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康元二十八年。春。
莫诗敏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她呆呆地看着房顶,爹爹、母亲、李海廷、莫鑫敏、莫芬敏……无数人的身影在她脑中,像走马灯似的不停飞转。
令人作呕的真相、受贪婪所控的狰狞面容、阴暗而肮脏的人性……泪水悄悄滑过她的颊边。
诗敏下意识用手心抹去泪滴。是热的叮当温热触感从掌心传来,她倏地睦大双眼。
感觉得到?她居然能够听觉到温热?!
她犹豫地伸出手,小心而谨慎地触向床边的青色纱帐,胸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下,迫得她呼吸喘促。
一寸、一寸再一寸,她的手向前缓慢移动。
碰到了!她的手没有穿过纱帐而是碰到纱帐,张开五指,她将纱帐轻轻握住,闭上眼睛,她能感觉柔软的纱帐在掌心磨着。
她没死?!又或者……她活了!
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诗敏拉拉棉被、抱抱枕头、敲敲自己的大腿,她不停触摸看所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
她转头,张大眼睛,看向床边的棉布娃娃、雕着石榴花的床头木刻,簇新的梳妆台,特制的小桌子、小椅子,当熟悉到令人心惊的场景跃入眼帘,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是他们晋州老家啊!她怎么会回到这里?这里已经被卖掉了呀。
说不出是惊讶是欢喜,她自床上跳起来,等等,那是她的手和……脚?
她怀疑低头,拉高粉色裤管,短短的、圆圆的腿,胖胖的、粗粗的指头,白哲的腕间带着一只通体翠绿的小玉镯。
镯子?这镯子摔碎了,在她五岁那年。
难道倏地想起什么似的,诗敏挪动屁股,费力地从床上跳下,飞快奔到妆台前面,她的身量不够高,得花费好一番力气,方能爬上椅子。
当她坐定,看见磨得光亮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圆圆的笑脸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是她,童稚时期的莫诗敏。
轻轻抚摸梳妆台,好新,这是她五岁时母亲相赠的礼物,娘说:我们家丫头长大了,要学着打扮自己哦。
她打开妆台,里面有娘给的涟子、金锁片,有红绒绳子和小娟花,芬敏每次过来,都羡慕得流口水,还问她娘,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梳妆台,江姨娘给她的回答是一巴掌,斥骂道:「谁让你是庶女,不是嫡女。」
现在诗敏明白了,问题不是嫡庶,而是娘的嫁妆丰厚,而江姨娘的嫁妆少得可怜,她那些话不过是想挑拨芬敏同她竞争罢了。
是作梦吗?
她咬咬指头,疼从指尖传来。
会痛,所以现在不是作梦,那么是她作了一场梦,梦见自己长大,梦见娘、哥哥以及自己的惨死?
摇晃两条小短腿,她跳下椅子,走到娘特地让长工为她做的小桌子、小椅子边坐下。
这里是她认字念书的地方,娘常常说:丫头啊,你爹看不起娘是商家子女,你得为娘争口气,念书、认字,将来当一个大才女。
诗敏打开桌子下方的抽屉,里面有几本册子,前头几页附有注记,那是师傅已经教过的。
她翻到后面,师傅尚未教的部分,逐字看过、念出,认得,她每个字都认得,也都明了它们的意思。
心一急,她把所有的册子都翻出来、快速浏览,所以……她把书卷成一桩抵在下巴处,凝目深思。
所以不是梦,她的确经历过她人生的十七岁,的确见证过所有肮脏卑劣的事,也确实走过死亡……只是,她重生了,上苍听见她的不甘心,愿意给她一个扭转人生的机会?
想求证什么似的,诗敏离开小桌椅、走出屋外。她要去看看娘,看看她是不是像记忆中那般模样。
出门时,她跨过门槛,却忘记自己身量变小,脚只是略略一抬。
短短的腿跨不过高高的门槛,待脚绊上了,她方才知觉,可整个人已经受控不住往前扑摔。
砰!
好疼,她痛得咬牙切齿。红了双眼,她翻身坐起,低头拉高裤管,看见红肿一片的膝盖和小腿,还好没有破皮,不算严重。
她小手撑着地面,打算自己爬起来,却发现腕间的翠玉镯子被摔成两截,舍不得啊,她很喜欢这个镯子的。
诗敏抬起钩子,孩子气地想把它们兜起来。
突然间,像是谁拿把刀子狠狠劈杀过,一口气将她的心脏给劈成一半似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淌落。
不过是个镯子啊,再好的东西她都见识过,可她居然放声大哭,直觉想找母亲哭诉?
她在搞什么,这么幼稚的念头,她不是五岁,是十七岁啊!
她这么想着,可两条腿仍不由自主往娘的房间方向跑去,方跑过几步,骤然停下。
她想起来了!
