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裴烨发作完毕,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这里头应当哪里有错,他不可能会见到这女人才是。
“江湖,你快!”
“快啥啊?”主子急吼吼的丑样,真是有失他平日的斯文。崇拜是一回事,怨恨倒也是另一回事儿,这点江湖倒很分明。
“扔扔扔!”接连说了三个扔字,裴烨迫切得仿似后头有追兵。“把人给我扔掉!”
“啊?”这回换江湖味两兄弟凸出眼,“三当家啊,那可是个女人呀!”他爱女人是出了名的,不然怎会专做女人的买卖?
裴烨瞪大眼,按着心口吓个半死。“你们说那是女人?你们疯了不成?快给我扔掉。”
江湖味两兄弟很纳闷地对看着,可能是坊内刚发生的惨剧让三当家打击太大,要不怎会出现这等场面?有女人平白无故送上门,竟视为牛鬼蛇神?如今要是换个男人,他们应该会被打到趴才是。
“好,你们不扔,少爷我自己来!”裴烨推开他们,瞪着趴在桌面上的女子,心里头不是那样肯定,但她手上挂着的一只铃环,这才是他惊慌失措的主因。
就在他打算把对方扛上肩头、丢出大门时,那张苍白的小脸轻轻皱着小巧的鼻头,略无血色的红唇抿了抿,就连原本紧闭的眼脸,也缓缓睁开……
又长又卷翘的羽睫加深那双大眼的魅力,显得灵动可人,然而,却也有令人说不出的怪异。
明明就是一张清丽的脸蛋,可那副表情怎有如七月半的女鬼般幽冷?
江湖味两兄弟盯着人家小姑娘瞧,越瞧也就越发抖,直到最后,两人抱在一起大声地喊道。“妈啊!不会见到鬼吧——”
“你们闭嘴……”头一撇,裴烨没想过对方竟会清醒,四目相接,一阵冷飕飕的寒意直达心间,差点都给撞出个窟窿来了。
裴烨哪里顾得了男性面子?甩开人家姑娘一把跳离开来,浑身鸡皮疙瘩爬满手脚,就连脖子都泛起一粒粒的小疙瘩。
坊内一时之间尖叫声四起,粗哑哑地宛若雷打,真是不堪入耳的凄惨。彷佛因为对方的清醒,整座店内的气氛完全调换,死寂得生人勿近!
“我……”粗哑的低声像是林间被打落的乌鸦,那样刺耳难听。
“为什么鬼会说话?”江湖味两个大男人紧紧抱在一块,所有尊严与胆量早已荡然无存。
几个小伙计东西扔了就跑不见影,偌大的店头剩下裴烨与江湖味两兄弟,三人面面相觑,还有那位白衣飘飘,不知是人是鬼的姑娘,正瞪着骨碌大眼,冷冷地看着他们。
忽地,她伸出一只手,略白的颜面罩上一股难以言语的古怪感,不知是天生本就有此气质,还是因为病弱的缘故,可怕得令人退避三舍。
毫无血色的唇瓣轻启,一股彷佛从幽冥之境飘上人间的话声响起,既空幽又冷冽。“裴……”
她话声未竟,音调虚弱得快要被风给吹散,既含糊又显得空幽淡薄,加上飘摇未定的烛火阴惨惨地映在小小的脸蛋上,眼神带着一丝哀怨。怎料这一切传进众人眼里、耳里,不知怎地竟然变成一幕骇人的冤鬼索命。
然后,大伙很无知、又很无胆的把她轻吐的一字,有志一同的转换成——还、我、命、来……
“呃啊啊啊啊——”
第二章
阴风阵阵、凄凄惨惨,厅内幽暗、阴寒森森。
几盏高挂梁上的宫灯,有的遭夜风吹熄,有的随之摇摆,将人影拉长至墙面,探照出几许诡异的气氛。
坐在店内,裴烨板着一张脸,身旁落坐着一道白色的倩影……然而与其说是倩影,倒不如说是鬼影。
此时这里的气氛诡异,瞧几个大男人如丧考妣的表情,这里活像个灵堂!
“啧,你们两个坐那么远做啥?”啧了几声,裴烨看着五步之远的那对江湖味兄弟。
“三当家,您……您不必管咱们。”江湖平日可是意气风发,今儿个倒是威风被灭得消失殆尽。
方才,几个大男人抱在一块儿吓得直跳脚。闹了好一阵子后,失控的众人理智清醒后,也觉得自身的行为实在有损男子气概,决定鼓足勇气面对,然后才发现一切全是自己吓自己。
裴烨回过头来,看着身旁那名白衣女子。
“你说今儿个来京城,是来投……”始终很不愿意把那两字说出来,裴烨很无奈地叹口气,再度重新开口。“投亲?”
