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敏张口欲往他手臂咬下,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她耳中。「丫头,是我。」
短短几个字,令她一怔,手指松开,剪子落入地面,她缓缓抬起头,试着将眼前的男人看真确。
是他吗?那个让她时刻想起,却又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思念的男人?是他吗?是那个留下两个字,便要求她静心等待的男人?是她在嘴里念过千遍百遍,却在一千多个日子里,杏无音讯的男人?
说不出压在胸口的是气、是怨还是哀,她拚命睁大眼睛,想克制什么似的紧咬住唇。
「你是谁?」吸气,她退开两步。
「傅竞,我回来了。」不允许她退开,他强势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重逢的喜悦。
「你为什么来?又被人追杀?」她冷嘲热讽,扭着肩,企图把自己的手给抢回京爪。
「对啊,你这里有绣花线可以帮我缝伤口吗?」他口吻里带着淘气,可她的心太绷,没听出来。
什么?他又受伤!他那个该死的大娘和大哥还不肯消停?到底他活着是碍着谁啦,值得他们这般天天惦记。
心一急,她硬把手抽回来,转身,慌慌张张去寻找桌上的打火石。
他该阻止她的,夭还不太晚,外头的人虽已让自己打发,可若有人经过,情况不妙。
可是她的着急、她的在乎、她的担忧,让他心底生起一丝温暖,原来,有人为自己挂心,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
因为紧张,弄了老半天,诗敏颤抖的双手才把烛火给燃上。
猛然转身,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庞。
满脸的胡须,眼底还挂着红丝,也不知道几天几夜没睡好,他的额头多了道疤,那个帮他缝伤口的,显然技术没她好,缝得歪歪扭扭,针脚乱七八槽,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啊,毁掉大半。
她生气的,可他额头那道旧伤把她的心撞得七荤八素,害她顾不得男女之防,伸出手,就去拉扯他的衣带。
「你哪里还有伤?背吗?胸前吗?手脚吗?」她一面问着,就要拉开他的农裳。
看着她满脸忧虑,他轻声浅笑,「小丫头,不可以这样拆男人的衣服,男人会控制不住的。」
「还笑,你到底哪里受伤?」她火大,用力一扯,扯下他半件衣裳,然后眼泪刷了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串,像被恶水冲坏的栅栏。
瞬地,她眼里凝结出怜惜。
好多伤哦,东一条、西一条,新旧交横,他身上像爬了许多扭曲螟蚁,手臂那道还是新的,又红又肿,连缝都没缝……怎么弄的啊,他是没知觉、没神经,不会痛吗?
为什么不懂得趋吉避凶?那个大娘既然那么麻烦,怎么壮大都没用,那就躲着藏着避着呀,干么非和对方正面交锋?少骄傲两分会死吗!
见她心焦泪流,傅竞不舍却也感到几分快乐,他揉揉她的头发,笑弯眉头。
「没事,唬你的,哪有什么伤?」
这样还叫没伤?
她气急败坏,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无由来的委屈狂涌,逼得泪水直流,她很想骂他几句不懂得保重了更想拍掉他脸上无所谓的笑容,可她真的没办法,她只能哭,越哭越起劲,哭慌他的手脚,也哭慌了他的心。
「别哭、别哭,谁给你委屈受,你说,我替你出气。」
他真急了,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可她一面哭,还一面个强着推开他,透过模糊泪水,她狠狠瞪他。
还有谁?不就是他给的委屈。
「丫头,别哭啊,你说说话,你这样一言不发,我很担心。」
是啊、是啊,她不说话他担心,他满身伤,她就不担心吗?他这种人,怎么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
诗敏楞住。担心……担在心上……他已经是她担在心头上的那个人?
