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贵人对皇帝哭诉:“皇上知道臣妾与瑾妃向来不合,她送桂花糕来怎能安好心?我自然是不肯让屏儿吃,可屏儿性子拗硬要尝尝,推推拉拉间,糕点掉在地上,让她的狗小玉儿吃了,才吞两块,小玉儿就口吐白沫、一动不动……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就这样闹腾了两日,瑾妃的侍女被赐死、瑾妃打入冷宫,而丽贵人因护公主有功,受封为妃,事情告一个段落,尘埃落定。只是,故事听在我耳里,心甚不平。
侍女有没有和丽贵人串通?桂花糕是原本就入了毒,还是进丽贵人院里才加毒?怎么丽贵人有预知能力,几块桂花糕就能嗅出阴谋?小玉儿怎好死不死,抢了桂花糕就吃?瑾妃的身份、宠幸远高于丽贵人,怎会同丽贵人争宠?
我有一百个疑问可以推翻丽贵人的指控,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瑾妃没有犯案动机,但没人理我。
小喜说,后宫女子若是被打入冷宫,这辈子、这条命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曾经多么辉煌风光,都成过眼云烟,皆不算数了。
左思右想后,明哲保身被我丢在脑后,我趁着小喜他们不注意,偷偷跑到冷宫探瑾妃。冷宫的看戒松散,两个守门太监,一个在打瞌睡,一个不知道跑哪儿偷闲,我很顺利地溜了进去。
我与瑾妃只有两面之缘,算不上深交,但她是个极让人舒服的女子,淡然婉顺,像一泓清水,自然澄净。
她住的小屋子整理过了,虽不豪华却也干净宜人,即使身处冷宫,即使不见帝王面、不受恩宠,她仍是安安然然、态度悠闲地过日子。
她闲情逸致,整理冷宫里的小花园,甚至笑着对我说:“要是能拿到种子,明年这里就能开出一片红红黄黄的花儿。”
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何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褒贬不露,笑望长空风卷云舒。像她这样的女人会为了争宠而下毒,我不信,就连问她这种问题,我都觉得亵渎。
探过她后,我心底压了重石,闷闷地走往第一次见到阿朔的园子。坐在那方绿荫下,瑾妃该有却不见影儿的委屈全跑进我的肚子里。
我把头埋在膝问,有强烈的无力感。
“怎么了?”不知道坐多久,阿朔的声音出现。
我刚肯定昏头了,否则怎他什么时候到身边都不知道?他要四处活动是要费大工夫的呢!
抬头看他,那些委屈一古脑儿想从胸腹间翻出来似的,未开口,眼眶先红。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仰头,吸吸鼻水。
“小福到我那里寻人,说午膳时间过了,你没回去。”他口气里有几分揶揄。
是啊,我是饿不得的人,该吃饭的时间没出现,肯定有事。
他见我不应,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说吧,没事怎么逛到冷宫去,好奇心?”
“你怎么知道我去冷宫?”
“我派人去找,常瑄看见你从冷宫出来。”
于是常瑄一路跟,跟到这里来?那么,阿朔出现也就不稀奇了。
他不苟同地对我摇头。
我懂,他又要说我行径大胆,说我没把宫中规矩摆在心底……可这规矩根本不合理。
我为自己分辩:“我去见瑾妃,我不只这次去,下次还要去。”去给她走纸送笔送书送被子,给她送明年会开满五颜六色花朵的种子。
“你太大胆了。”
“大胆又如何?瑾妃处处小心翼翼,不惹人、不挑衅,还不是落了个悲惨结局。”我恼火。
“你在为瑾妃不值?”
“是,那毒不是她下的,是丽妃对她有恨,她对丽妃根本无心。我找不出任何道理,她需要多此一举来欺害自己。”我越说口气越差。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他问。
“谁不气啊!想一个那么年轻美好的生命,就要在冷宫里度过下半辈子,岁月悠悠,几十个年头,那份孤寂,教人怎生忍受?她一个能琴擅舞、通诗晓文的好姑娘,若是碰到疼她、怜她的好夫君,即使只是个平民百姓,但夫妻相守、鹣鲽情深、千里婵娟,人生岂不畅意?
岂知一朝入宫,被选侍君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帝王的情爱薄如纸,今朝荣宠,明日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这是她要的、她选择的吗?不是,决定这一切的人是她的父兄、是有权有势的帝王贵族……”我气到口不择言。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他轻描淡写。
我对他的轻描淡写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帝王贪心,要留住天底下姣美女子,会有今日的众妃争宠?人人都要女子不求不争,但越是温和柔顺的女人却越占下风;因为帝王有权有势,有能力召集一群女子来创造他的快乐,却没想到他的快乐得牺牲掉多少个女子的幸福……”
见他的脸色沉下,我知道,我又口无遮拦,踩到他的界线了。咬唇,他不爱听,我不说了,可怒涛仍在胸臆间翻腾。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他不说话我也不言语。
好半晌,他叹气,对我的脾气很无奈。“你几时才能学会说话知轻重?”