镯子碎掉那天,她哭着往母亲屋里跑,奶娘拿她没法子,母亲不停哄她,还给她剪小纸人,才使她破泣而笑,然后、然后……哥哥的死讯就传来了。
婢女急急冲进屋里说:钫敏少爷掉进池塘里。
娘惊惶失措,扶着奶娘踉踉跄跄跑进园中,待她跟着娘身后跑到池塘边时,哥哥已经被捞起。
他躺在草地上,面容惨白、身子冰凉,在娘抱起他时,眼耳鼻口缓缓流下鲜血,那是冤死之人在向亲人哭泣啊。
不行,她不能重蹈覆辙!诗敏扔掉碎镯子,转身转往园子方向跑去。
还来得及吗?她来得及救钫敏哥哥吗?
快啊,再跑快一点!
那个毒妇就要害死哥哥了呀,她真气自己,为什么腿这么短不能再更快些,她恼恨,她一面跑一面哭。她哭求着老天爷:如果你愿意让我重生,请给我机会,让我改变这一切……
她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很喘、心跳急促,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不管不顾,只不断哀求着上苍。
终于,诗敏跑进园子里,她远远看见莫鑫敏躲在一裸大树后头,她靠到他身边,发现他双眼直楞楞地望向池塘。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看见莫鑫敏的娘一江媚娘狠狠一巴掌甩往钫敏哥哥脸上,钫敏哥哥接连几步退到池边,尚末出声抗议,江媚娘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钫敏哥哥未站稳脚步,一伸手,将他推进池子里。
见人落水,江媚娘四下张望,看看左右无人,全然不理会钫敏哥哥的呼救声,还加快脚步跑离现场。
诗敏一楞,竟然忘记救人,直到江媚娘离去,她才回神。
倒抽口气,她从大树后头跑出来,眼睛四下搜寻,发现塘边的长竿子前方绑着一张小网子,那是长工用来打捞池塘落叶用的。
她不多想,抓起竿子就往钫敏哥哥身边递去。
莫钫敏越是挣扎,离岸边越远,眼看竿子就快要构不到。
她张口,稚嫩的嗓音响起。
「二哥别慌,抓住竿子,我拉你上来。」
嘴上这么说,其实诗敏害怕恐慌,手不断颤抖,好几次竿子无法推近。
这时,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丫头,越是遇事越不能慌张,沉着才能挽回颓势,没定才能扳回局面。
那是凌师傅的话,用力咬住下唇,她告诉自己,她必须救回二哥!
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表现得太像大人,她提气,放松声音,对着池中的哥哥说:「二哥不要急,没事的,先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不要挣扎、放松身子,就能攀住竿子,别害怕,诗敏会救你。」
像是听进她的话似的,莫钫敏手脚停止扑腾,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待下一个浮起,他用力吸口气,把头转向妹妹。
「对,就是这样,二哥很好,拉住竿子,伸手拉住竿子。」声音顿咽,因为她在二哥眼里看见希望。
几次撩拨,莫钫敏终于握住竿子,可是五岁的诗敏身体太小,力量不足。
哥哥攀住竿子了,她却无法将人,给拉上来,心一急,诗敏大喊救命,可园子里哪有半个人,她转头,望见莫鑫敏胆怯的身影。
「大哥,你快来帮我呀」
这话将他的魂给喊了回来,莫鑫敏跑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拉住竿子,一起慢慢将人给拉出池塘。
两人都是用尽吃奶的力气,而莫钫敏也死死攀住竿子,打死不肯松开。
就在三人齐心合力,莫钫敏快被拉到池塘边时,一名管园子的长工看见了,吓一大跳,连忙奔来,跳下池子,把人给救了上来。
莫钫敏脱险后,对着妹妹露出一抹惨白虚弱的微笑,这时,诗敏顾不了莫鑫敏,跟着抱起莫钫敏的长工,往她娘屋子跑去。
她松口气,不断告诉自己,没事了吧,应该没事吧,她已经更正第一个错误。
哥哥不会死去,娘不会因为哀伤度日折损身子,自己不会在十岁那年成为没有娘的孤女,受人所害。
一阵忙乱后,莫钫敏已经沐浴过、躺在床上,府中管家去找大夫了,但大夫还没到。
宛娘搂看女儿,一手握住儿子的手掌贴在自己脸庞,泪水自眼角慢慢滑落。
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冀望,求老天开眼,别让他们受灾受难,求菩萨将他们要受的苦转嫁到自己身上,她愿意折寿为孩子承担。
半个时辰过去,莫钫敏终于醒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默默垂泪,伸手想将她的泪水抹去。
「娘,别哭,钫敏没事。」
见他清醒,宛娘连忙把女儿放在床上,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掉得更凶。
「娘的心肝啊,谢天谢地,你没事。」
「不,二哥有事。」
诗敏突然发言,母亲和二哥齐齐转眼望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诗敏,你在说什么,不可以诅咒哥哥,哥哥好不容易才醒来。」宛娘语带责备。
「娘,是江姨娘把二哥推进池塘里的,如果这回二哥平安没事,下回她定然使出更恶毒的手段,趁二哥不备,再害他一回。不如咱们顺水推舟,假装二哥落水太久,醒来之后变成傻子,好不?」见哥哥清醒,她顾不得会不会受母亲怀疑,一心只想要改变局面。
「是江姨娘推你二哥的?」宛娘大惊。
「是,二哥知道、大哥也看见了,是大哥同我一起救下二哥的。」
宛娘望一眼儿子,向他求证,莫钫敏点头,宛娘双眉皱起,细细寻思。
鑫敏脑子蠢钝又不爱念书,经常逃课,同附近的孩子去打鸟捕鱼,私塾里的师傅同丈夫告了几回状,而钫敏念书认真,每回考试成绩都是学堂里最好的,他是学堂里最受学子、师傅喜欢的孩子。
难道因此种下杀机?如果是的话,那么鑫敏不如钫敏、芬敏不如诗敏,是不是下一个受灾遭殃的将是诗敏?
