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算命摊子,上官檠继续往富贵布庄走。
“爷。”何掌柜看见他,立刻从柜台后面迎上来,把他请到后头帐房。
倒过水,安坐后,上官檠拿起帐本,细细翻阅。
“顾客反应如何?”
“绣娘果真能耐,刚上架的衣服很快就有人询问。”
四个月前主子一声令下,七间布庄分别买下旁边的两、三家铺面,或者整修,或者重建,七间铺子分成三个级别,每个铺面各种级别的布料都卖,只是不同价位的布匹,进货比例不同,不管顾客走进哪家铺面,都能买齐各类布疋。
只是,不同级别的铺面,雇用的绣娘手艺不同,制作出来的绣件也不同,在一等铺面做一套衣服的花费,可以在三等铺面做五套。
当初,布庄一口气雇用三、四十名裁缝与绣娘,经过考试较量,分成两批,分别进驻一等与二等布庄里,掌柜们会集合顾客需求,与裁缝、绣娘讨论发派下去做,至于三等布庄,则是收购民间妇女的绣件来卖。
这个月七间布庄一起重新开幕,生意比过去好了将近两成。
“衣服的订单收多少?”
“开幕至今,多数的客人还是以买布为主,不过一等布庄接下十八笔订单,共三十三件衣服,二等布庄则接四十一张订单,一百三十六件。”
“能够做得出来吗?”
“目前没问题,小的打算再观察两个月,若口碑能做出来,就必须再做打算。”
好的绣娘不容易找,她们多数被富贵人家聘回去指导家中女儿女红,再不就分散在各个绣庄里面,安定日子过惯了,不见得愿意受他们所聘。
“看状况吧,为长远打算,还是得到人牙子那里买几个手脚俐落的小丫头回来调教。”
“是。”何掌柜点头应下。这么一来,得收拾屋子供小丫头住,到时是要把人放在各个铺子里还是买一处宅子,将人集合起来,让绣娘们轮流过去教导,这事儿得和其他掌柜们讨论讨论。
上官檠不曾做过生意,铺面上的事需要各大掌柜们尽心,但他擅长识人、用人,擅长把合适的人摆在合适的位置。
“邱师傅那里情况怎么样?”
邱师傅是个江湖人,三十来岁,厌倦刀口舔血的生活,有意找人投靠,过过安定日子。他与何掌柜有旧,何掌柜知道主子欠缺人手,便把邱师傅引荐给上官檠。“小院子已经整理好,邱师傅挑选十六个根骨佳的孩子教授武功,我去过两次,挺好的,邱师傅说他那边有三个江湖朋友也想投靠,想见主子一面。”
“这阵子我忙,待春闱过后再说。”
“是,我会转告邱师傅。”
两人就着生意的事谈上,何掌柜不仅掌理这家富贵布庄,还是所有产业的大掌柜,目前布庄情况已经上轨道,粮铺变动不大,接下来得先忙着酒楼饭馆。
酒楼饭馆消息流通,为了凤天磷的大业,他必须扩大经营,只是眼前还腾不出手来,等殿试之后再说。
凤天磷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导身为皇子该为了那把龙椅汲汲营营,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努力,所有人都认为东宫太子之位他的呼声最高,可上官檠却不这么认为。
上次进宫,他匆匆见过大皇子凤天祁一而,那是个深藏不露之人,皇帝睿智,见识不凡,会让史太傅亲自教导凤天祁,必有其道理。
如果上官檠不曾投在史昀名下,不会清楚师傅的能耐,能经他亲自教导的必非普通人,所以……皇帝是拿凤天祁做为太子培育的吗?
他又在师傅那里偶见凤天祁两次,在师傅的刻意引导之下,三人就国事深论,他必须承认,对于朝政、对于制衡,凤天磷远远比不上风天祁。
有了这层认知,他还要继续助凤天磷往那条路走吗?
被绑架的十四年中,连靖王府都认定他死了,只有凤天磷仍然命人到处寻找自己,凤天磷不曾放弃过他,他怎么能轻言放弃凤天磷?