一旁女人捧着热暖暖的茶杯,低垂着头,过长的浏海遮住她苍白的面容,在听了裴烨的话后,很配合的点点头。
这一颔首,差点逼得裴烨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这样啊……”看着她手腕上那只铃环,他暗自感到悲伤不已。
“三当家,您跟这姑娘是什么关系?”江味从没见过三当家对女人会头痛成这样,真是前所未闻。
啐!这家伙不讲话没人会把他当哑巴!裴烨瞪了江味一眼。
“是青梅竹马。”女子轻声细语地道。
“不是!我怎么知道你身分是真是假?”裴烨想也不想,立刻推翻她说的话。如果每个女人跑来瑜珠坊喊着要投亲,他随随便便就同意,那还得了!
“我真的是白水嫣。”她举起挂着铃环的手。“这是你当初送我的铃环,难道你忘了吗?”
裴烨瞇起眼,恨不得将那只手给砍下来。
白水嫣深怕他没听清楚她说的话,摇摇上头的铃铛,铃铛叮当作响,吵得裴烨有够火大!
“你真是白水嫣吗?”抚着下巴,裴烨企图将她瞧个仔细,可怎么瞧都不像。
“我记得白丫头不过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他比着当初的身高,怎么子她长大后成了这副模样。
“我说三当家,您也够蠢的了!您都几岁了,这世上哪有竹马长,青梅不长的道理?”江湖看不下去,这种笨死人的问题,真是丢脸到不行!
“闭嘴!”听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裴烨的火气不知怎地旺了起来。
他哪有这么古怪又不可人的青梅?
他这个俊逸帅气的竹马,还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因为家道中落,所以……爹娘希望我暂时来京城投靠你……”白水嫣瞪着杯子里的茶水,讲话无比小声,偶尔音量还飘忽得快要失去踪影。
“我拜托你说话抬起头来,至少也要看着对方吧!”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真是令人有够不快。裴烨倍受打击,从前那娇弱又甜美的白丫头去哪儿了?
老天爷啊!求您还给我那位会“烨哥哥长、烨哥哥短”的可爱小丫头吧!
“喔,好!”白水嫣缓缓抬起头来,和裴烨四目相对,毫无生气的表情、大而无神的眼眸,着实不讨喜。
“行行行!你不抬起来也无所谓。”
妈啊!越看就越觉得恐怖,这女人长得不难看,但浑身笼罩的阴郁气息,简直令人望而生畏。裴烨不禁搓搓两臂,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既然你说家道中落,那么白伯父跟伯母,怎会没跟着来?”他不信这女人说的话,若真是落魄到走投无路,那两老又何去何从?竟让一个女孩家跑到男人家里说要投靠,怎么想就怎么奇怪。
白水嫣抬起眼,冷冷地看他。“爹娘去舅舅家筹钱……在安顿好一切前,他们叫我来这儿找你……”
“怪哉,我记得白家在咱们那儿,也算是大户人家,怎会走到这步田地?”裴烨抓抓下巴,脑海里有的也不过是残存的记忆。
“爹爹与人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赔了许多银两……我记得娘是这么说。”对于细节,白水嫣也是一问三不知。
“原来如此。”裴烨无力的问道。“你一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去裴家从前的旧址,可听说你们搬走了……我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你们搬来京城……”这一路上,她走到腿酸脚麻,就连绣鞋都磨破了。“途中,偶尔遇到好人家,他们让我搭牛车。有时跟着商旅一道走……我才能找到京城来!”
“嗯,你有什么打算?”瞧她脏兮兮的模样,裴烨也相信她真是如此奔波。
“我不知道……”来到这里的路上,她曾想过,如果真的找不到裴府,就到舅舅家去,总强过漫无目的的找寻。
若不是爹娘硬要她到裴家,说不好意思让舅舅家添那么多张嘴吃饭,否则白水嫣一点也不想要和家人分开。
裴烨两手一摊,实说实话。“老实说,我是不会让你投靠的。光凭一个铃环,你就要我买帐,这简直太愚蠢。再说你一个女孩家,待在我这儿,别人会怎么想?能够避嫌就尽量避嫌,别平白无故惹麻烦。你说是不?”
“嗯!”白水嫣颔首,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很高兴你能够明白事理。”裴烨爽快地两手一拍,解决一桩闹剧,真是皆大欢喜。“那么这一杯茶喝完后,该如何做,你应该知道吧?”指着大门,裴烨笑得很灿烂。
“嗯!”白水嫣傻傻地点着头,没有第二句话。
“呜……三当家,原来你是这么没良心的人啊。”江味咬着帕子,擤着鼻涕,暗自垂泪,实在看不下去了。
“对啊,三当家,算我江湖看走眼,白跟你这些年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已经够可怜了,这发达的死竹马竟对她不闻不问,连个小忙也不帮。江湖不禁替她叫屈,粗犷的脸略略扭曲,鼻酸得简直要掉泪。
“哭哭哭!人家女孩家都不哭了,你们两个大男人给我哭啥?”裴烨站起身,两手插腰,像只茶壶般破口大骂。
“我哪有哭啊?”江湖也直挺腰杆,用力地吼回去。
主子没良心成这样,今日背弃过往的青梅在先,往后他要是有个万一,是否也会抛弃忠心耿耿的他们?
