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周爸照惯例问了子女们的工作状况,像是同事好不好相处、上司会不会很难伺候、老板是不是很小气……等等;周妈则是碎念着日常的生活小事,什么隔壁最近在装潢吵得她没办法午睡啦,或是住在两百八十巷的那个阿秋动不动就喜欢来炫耀儿子多会赚钱之类。
范姜淳低着头用餐,边听着他们闲聊。
他这才知道,那个喜欢打扮、不爱读书,老是把学生裙改成迷你裙的周小妹,现在正在某航空公司任职空服员。
至于寡言少语的周小弟,记忆中他个子瘦瘦小小、戴副细框眼镜,老是抱着看起来好像很神秘的书本,现在也已经长成了高大精实的型男一枚。听说他现在在科技公司里担任程序设计师。
不过,虽然外表变俊挺了,可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小男生,一顿饭下来,周焕扬只说了几句像是“嗯”、“对”、“还可以”、“应该吧”、“不知道”等简短的回应。
不过,整体来说,这家人的感情是融洽的、是热络的。
那是在范姜家里找不到的气氛。
他其实很羡慕她,打从国二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好羡慕她,羡慕她拥有一个这么有温度的家庭。
餐后,周小弟接了通电话,说什么系统出错,得赶回公司修复;周小妹紧接着表示跟同事们约了逛街,也出门了;至于周爸周妈以及小女孩三人,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范姜淳哪儿都没去,他留下来帮忙周静潇收拾、洗涤。
她有点不好意思。“抱歉,你是客人还让你帮忙收拾。”
范姜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这样很好啊,他们应该是真的把我当自己人“吧。”
简单的“自己人”三个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竟对他的话而感到怦然害臊。
她耳根倏地发烫,连忙躲到洗碗槽前去装忙,讷讷道:“那个……接下来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去客厅坐一下,陪那两个老人家聊天好了。”
“还是别了吧。”
他笑着拒绝,让她有些意外。
“怎么了?觉得不自在?”她知道有些人确实不擅长跟长辈闲聊,可没想到他竟然也是其中之一。
“不是。”他苦笑,跟着挤到洗碗槽前,沾湿了双手,一副就是准备跟她抢活儿的样子。
“不然是为什么?”
“万一他们问了我奇怪的问题怎么办?”
“啊?”她皱了眉,“什么叫作奇怪的问题?”
“你真的不担心,他们会突然问我什么‘你们有没有打算结婚’这一类的问题?”
“呃……”她还真的没想过,而那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她脸绿了,尴尬地低下头来,“那你还是留着陪我洗碗好了……”
然后他俩进入了沉默,谁也不想硬着头皮找话聊。
有好一段时间,厨房里只听得见水流潺潺的声音,以及瓷制碗盘彼此碰撞所发出来的清脆声响。
他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知道她带他回家的用意。
当年,他第一次受到她的邀请,纯粹只是为了课业,不为其它;事隔多年之后,他再次受邀登门又是为了哪桩?
她对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他隐约感受得到她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意,却拿不出事实来左证这团如云雾般的暧昧。
看得见、嗅得到,却无法踏踏实实地抓在掌心里。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开了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题。
周静潇怔愣了几秒,最后还是回答了,“周琳馜。怎么了?”
“……周?”他看了她一眼。
“是啊,”她倒是常常被问这个问题,似乎也习惯了,“三年前刚离婚没多久,我就让她改姓了。”
“小孩的父亲没意见?”
周静潇冷笑了声,似是愤慨,也似惆怅,“他怎么可能会有意见,说白点,他们家族相当的重男轻女,他爸爸曾经对我说,不能继承家族企业的孙女,在他们那个家里绝对分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我就算让驱铌姓周,他们也不会有人在乎。”
听了,他只是点头表示了解,没说什么。
他无法避免地想象了她那失败的婚姻生活。有一年,他回台湾来探望家人,巧遇了国中同学,听说她嫁进了豪门。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幸福的。
在“斯皮尔曼”重逢的那一晚,他是明知故问。明明耳闻她已经嫁了一户好人家,却顽固地期望那只是一则没有依据的八卦。
当时,她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后便露出一抹幸福的浅笑,唇角微扬,不愠不火地说:“嗯,有个女儿了。”
当下他遗憾地相信,她那幸福的眸色为的是丈夫;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幸福的无疑是女儿,而不是那个抛下她的男人。
“为什么突然想问她的名字?”她好奇。
他摇摇头,挂着浅笑,随口应/句,“突然想到而已,总不能以后都叫她‘妹妹’或‘喂’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问起。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亲近她、了解她,试图想把曾经错过的那一段空白给填满罢了。
第6章(2)
日落时分,她送他出门,心想他大概也差不多该回家陪家人吃晚餐了。
“你跟家人约好时间了吗?”