背过他,我低语:“瑾妃是无辜的。”
“你以为丽妃拙劣的技巧骗得过母后和父皇?”他淡声道。
皇帝皇后知道瑾妃是清白的!?那……我猛地转身,用力抓住他的手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瑾妃关进冷宫?”
“明年朝廷要对东北用军,需要借助丽妃娘家的力量。”
哦,我听明白了,所以即使冤屈,瑾妃都要“为国为家”住进冷宫里。怨谁呐?怨她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娘家呗!
松开他的手,我笑得很讽刺。“原来后宫那么多嫔妃,都是大臣们缴纳上来的人质,高高在上的皇帝需要妥善利用这些人质,才能让臣子们尽忠。”
“幼沂,你苛薄了,身为皇帝有皇帝的为难。”在我松开前,他回手握住我的。
“所以瑾妃不难?明明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子,明明性子温善纯良,却要落下个毒杀罪名,就因为她的娘家没有皇帝需要借助的力量。”
“难道你要父皇因一己之私,置国家不顾?”
“说得好,不过是一个女人嘛!一己之私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国家那么大一顶帽子!”我的口气充满讥诮。
“幼沂。”他的声音不大,但口气里的严厉我听出来了。
闭嘴,我瞪他,他回视我。满肚子的委屈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平息,反而更高张。
“你知道,一旦战败,边城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会痛失亲人?况,不论东北出产的矿场可以养活大周多少百姓,光是失守,往后军队要用的兵器、民生要用的工具器物……统统找不到原料,这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所以,这一仗,只准胜不准败。丽妃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不只父皇需要他,国家更要重用他,如果升一个妃子能够得到他的不贰忠心,一个好皇帝就该去做,丝毫不怀疑。”
“瑾妃活该被牺牲?”我明知道阿朔是对的,可就算他对,瑾妃还是无辜、还是可怜。
“她没有被牺牲,我保证她的冷宫岁月不会太久,母后已经交代过,那里的生活用度一切从优。你去那里,有看到瑾妃被严密看守吗?”他问。
冷宫岁月不会太久,这代表……我用眼神询问他,他也用眼神给我正面响应。松口气,阿朔的保证,一口气消弭了我所有的不谅解。
“真的不会太久吗?”我软了语调,再度确认。
“你要我发誓?”他斜眼瞄人,脸色表现得很明显──有胆你就叫我发誓看看。
“不必发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况说话的是伟大的权朔王,谁敢质疑?”我抛出笑脸,把他刚硬的五官线条拉出柔软曲线。
“以后想发脾气,先弄清楚前因后果再来大放厥词。”他没好气瞪我。
“是,四爷的教诲,幼沂谨记在心。”只要瑾妃没事,要我多么谄媚巴结,我都办得到。
“先别去探瑾妃,等事情再平静一点,好不?”他问。
他在征询我的意见?我还以为他只会命令人。“是,四爷怎么说都成。”
“这阵子宫里有事,你安分些,别净惹事上身。”
有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要发生了吗?心惴惴不安起来。
“遵命。”我用三根手指头敬了个童军礼,他肯定看不懂,可他笑了,眼底有着宠溺。
“你啊,不改改性子,以后要怎么办?”
