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难道……小姐别吓苹儿,您不认得苹儿啦?”她的小嘴倏地张大,两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迅速落下,让我的心连抽了好几下。果然是好演技,可以拿金马奖。
“苹儿?”
“小姐,您吓坏苹儿了。”那口气、那语调,连表情态度,都很那个……诚恳。
她见我半天没动静,扯住我的袖子就往街道另一头跑,害我的行李包包在背上扑扑跳。
“小姐,您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呀?是不是跟那些番邦胡人买的?老爷和夫人看见,肯定要气坏。”她一面回头一面说话。
老爷夫人……我一语不发,跟在她身后,努力消化她的话语。
“苹儿知道您不爱参加花赏节,可那是宫里吩咐下来的,您总不能让老爷抗旨,违逆皇帝是要杀头的啊!”
“什么叫做花赏节?”
见她那么认真,我突然想起前一阵子看过的穿越古代小说。有可能吗?我也跟人家穿越时空,回到了古代?不过很快地,我便笑自己肯定是发疯了。
你看,我一身T恤、牛仔裤加上运动鞋,手腕上戴着在西门盯买的手炼,四百九十块买的,银制品,上面的英文单字是书写体的“Love”,很标准的现代人装备。还有我的包包,是跟小妹借的,上面还挂着旅行社的吊牌,吊牌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了我的名字吴嘉仪。
书上不是说过,通常穿越这种事只有灵魂办得到,肉体只能留在现代当植物人。意思就是你死一次,头痛醒来,刚好发现自己附身在某个自杀没成功的千金小姐身上。
而我……低下头,再看一眼球鞋和红色棉袜,根本不符合穿越的条件嘛!所以啰,推翻“穿越说”,我铁定是置身在某个拍片现场,只不过导演和工作人员还躲在屋里,开会讨论下一场戏怎么取景。
那我可得认真点,万一让导演相中,让我从女配角变成女主角,一部片红透大江南北……嘿嘿,那我不就可以抢在小妹前面进入演艺圈?到时,看那对多出来的恶毒双胞胎,还会不会三不五时批评我的长相很抱歉。
微笑,我准备伸手跟苹儿要剧本,好在拍戏前作足准备,谁知苹儿却像被什么惊到似地,猛然停下脚步,害我来不及收脚,鼻子直接撞上她的后脑匀。
嘶,痛痛痛痛痛……我痛得龇牙咧嘴。
“小姐……”她转过身,拉住我的双手,无预警地,两颗、四颗、六颗眼泪拚命往下掉。
天,这个女人是属海棉的吗?一挤就掉水!
“您……小姐,苹儿胆子小,您别吓坏苹儿。”
说不上为什么,她的眼泪竟然让我从头冷到脚底,一颗颗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OK!我不吓你,你也别吓我。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不管我问的问题有多智缺,你都当没听见,只要尽你最大的努力回答我,Doyouunderstand?”说话同时,背脊也窜上一阵冷意。
“小姐,什么叫做欧咖、智缺?后面那一串怪话又是什么?”她迟疑地问。
嗯,很好,是我白痴,竟然对古人(不管是真古人还是假古人)撂英文,足见我的智商不如自认中那么高。
“不管那个,先告诉我,这里在拍哪部戏?”最后一次,我把赌注压在拍片上面。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用两颗无辜的眼珠子盯着我看,转也不转。
很好,赌输了。第二把,改压在……观光街。“为什么这里除了我,看不到其他观光客?”
