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别再玩,管事们都来了吗?。」
「已经在外面候着,为了那一成红利,管事们比姑娘还起劲,想早早回了事,赶紧回去干活儿呢。」
这是诗敏定下的例,她允诺,年底卖出庄园产物后,将拨出两成利润给庄户、一成利润给管事们。
「这样不是很好?」不必拿鞭子使力叫他喝,驴儿就扬蹄往前奔,多省力呐。
「才不好,姑娘头一回掌事,不懂规矩,您给庄户月例,农忙时又给赏,已经与旁的庄主不同,年底,若主子赏几斥酒肉已是优厚,姑娘却还要分红利,不知道有多少庄户听在耳里,心想着搬进咱们庄园呢,您就不担心惹火附近的庄主?」
喜妹性格爽利,是从晋州带来的旧人,约莫是诗敏纵惯了,没什么主仆尊卑之分,有话直说,半点不保留。
「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马儿快跑,就得把马养肥养壮、养精神,你待人三分好,旁人必还你五分心,行了,你让管事们进来,下去后,找人烧点热水,送到舅夫人房里,再让奶娘过来替我。」
「是。」
屋里,他已经醒了,却闭上眼睛,细听外堂的动静。
他听着诗敏和管事们的对话,字字句句有条有理,不像个小姑娘,倒像掌家多年的老夫人,他讶异,她竟变得这么能干。
雕啄玉石需要刻刀,雕啄人需要苦难、艰困的环境,才能一刀一凿将人磨蝠成器。
打发了管事们,诗敏不雅地打个呵欠,撒娇墉懒地趴在刚进门的奶娘背上,「奶娘,你心帮忙守着里面那位,注意他有没有发烧,如果发烧就让喜妹去找我,如果清醒,就问他要不要喝点粥,能吃下多少是多少,伤口结痴需要营养。」
「知道,快去洗洗吧,一身腥臭味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受伤流血的是你。」
诗敏耸耸肩,昨儿个太累,心里记挂的事多,居然头一偏就睡着,半夜醒来又不好扰人烧水,只好挨到天亮,那股昧儿,别说奶娘,就是她自己也嫌弃。
「知道,马上去了。」
诗敏进屋,寻来换洗衣物,看一眼病人,不放心地摸摸他的头,才转身离开屋子。
临出门前,奶娘心疼地拍拍她发白的小脸,补上几旬,「这儿有我,你别担心,洗过澡、休息一下,别急看过来。」
待诗敏再回自己屋里时,他已经坐起身,喝掉两大碗肉粥,现在正进行第三碗的工程。
见她进门,奶娘笑道:「天可怜见,没见过病人这么会吃。」
才一会儿工夫,他就和奶娘熟络起来。喂完粥,奶娘拿来帕子细细帮他净脸,还帮他把头发打散,重新整理过,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许多。
「不会是抢食物不成,被人拿刀砍了吧。」诗敏说笑,走近床边,抓起他的手号脉。
他没搭话,奶娘抢先问:「怎样,状况还好吧?」
「还不错,他有惊人的恢复力,许不了几天就能下床了。奶娘,你再去煎几颗蛋,顺便把药给端过来,哦,对了,鳝鱼补血,他昨儿个流不少血,你看人去水田里抓几条鳝鱼回来。」
「才醒来就吃这么多,好吗?」奶娘犹豫的问。
「吃得多、伤养得快,咱们才能赶快送走麻烦公子,如果他不想吃正好,我谗得紧,奶娘,我想您的炒鳝鱼了。」
「女孩子家说话半点不遮掩。」奶娘觑她一眼。
诗敏笑笑,也只有奶娘还当她是女孩子。
「遮掩啥呢,吃饭皇帝大,谁也管不了咱。」
「你啊,唉夫人肯定要责备老奴没好好教导姑娘了。」
「别担心,我娘脾气可好呢,她只会夸你合辛茹苦,把我和哥哥带大。」
两人拌过几句,奶娘哭笑不得,只得出门去厨房。
见奶娘一离开,诗敏立刻俯下身,快于快脚脱去他的农服,这事儿得趁着奶娘不在时做,否则又有场好叨念的。
「我要帮你处理伤口,要不要吃点药,比较不会那么痛?不过吃了药,伤口会愈合得慢些。」她把好坏处全说出,由他自己决定。
他几乎连考虑都不,便摇了头。
好吧,各人选择,诗敏耸耸肩,打开棉布条,他伤口仍然红肿得厉害。不吃药啊?她做了个鬼脸,啧啧两声。
先将烈酒放在炭盆上温热一会儿,再取棉布浸湿,诗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朝他的伤口上铺过去,他的脸瞬间成了歪茄子,却硬气,咬着牙,不喊出声。
听见他牙齿紧紧咬合的格格声,她知道这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快手快脚将所有伤口都消毒一遍后,她站开,眯了眯眼,等着他缓和过来。
终于,他的脸色由紫变白,头无力地垂向一边,汗珠子顺势滑了下来。
她退坐到床边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回道。
「先说了,不是恶整你,酒可以助你伤口快点痊愈,每天都擦一回,你的伤才不会发红溃烂。」
她是说真的,可挨疼的人,把这解释听进耳里,成了欲盖你彰。
疼痛过去,他轻挑眉毛,看向她的眼中带着审度。
她没躲开他的眼光,反而抬眉相望,晶亮晶亮的眼珠子,灿烂又耀眼,被她一看,他竟感觉几分羞。
自己是怎么了,不过是个小丫头。
「不错嘛,能开口说话了,我以为你还得哑巴个三五天,才有力气。」
「这点小伤。」他哼笑一声。
「小伤?公子,您干哪行的啊,这样叫小伤,怎样才算大伤?断手断脚还是掉脑袋?」伤口消毒完,她撒上师傅的特制伤药。