原来那不只是思念?原来时刻想起,是为着担心?原来他已经有那么大的分量,原来他在她心中,已经那么重,重到……担着担着,亦不自觉……
别开脸,心头复杂,她应付不了那么多个不请自来的「原来」。
不开口、不言语,眼光不肯接上他的,诗敏拉着傅竞走到梳妆台前,按着他坐下,用力扯掉他的上衣。
傅竟想鬼扯个几句,扯掉压抑气氛,可见她满面怒容,又悄悄地把话给吞回去。听说母狮子发威时,是不能挑惹的。
她把布巾打湿,一遍遍擦拭他的身子,水有点凉,但她的动作轻柔细心,她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微微一笑,他的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他从南方赶回京,一路上经过无数骚站,他换马、不休息,连七、八日没在床上睡过,他全身又臭又腻,明知道未愈的伤口发炎,却依然不肯放慢速度,他急着回来,急着看他的小丫头。
他回到庄园里,舅夫人一看见他,像看见救命浮木似的拉着他的手,急道:「丫头被召回莫府,说是莫大人生病,可不知怎地,她始终没让喜妹出来向孙大报讯,孙大警觉到不对劲,方才赶回庄园里。」
就这样,他又一路纵马狂奔来到莫府。
诗敏手!争他的身子,从柜子里找出针线,针上已经出现锈迹,缝吗?不缝?她左右为难。
见她这样,他替她作主。
「没关系,明儿个咱们回去庄园,你再帮我医。」
她终于定眼望他,满肚子的话却不知该说哪一句,只能叹息,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旧衣裳给他。
「把衣服换下吧,脏衣服会让伤口更严重。」
她背过身,他快手快脚把身子简单擦拭过,换上衣服,走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不把身上的伤给治好?」
「我刚从南方回来,一心赶着见你。」
事实上,他赶的不是这几日,他已经整整赶了三年,每天他都在加快脚步完成计划,他知道丫头死心眼,若她心底有他,那么自己留下的那两个字就会变成她的责任。
「有差这一天、两天吗?找个大夫、敷个药,能拖延你多少时间。」她气恼他不爱情自己身子。
「当然有差。」合着笑,他拉着她走到床边。
「差在哪里?」她气鼓鼓道。
「再晚一点,就不是七月二十一。」他答得认真,无半分戏讳。
「又如何?」
「你最害怕的日子,我想要陪着你。」
他笑了,而她……心软了。他相信她,他没把她十四岁说的那些当成疯话,他始终记挂这一天,记挂她十七岁将要遭受灾劫。
于是,所有的埋怨、恼怒、气恨通通在转眼间消失不见,仿佛,他们之间没有漏失三年,仿佛,他们昨天才在橘园里策马狂奔。
「你相信我,不是违心之论?」她再次确认。
「为什么不信?」他理直气壮反问,好像她的遭遇小是前世今生,而是早上出门被狗追,回到家里找个人哭两声,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事件。
在庄园听了舅夫人的话,傅竞心知有异,便领了人快马往莫府狂奔。
别的不知,他岂会不知莫大人根本不在京里,如果没估量错,莫大人现在正在北方,以钦差大人的身分给众士兵濒赐奖赏,这个差事,是他帮莫历升要来的,为的是替莫府、替丫头争脸。
他在暗地窥探,探出奶娘和喜妹被禁,而诗敏被单独关在一间屋里。
他记起诗敏对自己说过的事,他不确定生命重来一回,诗敏会不会碰到相同事件,不过……不管怎样,他今天晚上便要斩拿除根。
「你不觉得我的故事很荒谬吗?」她试着在他眼中找到一丝嘲弄,但是没有,那里面只有诚挚、只有担忧。
「如果你说的话是假的,那才是真荒谬。」
「为什么?」
「没有人会编出那样一套谎言,来诬蔑自己的名节。」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和记忆中一样,小小的、白白的,掌心有几个茧子,那是一双肯吃苦、肯付出的手。
好简单的道理,可她竟没想通。失笑,诗敏追问:「相信了,然后呢?」
她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而他听见她心底的哀求。
捧起她的脸,傅竞认真回答,「然后,不走了。」
「不走了?你大娘和大哥要是找到你,怎么办?不会有危险吗?」
「他们都死了,再也危害不了我。」
也危害不了她,所以他出现在她面前,光明正大。那年他七岁,无法保护母亲,现在他已长大,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不教她受分毫委屈,因此……
江媚娘、莫鑫敏,等着吧!