她还是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答不上话。
抿紧唇,只剩下最不可能的原因三……我沉重吐气,说道:“好吧,我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作了些心理准备,但看到她圆瞠的杏眼时,还是忍不住呒了口口水,一面为人类的眼睛可以张得这么大感到惊奇,一面为自己将要面对的窘境在心底哀号不已。
她嗫嚅半晌,好不容易才说出话:“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章幼沂。”
“这是什么朝代……”
慢慢地,我耐心地在不害她心脏病发的情况下开始套话,一句两句三句,结论出炉──我的的确确掉进古代了,再不必怀疑。
我的眼角发抖、嘴角发抖,手脚也抖得很整齐,在现代这叫做帕金森氏症,在古代嘛……叫做惊吓过度。
苹儿说,这个国家叫周,属于什么时代,说实话我还真的不知道。魏晋南北朝吗?还是那个封建制度盛行的周天子时代?或者只是一个附庸小国?都怪我历史读得零零落落,对各个朝代没什么概念。
我是侍郎家的小姐,上有四个姊姊、两个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在家里属于那种三不管地带的人物。我娘是小妾,生下我没多久就过世了,姊姊哥哥都嫁娶了,因为爹爹的官做得不错,皇帝老子很赏识他,有意为我和妹妹赐婚,故藉花赏节邀我们进宫,与皇子、高官贵胄们做第一次亲密接触。
据说,我不愿意进宫,是因为有了心仪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我得喊他表哥,他是大夫人娘家的人。严格而言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在我看来,表哥表妹联姻听起来就是有那么点怪异。
为躲避进宫,我一大早就从府里溜出去,留下纸条,说是要去投奔表哥,现在全家人上上下下把府里翻了个透,搞得鸡飞狗跳。
真是见鬼,都离家出走了,还交代去处?!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是心地善良,还是得到脑浆缺乏症……哦,不对,她没脑爆加智障,听说还是个才华美少女,名气一路传到宫里去,经常有人上门求亲,要不是家中双亲非把她嫁给尊贵显赫族群,说不定都当娘了。
其实我可以问出更多讯息的,但苹儿显然已经被我的问题弄到接近精神崩溃,我只好闭上嘴。我可不想才刚刚穿越时空,就吓死自己的贴身婢女。
在强烈震惊过后,我用拉梅兹呼吸法勉强自己平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代老祖宗的至理名言,要当俊杰,就不要把自己搞得手足无措。
不要怕,反正就是穿越嘛!很简单的(哪里简单啊,呜呜),了不起在这里待个几年,回到家里,就像睡过一觉,没损失的(才怪,要是吞下毒药、被火烧、掉进山谷、让虎头铡砍掉,却没回到现代呢)。没事、没事,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这阵子穿越小说红透半边天,一套接一套出版,我原本以为是出版社应广大读者要求,为了刺激市场经济,企图拚杀出一条血路,但现在,我有了不同想法。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已经把地球破坏得差不多了,在重度破坏过程中,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弄错,导致老有现代人不小心闯入过去的时空,一番经历之后,又回到现代。这群穿越的人数肯定不少,就算没有万分之一,也有百万分之一。
问题是,这种穿越经历怎么能够随口乱说?要是真的说出来,肯定会被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就像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被外星人抓去配种的地球人一样。于是文笔好的人,舍不得这份特殊记忆被淹没在岁月里,便开始动手将之记录下来,让它们以小说形式出现;而不会写小说的,便在阅读同时温习着自己曾经有过的经验。
所以啰,这类书越卖越好,没看过的人反倒成了落伍族群。
至于以现代装扮出现这点……只能用地球破坏问题越来越严重,穿越的条件自然越来越随便的原因来解释了。
好啦,不管那么多了,收拾起胡思乱想,先掌握住重点。
第一,安心过日子,等在这边的角色意外身亡或寿终正寝之后,我就会回到五星级饭店里(会吗?大概会……吧)。
到时睁开眼睛,就会发现那个讨人厌的女生还是和我同房,还是一样把电视开得震天价响,逼我用枕头蒙住耳朵,在肚子里骂她三百回合。
第二,尽量表现出古人的样子,温良恭俭、出口成章,能做到几分是几分,至少在圣诞节大跳钢管舞这类事情是绝对不能做了。
第三,绝对不能招惹古代男人,情啊爱的,碰了准惨,弄到最后,说不定还会被皇帝赐死(不信去翻翻梦回大清)。可是,我应该可以躲过这种困扰吧!这年代,女人的重点是美丽,至于我,呵呵呵,小小尴尬。
就这样,我和苹儿回到侍郎大人府里,在没让旁人发现之前,换下一身轻便衣服,当起章家千金。
我不断自我催眠,不断自我告诫──吓死自己不会让日子比较好过,聪明的人要学会顺手推舟,逆流而上是鲤鱼在做的事情,千万别笨到以身试鱼,就当作在北京六日行中,一不小心抽中无限畅游卡。
所以啰,定下心,睁大眼睛、适应环境,说不定回到现代后,部落格里又会出现一本超高点阅率的小说……
※※※
沐浴更衣之后,我穿着粉色单衣,坐在楠木做的书桌前,一下翻翻章幼沂的画册,一下打开她的画稿,再碰碰她心爱的古筝,努力消化满肚子接收到的新讯息。
唉,这个章幼沂好日子不过,怎会没事把自己搞成琴棋书画样样通的才女,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别说琴棋书画,我连毛笔都没拿过几次,书法作业几乎是两个姊姊轮流帮忙搞定的!这下子,我想要当不好、不坏的女人,秉持中庸之道,恐怕难上加难。
颜面神经不自觉抽动,烦呐……挠挠头发,突然发现不对,我的及肩秀发几时变得这么长?回过身,抓一撮头发到胸前,立刻惊到,我没吞生长激素啊!