遥想当年,丈夫虽有满腹才华,家里却一穷二白,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不得不允了他们夏家的亲事,夏家是商户,士农工商,士是四民之末,但为了银两,丈夫娶她入门,这事始终是他心头上的痛。
可也因为她带来的嫁妆,莫家经济才得以改善,不但买下目前住的这座大宅院,丈夫也才有银子可以进京赴考。
身为莫家媳妇,她不但将公婆照顾好,也将嫁妆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让莫家上下吃穿不愁,渐渐地,脱离贫户,丈夫成为地方上的仕绅。
有相士说:她的命格益子旺夫,将来生下的孩子定然贵不可当,丈夫有她相荫,将来定能宫拜丞相。
这话让公婆将她疼入心,家中大小事都让她拿主意。
而丈夫一路考试,从举人、进士到状元,过关斩将,待他入仕当上七品县官之后,其顶头上司、五品官员江昌平看上丈夫的才干,认定他自后必大有前途,愿意将女儿媚娘嫁给他为妾。
能高攀上江家斗户,丈夫心喜之余,对媚娘的疼爱远远超过她,而且有了官棒后,他再不必靠她的嫁妆过日子,便将公中之事交给媚娘。
从此,丈夫不再与夏家往来,也不允许她与娘家联络,他一心与官家周旋,希望从这一代开始,由农晋升为官,彻底脱离贫困的前半生。
宛娘清楚,媚娘好事,她的出身比自己好,却因先来后到,不得不以妾的身分入门,这一直是她的心头病。
多年来不主事的她避居竹院,把所有的心力用来照顾一对子女及经营嫁妆铺子,实不愿与媚娘正面冲突。
也明白丈夫看不起自己是商家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媚娘怀孕、无法伺候时,才顺从公婆的心意,转往竹院,让她有了钫敏。
因此钫敏跟在鑫敏之后,而诗敏跟在芬敏之后,再下来,丈夫身边有更多的侍妾,她明白,自己所能拥有的,就这两个孩子了。
所以,她处处避让,但媚娘仍然不肯放过自己,她要什么?要她的孩子取代你敏、诗敏,成为嫡子女?
心蓦然一悚,婉娘说:「不行,这件事太大,我得同你爹说说。」
「娘,爹才不会相信。」
诗敏这样直白的话,让宛娘吓一跳,凝目望向女儿,她只是个五岁孩童啊。
见母亲神色有异,诗敏知道自己过了,她揉揉眼睛,硬挤下几滴泪水。
「爹爹最偏心了,大姊抢我的东西,我告状,他也不听,江姨娘莫名其妙打奶娘巴掌,我哭着求爹爹替奶娘主持公道,他也不理,我们说什么爹都不会信的,他只听江姨娘的话。」
宛娘向八岁的儿子望去,莫钫敏苦笑点头。
是啊,父亲非常偏心,对正妻嫡子的重视,远远不及偏房姨娘,若不是父亲态度偏颇,怎会连家里下人待他们的态度也差异甚大。
儿子眼中的无奈及女儿的哭声撞疼了宛娘的心,原来孩子私底下受足委屈,却不敢对她言明。
「娘,您听我一回吧,就让哥哥装傻,等诗敏长大,能够保护哥哥和娘,哥哥再变聪明不就得了。」
「你哥哥是男孩子,得念书考取功名,不能成天待在家里装傻。」
「娘有钱,咱们自己花银子聘师傅往家里住,就说是要来教诗敏念书的,哥哥在一旁跟看听,定能懂的。」
「你哥哥八岁,你才五岁……」
「我发誓会拚命念书,让师傅教哥哥应该学的课。」
宛娘兀自犹豫看,诗敏说服不了母亲,只好求助地向哥哥望去一眼。
他点点头,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娘,我觉得妹妹的话有道理,娘本是不爱同人计较、起争夺的性子,可一再退让,却让人觉得您良善可欺。
「昔日在生活上的琐事便罢,这回牵涉的是性命,江姨娘推我落水时,我看见她眼中的狠决,她绝非不小心,而是一意置我于死地。为日后有平静生活着想,不如装上这一回,反正不管我聪明能干或傻气痴呆,爹爹都不会重视的。
「这个家里,没有人能保护咱们,咱们只能靠自己,如果您担心的是儿子的课业,娘,儿子对自己有信心,定能考上状元,为娘争个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