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苦工能比在大太阳底下推泥沙、挑砖头累?”高中的时候,她可是跟过一个水泥师傅打工,砌墙、搭鹰架,她样样会,不信南疆的活儿会比当年在工地里还辛苦。
“你一个女人家——”
“女男平等,大沙猪。”她截断他的话,又悄悄踢他一脚。“再说我头发都剪了,脸还抹成这样,谁还认得出我?”
“可是……”
“没有可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你答应过,永远不放开我的手的。”
他心痛得好似被一块大石头砸中。她真傻,就算是要相守一生的夫妻,也不必为对方牺牲到这种程度啊!
但她笑得那么得意,眉眼弯弯,哪怕乌云满天,她还是灿亮得像颗小太阳。
“走吧!别让差大哥等太久。”她推着他说。
高亢深吸口气,用力牵紧了她的手,这回真的一生不放了。
最后,他再举目望向这群让他留恋难忘的人,拱拱手。“高亢谢谢了。”
一个春水县民哭了,第二个开始掉泪,紧接着,哭声连成一片。
高老夫人肿着一双通红的眼,过来拍拍儿媳的肩。“你们小俩口都要注意身体,知道吗?”媳妇要跟着儿子流放,她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林苹很坚持,威胁要家法伺候她也不怕,高老夫人才知,真有鸳鸯难离,一生一世这样的例子。她不忍再阻,便应允了媳妇的要求,心底已经认定了,只要一双好儿媳平安,把剩下的家产都卖了,将南疆上下都打点一番也没关系。
高老爷平时管教子孙严,这回也难得地开通,但求儿媳无事,当起了散财老爷。
高亢夫妻一步步往南方走,两差官在他们身旁护着,几百春水县民一路相送,几乎送出县城。
突然一骑飞来,是春水县的捕头,刚接到道台的谕令,打开一看,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这事儿得有人处理,但现在春水县没主心骨,他便想到了高亢,这位前任青天大老爷应该有本事力挽狂澜吧!
他捧着书信,老远就开始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洪水冲垮了安城府的堤防,肆虐明永、秋水二县,知府大人跑了,现在大水直往咱们春水县来了!”
本来离情依依的众人突然呆掉了,本该组织一府三县百姓抗灾的知府带头逃亡,洪涛惊天,难道春水县也要被淹成一片泥泞?
谁想成为难民?谁愿意家园被毁?一时间,近千只的眼睛就盯在了高亢身上。在他们心里,只有这位真正的青天才救得了大家。
第十章
当大水冲垮了上游的堤防,知府大人弃官逃走,明水、秋水二县相继失陷,位于安城府最下游的春水县便面临了一个严峻的考验——是留下来抗洪?还是所有的人弃县逃亡?
没有人想死,但是也没有人舍得抛弃这好不容易安居的家。最后,他们恳求高亢组织群众,一起护堤。
两位差官也不敢硬逼高亢上路,天知道这位大老爷一走,会不会春水县民就集体逃亡了,然后大水淹没整个南方,数十万顷良田皆没,百万难民流离失所……天啊,太可怕,想不下去了。
高亢啼笑皆非地接下了抗洪大任,但天晓得他过去活了二十七年,今生到大周近两年,别说抗洪了,他连洪水都没见过。
可是被逼到悬崖边了,不干也不行,他再世的根底可在春水县,爹、娘、一对双胞胎还要在这儿成长,绝不能让洪水毁了他的家。
他已经把这里真正当成家了。
努力回想以前看电视新闻时,那些人是怎么护堤抗洪的?沙包似乎是必备物品,但临时去哪里找那么多沙包?
林苹提醒他,一时筹不了那么多沙包,先用岩石、巨木顶着行不行?
他也不知道行不行,死马当活马医啦!
他先组织百姓,男子十四以上、六十以下,尽量扛重物去护堤,女子十六以上、五十以下,帮忙准备物资、做饭、烧水。这阵子吃的东西一定要讲究,他不懂护堤,却知道大水过后,灾病最容易发生,要是弄出瘟疫来,就麻烦大了。
堤防上,人来人往,另一边,大水轰隆。
高亢身上的囚服还没换下便指挥着众人,使尽一切手段加固堤防。
这次是春水县民总动员,上千个人做得火热。
眼看着滚滚洪水,来势汹涌,雨还哗哗下个不停,高亢眼睛都要红了。
“怎么这么大的水?”他的心都提到喉间了,这堤防若一垮,春水县准会完蛋。
林苹还是一身小厮的衣服,站在他身边。“你在狱里不知道,今年冬天雪就多,一入春,雪水才化,接着又是大雨近月,两边加起来,便是这样了。”
“居然是这么回事?”他在牢里,不见天日,岂知外头气候变化?