趁苹儿出去,我赶紧拴上门,把行李里面的随身小镜拿出来照了照,毕竟这年代的铜镜模模糊糊的,有照和没照差不多。打开镜盒,只消一眼,随遇而安的我开始心慌意乱,瘫软在床上,手脚发抖症再次发作。
很好,好得不得了,我居然回到了国中时期,也就是十五岁那年夏天的模样。会这么确定自己回到了十五岁时期,可是有原因的。
本姑娘全身上下最自豪的地方叫做皮肤,别人的青春期满脸长豆子,我的青春期却拥有白里透红、掐得出水的雪白肌肤,别人在擦抗痘乳霜、吞荷尔蒙的时候,我大鱼大肉,胶原蛋白多到让我的小脸蛋端端端,弹性十足。
直到十五岁的夏天,额头才冒出人生唯一一颗青春痘。
我在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之后,跑去问妈妈:“妈,你有没有听过谁因为长青春痘自杀?”
妈妈连头都没抬半下,一面拔鸡毛一面说:“有。”
“谁?”
“白痴!”她回答得半点不犹豫。
妈都这样说了,我哪敢问下去?长青春痘已经够可怜,再变成白痴,不就是痘痴双重障碍!?于是我闷闷地离开不重视亲子教育的母亲,和那只渐渐被剥成裸尸的母鸡。
而此刻,那颗似曾相识的痘子就躺在额头正中央,像救护车上面那盏灯一样,闪烁着刺人光芒。
“小姐!”苹儿在门外大叫,口气着急,好像有人拿着鞭炮拴在她的裤腰带上。
我赶紧把镜子收进行李里面,再把包包迅速藏到床底下。那是我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所有的秘密昭然若揭,这个险,我不能冒。
打开门,双眼红咚咚的苹儿见着我,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小姐,又扑簌扑簌地掉下眼泪。
好会哭喔,古代一定没泪管阻塞这种毛病。
“发生什么事情?”我问。
她转过身去拿巾子,替我把湿淋淋的长发绞干,硬咽道:“没事。”
刚刚喊得那么急,现在又说没事?我没好气地转了转黑眼球。
“你不说话,光哭,我会舍不得。讲讲看,我办得到的,就替你解决,如何?”我展现高度诚意。
“小姐……”才说完两个字,她就跪了下来。“小姐,您救救橘儿吧!夫人要赶她走,可橘儿十岁就被卖进府里,家中已经没有半个亲人,她出了这个门,要往哪里去?”
“为什么大娘要赶她走?”
待苹儿娓娓道来,这才知道因为我离家出走,看门的被打十棍,贴身丫头橘儿要被赶走,而苹儿则因为找回小姐,将功赎罪,只被罚没收两个月俸禄。
不过是出门绕绕,也能绕出这么大的事儿,真是够了。我吸口气,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去见大人的,但当小姐的怎能不为贴身婢女出头,这违反古装剧原理。
“好,别急,我去找大娘谈谈。”我轻拍她的肩安慰道。
“不必去了,娘马上就到。”一个娇娇甜甜的声音传来,让人如沐春风。
可一抬眼,我对上两道和声音不协调的锐利眼神,心底立刻打了个突。这个女孩长得很美,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倘若不是眼神里满满的怨怼冲淡了几分丽色,是个容易让人怜惜的女生。
“幼芳小姐。”苹儿低身行礼。
幼芳小姐?记得苹儿说过,她是我的妹妹,大娘所出。四目相交后,我怀疑起她和我有仇,因为只有仇人才会用这种眼神盯人。
这就是一夫多妻的坏处,夫人之间争来争去,难保不将这种竞争意识感染给小孩,时间长久,兄弟姊妹之间哪有什么手足情谊。
我细看她,她嘴边带着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想来,紧接着登场的,不会是个好相与角色,皮得绷紧一点。不知道这家人有没有家暴习惯?这年头搞家暴,可是没有妇幼专线可以报案的。
思及此,肩膀立即硬两分,背脊挺直,但我尚未就战斗位置站好,一位高贵的妇人已经出现,她一登场,气势就让人畏缩三分。
是她!不必怀疑,那身端庄富丽的银灰色锦锻长袍,那份冷淡从容的气势,那看着人的清例眼光,让我不自觉地抖落满地疙瘩。
清清嗓子,我使出这辈子从没用过的温柔嗓音说话:“女儿让娘操心了。”委婉屈膝,我将古代女性的柔顺全力表现。
“你也知道自己的行径让人担心。”
她的口气像冰,明明是艳阳天,外面的太阳大得晒人,她却有本事让屋内的温度立即降个十度。若是运几批这种人到二0一0年,冷气机可以停产、北极熊不会淹死、温室效应马上获得改善。
“女儿做错,请娘责罚女儿,别对下人出气。”吸口气,我把话一次说齐。
“你以为我是在出气?错,我是在惩罚他们也惩罚你,要你们好好记取教训,别再犯错。”她的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可是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我起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我就联想起陆游家里那个拆散他和表妹,让他写出“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恶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