我咬着手指头,装淘气。“那就……就回去问问我爹,他是不是皇帝所要仰仗的力量,如果不是的话,就得赶快想个法子找座靠山,免得下次……”
他叹气,没让我把话说完,就将我拉进怀里,一个密实的拥抱把我妥贴收纳。“不必找了,你的靠山在这里,跑不掉、铲不平、坍不了。”
他要当我的靠山?跑不掉、铲不平、坍不了的靠山呐!心悴悴地跳着。
身子暖暖的、心暖暖的,连贴在他胸口的脸颊都暖暖的,我那一大堆穿越时空原则跟离家出走念头消失,头脑暂停作用,但五官自己发挥功效。
眼睛说:这个男人的表情很温柔,若非真心喜欢,他会直接让常瑄把我挡在外头。
耳朵说:你听四爷的心跳多么沉稳,他是那种纹风不动的石头男人,若非真心真意,他说不出这种话。
鼻子说:阿朔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是让人悴然心动的好男生,如果放过他,说不定我与爱情再也无缘。
而皮肤说:他的拥抱很温柔,他一定也有颗和拥抱同样温柔的心。
还以为从来都只是我的主动、我的勾引,我三番两次侵门踏户,逼着他当朋友……
茅塞顿开呵,原来嘴里口口声声说不要,心底一次一回用朋友隔离对他的感觉,可终究,我期待这个怀抱,已经很久……
原来,他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我们之间不是单方面交流;原来,他愿意让我倚靠,即使我是个麻烦人物……
前几日才唱过的歌词跑到脑袋中造反,黄小琥感性的歌声扬起,牵动心情──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有那么一点点温柔的骄纵
你从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还想有那么一点点自私的占有……
恍然大悟,我总是爱在他面前骄纵,老是自私地想对他多一些占有,那是因为,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念头浮现,我该害怕的,在这个时代,不应有感情牵扯;但在他怀中,我像对吗啡上了瘾,不想推开他、不想错失他的温柔。也许是费洛蒙作用,他想抱我,我很开心,并不需要得到“允许”。
“如果我被关到冷宫,你会求皇后,让我的生活用度一切从优?”我没话找话说,却没想过这话有多么不妥。
“会,但我会让警卫严加看守。”他咯咯轻笑,不以为忤。
“为什么?”我抬头,诧异。
“因为你不像瑾妃,会乖乖待在那里,就算翻墙、挖狗洞,你都会想尽办法逃走。”
“你还真了解我。”我笑问。
“我损失不起你,就是五花大绑,都不准你逃。”他的手圈得更紧了。
这些话他说得语重心长,我不懂他的口气,不确定他知道些什么,但我成了他损失不起的女人?这件事,让我既骄傲又得意。
这样,我们之间,算是有某种认定了,对不?
这天,我们在树下野餐。我很开心,不管我怎么任性、发脾气,他都没忘记,我错过午膳时间,肠胃仍然空虚。
第八章 祸从天降
我老是在夜里想着、分析着,为什么是阿朔不是镛晋?为什么花美男除了朋友,不能再前进?为什么那么多好男人在眼前,独独阿朔给得起安心?
我寻不出答案,但能确定,想起他,幸福就会在心底转圈圈;梦到他,那日肯定是一夜好眠;我所有的幸运都和阿朔挂勾,只要在他身边多待一分钟,我便多了一分快乐。
我常常压缩着理智念头,不准它冒出来规劝我──别在不合宜的时空里架构爱情。偶尔,我会故意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叫做吴嘉仪,上有姊姊、下有弟弟,我生存的时代是二十一世纪。
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甚至说服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曾经拥有胜过天长地久。就是这样的放纵,我偷偷地允许自己,爱上阿朔。
至于阿朔,那样矜淡的男子,已经说了一句“我损失不起你”,我还能对他再做非分要求?不能吧!我们之间或者没有结局未来,但当下,我们都幸福着,这样就够了。
“在想什么?”阿朔把一筷子脆笋夹到我碗里。
我曾经怀疑过,我会喜欢上阿朔和吃人嘴软有没有关系?
他总是把我喂得饱饱的,好像我吃饱,他便满足了。又或者,在那个垂竿的花赏会里,第一眼,我便对他有了认定。
“闷呐。”我把笋子放进嘴里,冲着他一笑。
“你每天都弄出那么多想头,还会觉得闷?”他莞尔。
“是闷啊,走来走去就这方寸地,胸襟都狭窄了。”
“方寸地?”他眉头皱得紧。全世界大概只有我会觉得皇宫是方寸地吧。
“可不,全是人工堆砌的人工造景,你该去见识见识那些自然风貌。”
“意思是你见识了不少。”
“是啊,日本富士山、美国大峡谷、撒哈拉沙漠、尼加拉瓜大瀑布……”
我真感激电视发明者,虽然学者都说电视看太多会变笨,但是它让我在这里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之士。
“可也没见你的胸襟宽阔到哪里去。”
他一句话堵了我。
“没吗?”我鼓起腮帮子问。
“是没有。”他说得很肯定。
想想也是啦,我老在他面前批东评西的,今天嫌老太监迂腐,明日说过度溺爱,养出骄恣公主,唉……亏我还在慈济交善款,半点佛家的豁达胸怀都没学到。
“好,那……我问你,为什么天狗会吃日?”我转移话题的功力高强。
“那是一种自然现象,没有为什么,就像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一样。”
太好了,他没搬出鬼神那套迷信说词。抬高脸,我表现得一派骄傲。“做学问呐,可不能像你这般不求甚解。”
于是我又搞了他最爱的科学实验。
我把烛火放在桌子中央充作太阳,找了梨子当地球,橘子当月亮,稍稍解释过自转公转、月球反射太阳光之后,我转动地球,让小扇子跟在我身边帮忙转动月亮,接着……别说日蚀月蚀这种小事了,连春夏秋冬我都给他解释得透澈清楚。有时候,我觉得不当老师太浪费我的天分。
阿朔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看着我,似乎有话却选择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