“没有。”
“打算给家人惊喜?”
他听了,沉默了几秒,才坦白道:“其实我没打算回家。”
“为什么?”她一脸错愕地追问:“我以为你说你要回去看家人……不对,你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不是吗?”
“我没说过那种话吧。”他低笑了声,心想自己或许在文字方面耍了诈。
“那、那……”他特地请了假回来本岛,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为了陪她一趟?不可能吧。
他读出了她脸上的讶异与困惑,便随口胡诌道:“我回来买一些特殊的香料。那些东西离岛买不到,我一定得回来。”
听了这话,她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受了一点伤?
“那我先走了,下礼拜见。”他挥了挥手,简单道别,然后走向路口,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一句醇润柔声的“下礼拜见”,竟让她觉得彼此是如此的亲近,却又不可思议的遥远。
亲近的是,在那座小岛上、在那个没有任何亲戚旧识的地方,她以为自己可以比别人拥有更多的范姜淳;而遥远的是,当他坐上了出租车扬长而去的时候,她竟完全不知道他可能会往哪个方向去。
她又了解他几分?
橙红的斜阳就在街道的尽头,她眯着眼,吃力望向彼端,却已经看不见那辆计程车的车尾……
晚间十点多,在读了十几页的《绿野仙踪》之后,馜馜窝在她的身边安稳地睡着了。
她轻轻地放下童书绘本,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百无聊赖地点开新闻来看。
不久,房门被推了开来,是周芝颖。
“哦,你回来啦。”周静潇放下手机,看了她一眼,“去约会吗?”
“约什么会,只是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喝茶而已。”周芝颖走进了房间,在床边挤了个位置,塞了一只信封袋给她。
“这什么?”很厚一迭。
“上次跟你借的那五万啊,你忘了哦?”
好吧,她确实是没放在心上。
周静潇随手搁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卡债到底欠了多少钱?”
“呃……其实不多啦,”周芝颖心虚地支吾半晌,“大概、大概还有四十几万。”
“嗯,还有四十几万。”周静潇忍不住呢喃了这个数字,然后闭起眼、捏着眉心。
坦白说,若是以这女人的月薪来说,或许四十几万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正恐怖的问题是这个女人根本不肯乖乖认命还债。赚八万花九万、赚十万花十二万,债务还得完才是奇迹。
“先不聊这个。我跟你说,”周芝颖岔开了话题。“我怎么觉得你男朋友很眼熟。”
“第一,他不是我男友;第二,因为你小时候见过他。”
“嗄?不是男友?”周芝颖一脸不相信这鬼话的样子,“少来,都已经带到家里面来了,干么不承认?”
“就说不是了,是要我承认什么呀!”
“不是的话,他干么陪你来家里吃饭?”
“因为是我邀请他来的啊!”周静潇开始不耐烦了,反讥道:“你干么这么关心他是不是我男友,他是你的菜?”
“才不是咧,我是真的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是去年夏天吗?还是什么时候……啧,到底在哪见过……”周芝颖抚着下巴,眉头深锁。
“你这番婆,就说你小时候见过他咩!”
“不不不不,”她扬起下巴,轻摆着食指,“别把我当白痴好吗?我至少还分得出来,“五岁和三十二岁的差别。”
“那是你眼花了吧。”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周芝颖歪着头,喃喃自语着走了出去,“难道是在机场吗?不对,应该不是在机场,到底在哪里见过啊……”
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远,卧房又回归到了先前那股平静安宁的气氛。周静潇摇摇头,伸手又拿回手机,心思却因妹妹的话而悬宕。
都怪芝颖提起那个人,害得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下午,范姜淳说他没打算回家,那么,他应该是入住在某间饭店吧?还是借居在台北的友人家中?
仔细想想的话,后者的机率似乎也很高,毕竟他曾经是一家餐厅的老板,又是该店的大厨,想必人面很广,随随便便都能找到地方借住一晚……
不想还好,这一想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开始想象,他会不会夜宿在哪个女人的家里,凭他那张脸蛋、又会煮消夜给女人吃,有几个女人会神智不清地把他挡在门外。
真糟糕,她居然为了自己的想象画面而感到不悦,听起来好像有点愚蠢。
不,这或许不只是想象而已,搞不好他人正在某个香闺里温存缠绵,否则至少该传个简讯来报平安的,不是吗?
