“你这是在污我名节?”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话,他都会乐得眉开眼笑,然后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没有,她陷入思绪中,似喜似忧,她不发一语,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欢二皇兄,从以前到现今……周煜镛垂下头,默默地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李萱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边,见他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说。
为什么不继续聊梅花村的话题呢,不然说说王益或王倎辅也行,就算要讨论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几句,偏偏是……他的问题,很压人心。
周煜镛走得飞快,从后面看去跛得更严重了,但他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蒙着头拚命往前走,李萱什么话都无法说,只能跟着,一步不离地跟着。
突地,周煜镛停下脚步,李萱差点儿撞到他的后背,他一个用力旋身,朝她发脾气地大吼。
“那个话……是假的!”“什么话是假的?”
李萱被他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我骗你,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
我故意要让你生气、想激得你和我一样发狂,事实上,当年二皇兄和父皇争执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个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后遭遇过的痛苦,而他要的那个人,是你!听到没有,他要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别人!”那时伤害她的说词,不过是他将谣言再信口胡诌罢了。
同样的话周煜镛说了两次,不是在说服李萱,他是在说服自己。
李萱轻轻叹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选择了她,一个失怙失依,无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欢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伤心蒙蔽住双眼,她让怨恨迷失了心,她劝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弃那段感情与曾经的时候……他没有放弃过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