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地,甄妍就觉得自己能临摹出更神似书圣字迹的字帖,虽然她十二岁以前的记忆都不在了,但就书法而言,她有自信不落人后,而〈乐毅论〉的内容她也早已娴熟于心,毕竟这是习书法的稚龄髫儿们必学的入门之作。
「我再替你写一帖新字吧,这次切莫再弄污了,除非你的小屁股真想讨打。」
甄妍命春草备好纸笔,裁成宋英杰所用字帖的大小,执起狼毫小楷,正襟危坐地开始临摹起〈乐毅论〉。她运笔一气呵成,书圣的气魄与严谨似乎也在这短短的篇幅之中展露无遗。
「甄姨娘,我怎么看你写得比夫子还好啊!」宋英杰赞叹着,不知是否因为人美,他看甄妍写字也美,比起那留着一把山羊胡的夫子,光是姿态就胜过十万八千里。
甄妍微微一哂,娓娓说起乐毅的故事,那清脆如雨落窗棂的声音,一下就吸引住宋英杰的注意,连春草都听得入迷。
「乐毅是旧时燕国的大将军,他好兵法,武功高强,领兵有道,在政事上也很有自己的见解,就像你爷爷在咱们王朝的地位一般受人敬重。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地合纵了秦、韩、赵、魏及燕五国,出兵伐齐,大败齐军于济西。他之后留居齐地,接连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却偏偏没有拿下莒及即墨两城,之后反被人施了反间计,丢官流亡,这件事成了他人生的污点,后世人大加议论。而这篇乐毅论就是在替他平反,说他不攻下莒及即墨两城,是为了大局着想,可不是战略错误。」
「怎么说呢?」宋英杰瞪大了眼问。
连一边的春草都点点头,极想知道这个原因。
甄妍续道:「因为乐毅想做的,不是兼并齐鲁,而是想推行仁道啊!他对城池围而不攻,没有动武,便是想将这样的仁慈之心传递给百姓,同时影响其他诸侯一同推行仁道,这么做的目的,是对于一统天下的高瞻远瞩。」
「这么说起来,乐毅倒是个大丈夫了?」宋英杰若有所思地说道。
甄妍却是没有附和,手也没有停下。「乐毅此人在后世也是褒贬不一的,他的理想或许高远,但他的行事也不是没有可议之处。所以宝儿,以你的出身,以后很可能位居高位,千万要记着每件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能随波逐流,要有自己的见解,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好了!」
话声至此,她的〈乐毅论〉也告了一个段落,恰恰写到夫子停下的那一句。若有人能拿来书圣的真迹比对,一定会发现无论是笔迹或神韵,都极为相似,一个摹本能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哇!我就说来找甄姨娘准没错!不仅故事说得好,连书法都难不倒啊!」宋英杰顶着可爱的笑脸,赞叹地看着上头的字,怎么看都觉得比夫子的好。
甄妍还没说话,春草却是得意地一笑。「那可不!我们姨娘会得可多了,琴棋书画都难不倒她,还饱读群书,见识不凡,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却是宋英杰的奶娘在找人了。
之前多次让奶娘在这里逮到他,所以这回午睡人不见,奶娘第一个就是往甄妍这里找。
宋英杰还想抬杠,但听到奶娘的声音,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栽倒,幸好甄妍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甄姨娘,我要走了,下回再来找你听故事!」语毕,他伸手往桌上一抽,就要把字帖收起来,但一看上面墨迹未乾,甄妍的字他也舍不得乱揉,索性一手抓着纸的一角,就这么晾着,匆匆忙忙地准备爬窗逃跑。
「宝儿,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啊!」甄妍突然不疾不徐地道。
宋英杰一脚都快跨上窗了,猛地停下,小脸上出现了犹豫,最后居然像个壮士般,带着悲壮的神情,转头向着大门,抬头挺胸地朝着奶娘的方向去了。
春草见状,这回真的笑了出来。「姨娘,还是你对这宝贝少爷有办法啊!」
入夏之后,气候就热得快了,记得春天的衣服才收起来没几日,这天儿就热得令人直冒汗,就连外头的蛙叫蝉鸣听起来都那么令人烦躁。
偏偏勇国公夫人徐氏心宽体胖,最是苦夏,已经命两个婢子在后头不断搧风了,面上流下的汗水却几乎糊了她的妆,那黏糊糊的感觉并不好受,令徐氏更加不耐烦。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那些炎热或虫鸣给扰了心情,而是眼前负责教导宋英杰的李夫子叨叨絮絮个不停,让她越听越闷。屋子里风吹不进,若非接待李夫子这等人物非在正厅不成体统,她都想问问能不能将整个阵容搬到院子的那棵重阳木下,至少还凉快些。