「商人。」他言简意骸。
「现在当商人得水里来火里去,满身疤痕当印记?是小女子太孤陋寡闻,还是公子的生意不大正当?」她不断跟他说话,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少挨点疼。
挑眉,他看着她像画水墨画似的,小手在自己身上轻轻点划,他明白,她怕他痛。
嘴似刀子、心似豆腐,戴看一张坚强面具,却在暗夜里低鸣哀泣,她是怎样的女子?对她,他越来越感兴趣。
「放心,我的生意不仅正当,如果姑娘他日有需要,在下多少可以帮点忙。」
一口气说上好几句,确实有些勉强,他轻喘两下,紧了紧眉眼。
见他壁眉,她淡淡一笑,假装没看到,大方承应下来。
「受人点滴涌泉相报,公子这份心思,小女子若不记牢,岂非对不住公子高风亮节的端正品行?放心,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会好好找机会让公子回报耳里听着她的话,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见他一笑,她俐落地换上新药布,再用白色布条将他的伤口绑起来,穿上衣服,拉起被子,大功告成。
她的手脚之所以俐落,是跟着凌师傅长年帮贫民治病看伤训练出来的,娘去世后,她就算身上有银子,也不能拿出来施粥济苦,万一事情传到江姨娘耳里,岂非自讨苦吃。
所以只能打着师傅名号,四处为人义诊,直到搬进庄园,师傅忙得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才停下这份差事儿。
打理好病人,诗敏拿把椅子坐到他对面,问:「名字?」
「傅竞。」
「昨儿个思虑不周,少问了一个问题。」
「姑娘问。」
「你那个仇家很厉害吧,会不会一查,查到我们庄子里,将我们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给灭门血洗?」
听见她的问话,他不应该笑的,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一笑,震动到伤口,疼得他咬牙。
「我问真格的,你那什么反应。」
「这话会不会问得太晚?说不定,人家已经找上门了。」
「真的?门她一惊,跳起来,就要往屋外冲,可才跑过两三步,便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昨儿个不是用树枝灭了痕迹,还担心什么?没事的,少自己吓自己。」
伤处隐隐作痛啊,若能平稳睡上一觉,肯定不错,可他舍不得闭上眼睛,错失和丫头说话的机会。
所以没事?她转过身,狐疑问:「你不是晕了吗,怎么知道?」
一惊一乍的,要不是心脏够强壮,她早晚被他活活吓死,诗敏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不解地望向他。
「我是晕,但没有不省人事。」
难怪,药那么好灌,不过他也够厉害的,就算有药,她下针时还是会痛啊,他没昏过去,居然能憋住气,半句不喊,强!真不知他是皮粗肉厚,还是天生不怕痛。
「合计着,你是谁我的同情心来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笑道。短短几句,他喜欢上同她斗嘴。
「就怕浮屠没造成,反害了卿卿性命,得不偿失。」她歪了两下嘴角。
「放心,我保证,你这浮屠造大了,日后定是福德绵长、富贵荣华。」他眼底闪过一丝骄傲。
「哈哈!」她嗤笑两声,见过自信的,却没见过像他这么白傲的,救了他就能福德绵长、富贵荣华?他当自己是玉皇大帝还是福德正神。
两人一来一往间,也不知道斗过多久,直到奶娘进门,两人才呜金收兵。
奶娘带来的托盘里有蛋、有药,还有一盘香喷喷的炒鳝鱼。
诗敏笑着把托盘接过来。「怎么这么快?抓鳝鱼也得工夫啊。」
「昨儿个庄户送来的,还有两只大肥鸭子喔,现在呐,人人都想讨好姑娘。」
奶娘一边说,一边把药端给傅竞,他用没受伤的手接下,仰头,眉头不皱半分,一口气喝掉。
诗敏把蛋端给奶娘,让奶娘喂病人,她自己抢走鳝鱼,几筷子入口,那个痛快和满足啊……
「不是说,给我补血吗?」傅竞见她吃得津津有昧,也想尝尝。
「见你精神还不错,大概不缺血吧。」语毕,她又把一片滑喇的鳝鱼丢进嘴里,一口咬下,既脆又鲜甜,真是好滋味。
傅竟望向奶娘,没有多说半句话,光是眼神就让奶娘心软。
奶娘举起筷子往诗敏的盘子里夹鳝鱼,她不依,背过身,把盘子端走。
见她难得的孩子气动作,奶娘乐了,哄着她,像小时候一样,「姑娘乖,厨房里还有呢,你想吃,奶娘中午再给你炒一大盘,现在分一点给奶娘好不?」
奶娘都开口了……她向傅竞投去一眼,闷声道:「最好你值得七级浮屠。」
傅竞挑衅地扬扬眉,张开嘴,奶娘把鳝鱼喂给他。
他咬几口,夸张地说:「走过大江南北,我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您的手艺太教人吃惊,我保证,便是皇上吃了您这道菜,也要赞不绝口,姨,您留在这里着实太可惜,如果进宫,定是御膳房大厨子。」
诗敏瞪他,不敢置信,他居然能说这么一大串,而且没喘?