“还说没有!”裴烨火气也大了起来。
在他们主仆俩吵嘴的当下,白水嫣默默搁下杯子,缓步走向大门外。
既然无人可投靠,那么她就回去吧!死皮赖脸,真的不是她会做的事。
今日能够再见到烨哥哥,也算是完成她的小小愿望。
几年不见,烨哥哥长得挺拔俊逸,不像从前那样瘦弱、懦弱的模样。
说到当时,她还曾经保护过他呢!即便是面对一群高她半颗头的男孩子,她依然挺起胸膛挡在烨哥哥身前。
那时真好,她无论何时去找他,他永远会笑咪咪地待她,可如今他却视她如牛鬼蛇神。曾经属于她的烨哥哥,已经离她好远好远……
离开瑜珠坊,白水嫣茫然地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璀璨光辉,却又如雨丝般消失在阒黑的天际。
好美喔!为什么这世上,总有如此美丽的东西呢?
白水嫣怀里抱着简便的包袱,觉得喉头紧缩,忍不住干咳了好几声。
“咳咳咳……”
几声本是微弱的咳嗽,忽地变得急促,响在阴暗的街角边,显得有几分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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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嫣漫无目的走着,拖着蹒跚步伐,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走着,有墙便扶墙,没墙她就喘着气勉强捱过。
纵然身旁擦身而过的人潮是笑闹着、是开心的,都无法令她感受到一丝应有的温暖。她只晓得自己浑身好冷好冷,心坎里也冷得快要结成冰。
仰望布满花火的天际,天下之大,她要走多久,才能有个歇脚的处所?白水嫣冷淡的眼里并无半点泪水,只是显得很无奈,并且对于此刻的处境无可奈何。
直到她走到再也无力提步,坐在阴暗的墙角边暂做休息,累得好似连抬手的气力也半点无存。
口鼻呼出微弱的白烟,那双满是倦意疲态的大眼,早已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就算今日魂断于此,白水嫣一点也不意外。
她的命要绝,也是半点怨不得人,可至少她还有幸能在多年以后,再见到裴烨一眼。
这一眼,载满她多年的思念,也勾起许多她对于从前的回忆……多得能够轻易的涌现,并且历历在目,鲜活得仿似昨夜——
“走开!走开啦!为什么要欺负烨哥哥?”软嫩嫩的嗓子发出不平之鸣,秀丽的脸蛋上添着两抹因为怒气而嫣红的飞霞,显得可人又甜蜜。然而令人忽视不了的,是她那极为认真且又愤怒的表情。
“哼!什么烨哥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病鸡!”几个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儿们指着她身后的男孩笑道,摆明就是仗势欺人。
“白丫头,别跟他们计较。”先前被推倒在地上,弄脏衣摆的裴烨,不疾不徐地爬起来,顺顺皱掉的衣裳。
“还饶他们?他们总爱寻你开心!”小裴烨两岁的白水嫣,岂能吞忍得下这口气?自小,她率直正义得很,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不碍事儿,你别动气。”拍拍她的肩,裴烨不引以为意。
“哼哼哼!我就说嘛,这病弱鸡儿偏生怕事,哪里像个男子汉!”喷口气,带头为首的男孩堵了他们一句,就是见裴烨碍眼。
“闭嘴!不准你们说烨哥哥的坏话!”烨哥哥是性子好,不跟他们计较,可他们倒是嚣张了?白水嫣怒气冲冲地瞪着人。
“唷,烨哥哥!你叫得很是顺口啊?那干嘛不叫我声兑哥哥?”两手抱胸,他可从没听过白水嫣那丫头这样叫着自己。
“你不配!”她像只撒泼的小花猫,捍卫心爱的人。
“死丫头!裴烨有哪点好?我哪里比不上他?不过病弱鸡一只,犯得着让你捧在手心里当个宝?”
“我的烨哥哥就是好!”举起一掌,白水嫣气得上前一步。“你们要是再欺负人,我就打人了!”
几个男孩见白水嫣靠近,连连退了几步远,就连原本气势凌人的大男孩,也不由得退却。“死丫头,怪人一个!”
说也真奇,白水嫣不过是个小小丫头,力气却比一般人大,甚至,还强过一般普通男孩也说不定。被她一掌扫到,根本就像是被粗棍子给打到,简直是疼死人的痛!
冲着这点,街坊孩童大多让着她这丫头,又偏偏她模样生得甜美可爱,笑起来灿美如花,几个男孩被她迷得团团转,连话也不敢和她说大声些。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偏爱维护裴烨这病弱鸡!他成天病恹恹的,活像要被牛头马面拖去,就算忽然倒在地上断气,大家也绝对不意外。
也因此,纵然裴府在这带也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大户人家,可大多数孩子仍旧排挤他,加上最近绘声绘影,说裴府气数已尽,没几日好风光了,更让村内人人对裴家成员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