「……一旬的正课,令孙就逃课了三次,若是国公夫人认为老夫教得不好,那么老夫可以自请离去,绝不与国公夫人为难。」李夫子余怒未消地道。
突然间话就说到这个分上,脾气大的徐氏差点没拍桌,想把宋英杰那兔崽子抓来揍一顿,但多年来位居国公夫人的高位,也让她培养出了几许气度。
「夫子何出此言?我们从没嫌弃你教得不好啊!」徐氏连忙安抚着。
讵料李夫子却是摇了摇头,这回表情却成了沮丧。「以令孙在老夫这里的学习情况,按理说应是什么都没学到,顶多会几个大字罢了,可是令老夫惊讶的是,令孙习经却是熟读强记,已远超过老夫所教授的,甚至问他问题还能举一反三,要知道他才七岁啊!」
李夫子露出了个不知道是惭愧还是不满的神情。「令孙固然天姿聪颖,但据老夫观察,他却不是会主动读书的类型,只怕是府里替他请来了新的夫子,才让他学有所获。既然如此,老夫也当知情识趣,卸下这夫子的职位。」
徐氏知道这是李夫子埋怨府里嫌他教不好了,不过她却是越听越迷糊。「李先生,别的我不敢说,但府里是当真没有替宝儿另聘夫子,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李夫子坚决地道:「老夫绝无可能搞错。夫人请看——」他由袖里取出了一张纸,在徐氏面前摊了开来。「前几日,老夫写了一帖书圣的〈乐毅论〉让令孙回去临摹,之后他交上来的摹本却是比老夫想像得好了太多,却叫老夫内心生疑……」
「这有什么不好的?」徐氏纳闷,心里头也腹诽着这老头说话自相矛盾,不乾不脆,好或不好都让他说完了,偏偏还说不清楚。
李夫子自然不知徐氏所想,他只顾自己汗颜,说话也显得拖沓。「如果令孙是依着老夫的字帖,是决计写不出那么好的字,老夫由令孙手上取回字帖,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老夫的手笔!」
「什么?」一番话,说得徐氏也懵了。
「这字帖上的字,一样是仿书圣字体,但写得却比老夫好得太多,笔力刚健,神韵十足,老夫自叹不如。」李夫子叹了口气。「若是令孙另有明师,老夫也无颜尸位素餐,今日便挂冠而去。」
「等等等一下,夫子你也别开口闭口就要走,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徐氏已自认属于没有耐心那类人,这李夫子倒是比她还性急,而且还是急着把一顶无能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她真有点迟疑是否还要让这迂腐的夫子继续教自个的爱孙,怕不被教坏了脑袋。
徐氏望向了宋英杰的奶娘。「宝儿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他真的像夫子说的那样……呃,去和别人学习了?」
奶娘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啊!孙少爷和以往一般作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倒是他最近时常趁着午憩时间,偷偷溜到三爷那新纳姨娘的院子……」
「啊!」奶娘突然叫了一声,让徐氏与李夫子都吓了一跳,她察觉自己此举不妥,尴尬地告了罪,才急忙说道:「奴婢想起来了!夫子拿的那张字帖,好像就是从甄姨娘那里拿来的!那日奴婢见孙少爷不在房里午睡,连忙到甄姨娘那里去寻,果然就见孙少爷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张刚写好的字,墨迹都还没乾透呢!奴婢觑到了上头写着乐毅、即墨什么的,现在看见,八成就是夫子手上的字帖了!」
「会是她?」那个乡下土包子?说实话,徐氏是不信的。她想像中的甄妍,除了那张脸还有点看头,其余都不值一提。「叫宝儿过来,我来问问。」
而李夫子一听到寻到了写字之人,眼睛先是一亮,有心想求见讨教一番,但听到对方居然是个女眷,那就不方便如此冒然求见了,火热的心不由凉了一半。
奶娘立刻下去,不一会儿便将宋英杰带到正厅之中。
宋英杰原还以为祖母寻他是有什么好处,笑嘻嘻地小跑进来,但一看到严肃的夫子也在场,那张可爱的笑脸立刻垮了一半,心忖八成没好事了。
「宝儿你过来。」徐氏见孙子不开心,对李夫子就更有意见了。她唤来宋英杰先是亲昵地搂了搂,也不嫌热,这才步入正题。「宝儿,你告诉祖母,这张字帖你从哪里得来的?」
宋英杰看着徐氏向他摊开的字帖,心里想的却是东窗事发自个儿要遭罪了,便低下头忏悔道:「是宝儿不小心弄糊了夫子写的字帖,才去求甄姨娘帮忙重新写一张的!但夫子派发的作业,宝儿都完成了,只不过字帖换了,祖母可不要骂宝儿。」
还真是她!徐氏讶异地看着宋英杰,讷讷说道:「甄妍……那甄姨娘很会写字吗?」
「何止会写字啊!她还很会说故事呢!就是甄姨娘跟我说了很多诗经上的故事,我才能把诗背起来的。」提到这个,宋英杰居然得意地扬起小脸,好像夸的是自己媳妇似的。
徐氏却是皱起了眉,那甄妍如果只是会写字就罢了,居然教起了宝贝孙儿读诗经,这孩子一张白纸似的,万一让个乡下土包子……好吧,会写字的乡下土包子给教坏了,那还了得?