“大人,水位越来越高,东区有一处堤防支撑不住,出现裂痕。”柳师爷来报,一脸忧虑。
“快带我去看!”高亢迈步往前跑。
林苹转个向,去找那些年轻体壮的百姓,多扛些重物准备堵堤防。
高亢和柳师爷来到堤防松动处,眼见那道裂痕有加大的趋势,他急喊:“快堵住它!”
他很清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别看这道缝还没裂开,外头水压遽升,不稍片刻,整座堤防就会因此而垮。
开始有人拿着石头、砖块和刚砍下来的树干往河里丢。
但水流迅速,那些东西一进河,立刻被冲得无影无踪。
裂痕越来越大,在高亢眼里,堤防似乎也开始动摇起来。
“来几个人,大家手牵手,跟着本官下去,咱们先堵着它,其他人再扔东西。”没办法了,只得蛮干。
青天大老爷发话了,一下子,十几名汉子就跟着高亢跳下河。
下了河才知道,河水湍急得人根本站不住,若非十余人结力成队,早被水冲得踪影不留。
“大家挺住!”高亢大喊。
这时,林苹招呼来的扛重物大队也到了。
林苹看到高亢身先士卒,下了河挡漏,惊吓得浑身哆嗦。
“大家快点,大人和乡亲们都在河里,要尽快把裂缝堵住,否则他们就危险了!”她喊开了,头一个就扛起石块往水里扔。
众志成城,上百人一起努力,裂缝终于被堵住了。
林苹赶紧招呼大家把那些冻得脸色发青的人们拉上岸。
她心里急得要命,高亢是第一个下去的,所以离岸边最远,要上来,也排最后一个。
他的体力有点透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大半靠着前头的人拉着,他才能继续往前行。
突然,他脚一软,滑了一下,身子差点被河水冲走。
林苹冲到岸边,探出身子给他打气。“相公,振作点!就快到你了,撑着!大家快拉啊!”
她一吼,大家才发现这个小厮打扮,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竟是知县夫人。
原来不只县太爷亲自下河堵漏,连夫人都一起过来扛东西,这下子还有谁敢不卖力?
拉人的动作越来越快,连林苹都伸出手,帮着出力。
可越到后头,要把人拉起来的困难就越大,主要是后面的人力气都耗光了,只能依靠外力拖拉,无法自己使力。
终于拉到倒数第二个,那汉子却被冻累得昏过去,人一倒,身子就重如石头,一下子就把两个在岸边拉人的县民拖下河去,其中一人就是林苹。
“啊!”林苹惊声尖叫。
高亢本来昏昏沉沉的脑子突然惊醒过来,就见林苹娇小的身子正被河水冲过他身边。
“娘子!”他大叫,肾上腺素上升,整个人忽地就有力气了。
他扑上前,捉住林苹的手。
她是谙水性的,可惜这水流太湍急,她落水的时候被冲晕了过去。
高亢使尽全力将她拉进怀里,小心地让她的头靠着他的肩,不至于呛到水。
“娘子、娘子……”他不停地唤她,她脸上的黑灰已被河水冲得干干净净,露出苍白的肤色。
他心痛得要命。他坐牢不舒服,她在外头奔波得更劳累,才多久,她像老了十岁。
河水同时也冲掉了她的帽子,露出短短的、齐肩的头发。就为了扮小厮陪他流放南疆,她绞断了一头美丽得像夜空的黑发。
这傻女人啊!他怎么值得她如此做?
“醒醒啊!娘子,娘子——”天在下雨,他的心也在滴血。
“大人,快把手伸过来。”十来个汉子手拉手地下了河。这回他们学聪明了,人人腰间绑了绳子,也不怕被冲走。
为了抢救高亢和林苹,大家都是不惜生死,与洪水搏斗。
高亢一手抱紧林苹,一手拚命地仲往支援的人们。
河水太急,高亢几次搭住了那人的手,又滑了开,实在稳不住身子。
见此情状,更多人组成急救队伍下了河。
终于,有一个人牢牢地捉住了高亢。
“大家一起用力,拉!”柳师爷在岸上招呼着人群。
卡。高亢听到一声闷响,本来就酸痛到近乎麻痹的手,忽然间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知道,他的手臂脱臼了。
这也很正常,湍急的河水要把他往下冲,人们却要将他拉上岸,他一只手还抱着林苹,就靠另一只手撑着,两边的力道都很大,他的手受不了,自然要受伤。
如果放开林苹,他的负担会轻一些。
但生命中,有些东西是至死都无法放开的。
花了大约一刻钟,县民们终于把高亢和林苹救上岸。
“大人、大人——”好多人跑过来探望他们。
“我们没事,大家别松懈,仔细看着堤防,如果还有类似的情况发生,照样办理。”他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放下林苹,仔细地检查她。
她并没有喝到太多水,会昏倒主要是河水太急、冲击过大,被撞晕过去。
他小心地捏着她的鼻子,又往她的嘴里吹气。人工呼吸是对付这种征状最好的方法。
可惜他一只手不能动,妨碍了急救的行动。
“娘子、娘子……”在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又才从冰冷的河水中被救起来,他居然还急得浑身冒汗。
“有没有女子?来一个姑娘帮忙!”他朝着四周大喊。
这时,很多人才注意到高亢那一直垂着、一动不动的左手臂。
“大人,你的手……”柳师爷想提醒高亢,快让大夫瞧一瞧他的手,万一废了,这辈子可就完了。
哪知高亢一见他,第一句话就是要个女人来帮忙救林苹。
柳师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是刚才,他才晓得知县夫人扮了男装,想偷偷跟着高亢去南疆,现在高亢又为了她,手伤了也不管,这是对什么样的夫妻啊?