别骗她一块鳝鱼有那么大功效,如果是的话,整盘吞宪,他岂不是可以下地跳艳舞?
见她瞪自己,傅竞竟感到莫名快意,虽然一口气说了长话,胸口气息不稳,但……值得。他等着她的回应。
她冷哼几声,说:「我还以为自己是巴结讨好界里的个中翘楚呢,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诗敏还想再讽刺几句,但从橘园回来的云娘掀起帘子走进,她先到床边,看一看伤者。
她惊讶不己,昨见个还重伤昏迷不醒,才短短几个时辰,竟能这般有精神?
「昨见个多谢夫人援手。」傅竞礼貌道。
「公子感觉还好吗?」
「小姐医术精湛,约莫几日便能下床。」
「那就好。」云娘点点头,转身。
「是吗?是那个品种吗?」诗敏搜着舅母的衣油,急问。
她看一眼傅竞,诗敏和奶娘竟没避着外人就提这事儿,他们几时这么熟了?不过既然她们这般态度,自己也就没必要避讳什么。
「没错,就是,我见花朵开得很多,如果天公作美,今年冬天,咱们应该会有好收成。」
「太好了、太好了,我得赶快找个屋子建灶起炉,再让铁匠打几口大锅子。」
诗敏一激动,拉着舅母的手,忍不住雀跃地跳上跳下。
见她高兴成那样,奶娘低声把昨儿个的事对傅竞说。
奶娘没把他当外人,话便说开了。「我们家姑娘见钱眼开,一知道有新财路便乐成这样,昨儿个,嘴巴还气得翘上天呢。」
云娘见屋里气氛热络,笑着普诗敏讲话,「秀姊姊,您就别排挤她了,她还不是想多赚些钱,让咱们过上好日子。」
「我看她啊,是想在老爷家对面盖座更高、更大、更华丽大宅院,教江姨娘给活活嫉妒死吧。」奶娘笑话她。
诗敏靠在舅母身上,没把奶娘的调侃给听进去,只是想看,不管怎样,命运早已偏离轨道,她再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只求家和的女子,她不会拿出银子替莫鑫敏买秀才资格,娘也不会替爹爹在京里购下大宅院。
那个有看昙花香气的深夜,已经离她很遥远,只要再远一些,莫家那些人将会与她失去交集,而自己的命运再矗立丝不确定。
「累了吗?到我屋里休息。」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黑晕,云娘有些心疼。
「我再看顾他几日,确定他不会发烧,再离开。」
「我来看,你去休息。」
诗敏握握舅母的手,「还是我来吧,要是把他给弄死,会毁我一世英名。」
「还没真正医过人就有英名了,这世道还真容易。」傅竞插话,惹得奶娘和舅母掩嘴轻笑不已。
「你又知道我没真正医过人。」
「昨儿个,你自己说『对不住,算你运气不佳,我凌师傅不在庄里,不得不让小丫头上场,我只缝过猫狗还没缝过人,不过猫狗有毛,处理起来比较困难,绒许在你身上,我可以做得更顺手』。」一字一句皆没落下,他的脑子是金铸玉的。
云娘讶然问:「你那个时候是醒的?」
「那时大概还不算真正清醒吧。」他莞尔,说得似真似假。
「那你什么时候真正清醒?」云娘追问。
「大约是姑娘说『舅母,你来看看,我的针脚怎样,还不差吧,如果在上头绣朵花,他以后就可以到处炫耀伤口了』。」
「姑娘,你竟然对病人说这种话?你有没有同情心呐,要是被凌师傅知道,肯定要罚你。」奶娘责备地望她一眼。
冤枉啊,她没对病人说这种话,她是对舅母说的,谁晓得他醒着唉,她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占下风,自从丢掉第一口炒鳝鱼之后?
第五天,傅竞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奶娘像母鸡护小鸡似的,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把他当成初学步的孩子。
第八天,他已经能与大家同桌吃饭,因为他的夸大赞扬,每天的餐桌上一定有道炒鳝鱼。
这天午膳过后,休憩片刻,云娘和奶娘闲来无事,在大厅做绢花,十几枝绢花,款式皆不相同,精致华美,与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诗敏走进大厅里,发现傅竞也在,她没打招呼,走近桌边童起绢花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