于是徐氏心中有了计较,难得严厉地对宋英杰说道:「以后乖乖的和夫子学习,不许你去找甄妍了!天知道她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儿?」
「为什么?甄姨娘有什么不好?」宋英杰气鼓鼓地反问。
有什么不好?徐氏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根本不太认识甄妍这个人,又哪里知道她好不好了?对这人的印象也不过出于成见罢了。
「甄妍来历不明,谁知是忠是奸呢……反正你要听大人的话,这是为你好。」徐氏端起了祖母的架子,但听起来却很有耍赖的成分。
「祖母,你觉得三叔可能让一个坏人进我们勇国公府吗?」这下倒是换成宋英杰用一种看呆子的眼光看着自己祖母。
徐氏再一次哑口无言。要说这府里城府最深、最有心计的,就是她的三儿子宋知剑了,她身为母亲都觉得这儿子的心思深不见底,如此深谋远虑的人,会放一个祸害在自己家里?
连她都说服不了自己。
宋英杰的聪颖本就超过一般孩童,尤其遇到他坚持的事,可是什么理由都能搬出来。他见祖母辞穷,居然摇头晃脑地掉起了书袋子,「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祖母啊,你一定是听了他人的谗言,君子必须怒言遏止,才能很快的制止祸乱。所以府里有人散布甄姨娘的坏话,肯定是要祸乱咱们国公府,这件事必须让三叔知道,宝儿去也。」
说完,他眼底闪过一丝淘气,抽走祖母手上的字帖飞也似地跑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徐氏,最后只能无奈地望向了李夫子,像是在埋怨他教的都是什么东西。
李夫子却是苦笑了起来。「夫人,这《诗经.小雅.巧言》,已超过老夫教的进度了啊……」
第二章 这妾纳得还不错(1)
宋知剑才刚下朝,回到府中朝服都还没换下,就看到自家宝贝侄子急匆匆地找了来。
如果要说这勇国公府里还有一个人不怕他的,大概就是宋英杰了。虽然宋知剑因性格稳重,故表情并不慈蔼,甚至还能称得上冷漠,偏偏这宋英杰就是不怕他,天生就对他这三叔有种亲近感。
而宋知剑也当真打从内心疼爱这个内侄,便不拒绝宋英杰的亲近。从小到大,这小顽皮可不止一次闯了祸就躲到宋知剑这里来,但是只要无伤大雅,宋知剑往往护着他,让府里的人也是无可奈何。
便如今日,这小家伙的样子一看就是又来逃难的,待到他气喘吁吁地穿过了庭院跨进大门,停在了自己身前,宋知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问:「宝儿,你又闯了什么祸?」
「三叔,这回宝儿没闯祸。」宋英杰可不服了,忍不住嘀咕了起来。「何况我有那么常闯祸吗?」
「噢,是吗?但那李夫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宋知剑依旧是那么淡淡的。「一旬内的课你可以逃掉三次,能学到什么道理,这不叫闯祸吗?」
他虽然没有直接插手宋英杰的教育,但对这孩子在李夫子那儿的学习情况可是了若指掌,免得这鬼灵精怪的孩子仗着他的宠爱,哪天就糊弄起他来。
「三叔啊,你千万不能被李夫子给迷惑了,他上课令人昏昏欲睡,不知所云,宝儿要继续跟着他上课,才是蹉跎时光呢!旧时燕国有个大将军乐毅,他打下了齐国所有的城池,偏偏莒城与即墨他不打下来,引人非议,但后世的〈乐毅论〉就替他平反啦!说他不攻那两城是眼光长远,推行仁政呢!所以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人云亦云,啧啧啧……三叔,不能李夫子说什么你就听啊,你要有自己的见解才行!其实宝儿也没有那么不听话,偶尔也是很乖巧的。」宋英杰居然挺起了胸,煞有其事地评论起来。
这小子年纪轻轻,倒教训起大人来了?宋知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但表面上仍不着痕迹地道:「你又知道乐毅了?那不就是夫子那里学来的学问?既然如此,你如何说跟着夫子蹉跎时光?」
「当然不是夫子教的啊!」宋英杰眼睛一亮,终于可以带到正题,他将手上的字帖呈给了宋知剑。「三叔三叔你先看看这个!」
宋知剑接过字帖一看,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但也只有一丝。「好字!李夫子果然不同凡响。」
「那也不是李夫子写的。」宋英杰瘪了瘪嘴,「是甄姨娘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