幸好绿娃和红蝶奉了高老爷和夫人的命,也来帮忙,听到高亢的叫声,两个丫鬟迅速地赶到。
“少爷!”
见到熟人,高亢大喜。“你们快点过来。绿娃,你一只手捏着夫人的鼻子,要捏紧,然后慢慢地往夫人嘴里吹气。红蝶,也过来,我教你如何做压胸。”他连CPR的招式都一起教了。
旁观的县民都觉得奇怪,搞不懂高亢在做什么。
绿娃和红蝶也不明白少爷叫她们做些事的道理,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听话做事,因为服侍少爷和少奶奶后,两位主子教会她们太多东西,刚开始她们都不懂,可随着时日改变,她们都觉得那些东西很有意思。
当绿娃和红蝶开始分工合作后,不到半盏茶,林苹就呕出一口水,清醒过来了。
有几个脑子动得快的县民,也把同样的方法拿去用在另外两个落水昏迷人的身上,结果两个人都活过来了,让大家齐呼神奇。
“相公……”林苹一醒,第一个便想找高亢。
“我在这儿。”高亢凑上前,拉住她的手。“娘子,你吓死我了。”
“你也吓死我了……”两个湿淋淋、吐出来的气息都可以凝结成烟的人抱在一起,心却热得滚烫。
“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他们哭着、笑着,很多人也跟着一起哭、一起笑。
大雨依然在下,洪水照样惊人,但这一刻,大家的心里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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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迫于无奈的差宫将高亢留在春水县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平阳道,报告道台大人有关安城知府逃亡,大水直下春水县,犯官高亢自愿留下救灾的事情。
适时,道台大人正为了辖下三府九县遭灾的问题伤透脑筋。
尤其王知府居然弃官逃亡,任灾民流离失所,万一造成暴乱,道台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现在高亢肯挺身而出,他还不叩谢天地?
道台急命两个差官带着治下十余名有救灾经验的专家赶赴春水县,一起抗洪。同时,他积极准备各项物资,举凡药材、粮食、衣物等,让军队成批成批地运往春水县。
最后,他一封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一方面为高亢脱罪——不能让高亢名不正言不顺地带领百姓抗洪,这样道台也有麻烦。
另一方面,道台把高亢身上的贪污罪和安城府两县沦陷于大水中的黑锅,都扣到逃亡的王知府头上。谁让他在危机来临时跑人?他不背罪,也没天理了。
最后,道台才把平阳道水患的事稍微提了一下。当然,他的措辞非常谨慎,既把灾难扩大了,又自揽了点小功劳,说是救灾得宜,百姓安好。
也许是老天开眼,也可能是高亢运气来了。
道台这封奏章最先被内相发现,他还记得那个砍掉自家堂哥,为他的亲戚伸冤的小县官,于是在朝廷上大大地把高亢赞扬了一番。
皇帝龙心大悦,一封嘉奖的圣旨就被派了下来。
而这时,高亢还领着上千百姓拚命护堤。
至于道台派遣的治水专家进入春水县,一见高亢上法炼钢的抗洪办法,个个都在心里骂他是败家子。大水肆虐,物资紧俏,钱要小心花,像他这么漫天洒,金山银山也会空。
但专家们也佩服这个犯官的傻劲。这年头,甭说当官了,一般读书人只要考了个秀才就自认高人一等,谁会自降身分,跟老百姓共同干活?
高亢是个抗洪的外行人,可光瞧他吊着一只伤臂,还在堤边来回巡视,大雨淋得他浑身湿透,犹自坚持与大家一起护堤,光是这份精神就教人感动了。
高亢也是个尊重专家的人。他一直相信,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所以一接到道台大人的这份好意,他立刻把权力移交,自己变成跑腿的,专司执行专家们提出的计划。
那些专家一辈子还没被哪个官员如此敬重过,愈发卖力地想出各种抗洪妙招。
当洪水爆发第十二天,平阳道辖下三个府,已经有两个完全沦陷,安城府也只剩一个春水县还在支撑着,道台大人对抗洪已不抱持任何希望,他现在烦的是怎么收拾善后,还有保住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