等等,他明明说过他是单身的啊!可是,谁规定单身就不能流连于花丛间?她前夫就是个血淋淋的实例。
老天,她被自己搞得心烦意乱,人格都快分裂了。
犹豫一阵之后,她替馜馜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房,然后像作贼般躲到了阳台,下定决心打一通电话给他……呃,时间也不早了,还是先传个简讯比较恰当。
嗯,好,就这么办。
于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简讯画面上输入了短短一句话:找到住宿地方了吗?
也许是害怕自己多问个几句就会泄漏了心机,也或许她根本故作潇洒不在意,无论如何,讯息就这么简单扼要地传送了出去。
她几乎每隔一分钟就查看手机,可她枯站在阳台上等呀等的,几乎都把蚊子给喂饱了,却还是等不到那家伙的响应。
转眼,十分钟过去,她颓丧地冷笑,像是嘲讽自己太傻。他一定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管那朋友是男还是女,总之他的夜晚并不寂寞。
她想起风流无情的前夫,出了门就像是失踪人口,电话永远不会有接听的时候;手机里永远都有和辣妹狂欢的合照,就算被逼问,他也总是一脸理所当然。
唉,想这做什么呢?何必回忆那些令自己又气又恼的过去?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正打算拉开阳台上的玻璃门时,手机响了——是范姜淳。
她怔愣了几秒,连忙回神接听。
“喂、喂?”她居然有些结巴。
“抱歉,刚才在洗澡,没接到简讯,你还没睡吗?”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他那温暖的嗓音。
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静潇?”他试探性地唤了她的名。
“嗯?哦。”
坦白说,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刚洗完澡”这件事。论正经,它可以很正经;但若要心术不正地去看待它,它当然也可以很歪……
“咳,”她骤然清醒,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尖,“那个……我刚才忘了问你,既然你没打算回家,那你晚上有地方住吗?”
彼端的男人却笑了出声,道:“满街都是饭店民宿,我再怎么样都不会露宿街头吧?”
“说的也是。”
令她充满好奇的,其实也只是“他身边有没有美人相伴”而已。坦白说,她讨厌此刻的自己——没有立场,却又神经兮兮。
“对了,”他突然出声,“我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了。”
“欸?!”她吓了一跳,“难道你只请一天假?”
“不是的,原本我排了两天的休假,但老板刚才打电话来,说假日人太多,二厨出餐的速度根本应付不来,叫我快滚回去。”
原来是一个救火队的概念。
“那好吧,”干脆将计就计,她道:“明天我仁慈一点,去机场陪你吃一顿早餐好了。”
“你时间太多?”范姜淳失笑,“早上去机场陪我吃早餐,中午回家陪家人,下午再搭飞机回澎湖?”
“不行吗?”
“是可以,但我宁愿你陪我吃消夜就好。”
“现在?”
“当然啊,难道你真的要撑到天亮?不好吧,太虐人了,一顿消夜从午夜盼到日出……”
她被他逗笑,却不想陪他闲扯淡。“啰嗦,约哪等?”
他在电话里给了她饭店的地址。
第7章(1)
饭店附近正巧有个夜市,他俩自然而然地就往里头逛。
其实范姜淳不饿,也没有吃消夜的习惯……不,精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说他没有外食的习惯。
他约周静潇出来,真正的目的也只是想见她、想跟她处在一起、想听听她的声音,如此而已,吃不吃、吃什么,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你女儿已经睡了吗?”他开了个话题。
“当然,不然我怎么能脱身。”
他被惹笑了,“居然用到‘脱身’两个字。”
“唉,你没养过小孩,不懂小孩子番起来有多可怕。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可爱的天使,但总会有那么一小段的时间会变成恐怖的恶魔。”
“但我想你现在应该会常常想念她烦你的时候。”
“嗯,的确是会这样。”她含笑而语,垂下眼眸,道:“以前,我再怎么忙,至少可以每天陪她入睡、读个几篇故事给她听,可是现在半个月才能回来陪她两天,我想她应该适应得很辛苦吧。”
闻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试着想象她独自抚养小孩的重担。
“你离婚多久了?”他问。
“嗯……”她侧头思考了几秒,道:“大概三年多吧。我记得我离婚时馜馜还不到两岁。”
“为什么会离婚?”这个问题他放在心里很久了,却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问,“是价值观不合吗?”
他知道男方家世显赫,或许在生活上容易产生大大小小的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