「是你杀……」她吓得双眼倏地膛大。
他笑出满口白牙,捏捏她的脸,笑道:「不是我,是天理昭彰」
「我……」她迟疑着,不确定可不可以问这么私密的事。
「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故事。」他接下她的迟疑,笑道:「上床吧。」
「上床?」她不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
「不上床,怎么配合江媚娘和莫鑫敏演出一场好戏。」
他把被子折成软枕,准甫在床头,拉看她除去鞋子,一里一外,在床上躺下。
「什么好戏?」因为好奇心,她躺下,虽然心知不合规矩。
「他们不是要把李海廷送到你床上吗?如果李海廷发现床上多了个男人,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想到这里,他居然忍不住拉开嘴角,微微一笑。
「可是这么做,我的名声还是遭殃了,不如,你直接带我回庄园吧。」
「不,江媚娘和莫鑫敏的事得解决,就趁这一回彻底处理吧。」他可不希望有个刁钻的丈母娘,在自己跟前比手划脚。
「彻底处理?」
「相信我。」他拍拍她的脸,一弹指,桌上的火烛灭掉。
她还有话想问,他却先开了口,转开她的话题。
「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关于我大娘和父亲的事?」
「记得,妻妾相争,孩子遭罪,你母亲死了,她却不肯放过你。」这种事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只是谁晓得,里面饱合多少酸楚。
第8章(2)
「你猜,为什么我已经远游天涯,他们依旧不肯放过我?」
她摇头,侧过身,在黑夜中注视他闪闪发亮的眸子。
「我自小比一般孩子聪颖,师傅常夸奖我,将来定有一番成就,而我的大哥性情凶残,执迷于权位,却好高惊远,不肯脚踏实地好好做事。」
「你爹怕把家业交到你大哥手上,将毁于一旦?」
「没错,我大娘知道此事,便联络她的娘家人,想尽办法要除掉我,在我母亲被杀那天,我母亲将我藏进床下密洞里,我虽然双眼不能视物,但耳里清清楚楚听见杀手和我母亲的对话,那年,我七岁。」
「后来呢?」
「舅父曾经问我,肯不肯隐姓埋名,自由自在过一生,我回答他『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舅父在试探我,于是我们到了漠北,舅父请很多师傅一起教导我,他们教我读书、练武,教我营商、兵法,教我许多复仇需要的本事,就这样,我、舅父和师傅们生活了八年。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建立起自己的生意王国,我把生意做回京城,打算一步步垄断大齐的经济命脉,军队是力量,白花花的银子何尝不是力量?我只是没想到,自己酩似父亲的长相,让我的身分曝了光,之后许多年里,我就在大哥和大娘的追杀中过日子。
「在我回京那年,我在晋州遇见一个小女孩,她十岁,母丧,她一路哭着跑上山顶,圈起嘴巴对着山谷哭叫大喊,她不甘心、她愤怒,她抑郁的眼神不像个十岁小孩,从那时候起,她便挂在我心上。」
是他?!他讲的女孩是自己,傅竞就是那个躲在树上、和师傅交手的白衣少年?!
「你那个时候就……」她心急想问。
「嘘。」他的食指压上她的唇,低声在她耳畔说:「有人来了。」
是李海廷?
奇怪,傅竞出现后,她便忘记这个男人,忘记害怕,忘记他曾带给自己的伤害,是因为有傅竞,她便有了安全感?
「想不想知道当年的情况?」她在他耳畔悄声问,但他来不及回答,门己经被打开。
李海廷进门,先是小腿撞到椅子,他惊叫一声,整个身体往前扑,可他运气够好,手撑地起身时,竟没压到碎瓷片上。
诗敏坐起身,凝声问:「是谁?」
李海廷痛得想破口大骂,却硬生生忍下来,他缓下声音,回道:「莫姑娘,你别着急,是我,李海廷,海廷倾慕姑娘已久,上门求亲却遭拒,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从了我,日后我定三媒六聘、大红花轿把姑娘给抬回去。」
他拍拍衣裳,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底。他抬起脚步,继续往床边走。
「住口!若你真有心,定能用诚意感动家里长辈,怎能用此肮脏手段。」话说着,连诗敏自己都深感讶异。居然……她能够一字不漏,将前世的话全数讲出?
听她扬声说话,李海廷心急。「姑娘悄声点,我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莫老爷眼光高,看不起咱们商家,硬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在下只好先造成事实,待木已成舟,莫老爷不同意也得同意。只盼姑娘帮了海廷这一回,海廷立誓,日后定会锦衣王食,将姑娘捧在掌心呵疼。」
说完,他便纵身扑上,诗敏做作地拉扯喉咙大声尖叫,「救命、救命啊……」
「姑娘,你就从我一回……」
话未说完,咔嚓一声,他的手骨硬生生被扭断,李海廷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摔在地上,右手软软地垂下。
他抬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床上多了个男人。
怎么会这样?莫鑫敏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他不是说好,今夜定能让他抱得美人归,为什么……
头脑有点昏,他问:「你、你是谁?」
「来取你狗命的阎王爷。」
傅竞一跃下床,抬起腿,精准无比地往下一踩,动作之快,李海廷还来不及伸手护档,子孙根已经被踩断。
这回,他的惊叫声更胜之前,蜂缩着身子,他已经痛得没力气反抗。
但傅竞选是步步进逼,为求活命,他不得不拱起身子,像狗一般趴在地上往后爬。
陡地,对方的脚朝着他的脸踢过来,那一脚不过用了傅竞三成力气,李海廷便整个人飞起来,他的背重重撞上墙壁后,又坠回地面。
这固,他的运气没有之前好,整个身子就跌在那堆碎瓷片上,脸也被瓷片割得血肉模糊。只不过他现在已经晕了过去,再发不出猪叫声。
诗敏不是个残酷女子,但亲眼见到李海廷的下场后,前世的梦魔直到此刻,正式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