“主子爷、何掌柜。”门板上两声轻叩,是铺面上的伙计阿发。
上官檠点点头,何掌柜出声,“进来。”
阿发进门,手里抱着一个东西,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祖宗牌位似的。
“主子爷、何掌柜,外头有两位姑娘送来这个东西。”
阿发把不倒翁往桌上一摆,不倒翁做成愤怒鸟造型,眼睛很大、鸟羽张扬,明明是很生气的一张脸,却让人看着想发笑。
“这是什么?”何掌柜问。
“纪姑娘说,它叫不倒翁,可以拿来当出气筒,生气的话举拳往它脸上揍几下,气就会消了。”说完,阿发动手示范,他左一拳、右一拳,每一拳都揍得不倒翁仰躺倒地,可下一瞬间它又翻身立起。
何掌柜忍俊不住大笑,“挺有意思的小玩意。”
“纪姑娘那里还有两个,主子爷要不要看看?”阿发问。
何掌柜不作声,只觑了主子一眼,等他拿主意。
看着不倒翁,上官檠沉吟不语,他想起凤天磷的信,纪姑娘……会是那个卖刈包给凤天磷的“莫琇儿”吗?
婚那天匆匆一眼,事后凤天磷动用各方关系,企图把她给找出来,可她却像人间蒸发以的,不见踪影。
眉心一凛,上官檠道:“让她进来。”
“是。”阿发扬声应答。
都说主子爷流落在外头多年,没有人带着、教着,回到靖王府后肯定输人一等,可看着眼前的人,哪里会?主子爷对各家店铺掌柜使的手段,哪像个能被人拿捏的?
再看一眼不倒翁,何掌柜微微笑着,他有预感,这种东西会引起一股风潮,至于风潮是短暂或长久,得再看看主子的手段。
阿发欢天喜地出去了,他相信不倒翁若能摆在铺子里卖,生意肯定会很好。
自从主子接手铺面后便立下一条规矩,每半年会从赚的钱里头抽出一成,给大伙儿分红,别家的铺子里只有大掌柜和二掌柜才能分红,他们可是连伙计都有得分,光是这点,谁能不卯足劲儿给主子爷赚钱?
他要是赚够钱,就能给家里盖房子,那有多风光呐。
走进铺面里,他笑盈盈地对纪芳说:“姑娘,我们家主子和掌柜都在帐房里,请姑娘进去。”
“好。”纪芳点点头,忍着笑,跟在阿发身后走。
她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本来还打算赶回去吃午饭,只是现在来不及了,今儿个情况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还以为东西出手,会让人眼睛一亮,争先恐后的抢着要,没想到找几家铺子,不是老板不在,伙计不敢做决定,就是听到她不买东西还想卖东西,脸色立刻大逆转,狗眼瞧人低。
合作是长期的事,如若对象不好,哪能长久?
吃过几摊闭门羹之后,纪芳心灰意冷,想道果然还是不行,现代人的艺术眼光和古人不同。
她正盘算着,是不是买几块布回去让殷茵她们多做几个不倒翁,再拿到大街上叫卖,试试市场风向?
可打道回府的念头刚生起,就看到这家铺子,富贵布庄比起别的布庄大得多,至少是别人的三、四倍大,窗明几净,来来往往的伙计脸上都带着笑容。
她再次鼓起勇气上门,知道她不是来买东西的,伙计也没摆臭脸,还让她多看看瞧瞧,对咩,这才是身为服务人员该有的态度。
纪芳再次把不倒翁拿出来,本打算再被拒绝一次的,没想到伙计竟然喜孜孜地让她等等,抱起不倒翁转身去里头请示主子了,再出来时,就说要请她入内。
萍儿握紧她的手,有些紧张,她拍拍她,低声道:“别怕,有我。”
走过甬道,进入中庭,中庭两边和前方各有两间屋子,他们从左边的廊下往前走,自窗户往里头看,屋子里有人在裁衣制服,神色认真而专注。
原来富贵布庄不只是布庄,还是个成衣厂,挺不错的,这家老板有远见、有眼光。
“姑娘,这里。”阿发停在门前,指指里面。
“好。”纪芳把包袱接过手说:“你在外头等我,我很快出来。”
“是。”萍儿往门边站定,尽职地守着。
纪芳悄悄吸气,心里没底,这一步成功与否,将决定她未来的生活方式。
下意识地,她抱紧手上的包袱,里头装的是她的本事,她希望这项专长能助自己在这个时代立足。
走进屋子,抬头扬眉,她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她对自己说就当面试吧,把面对外商主考官应有的自信拿出来,战胜一回。
只是,意外时时有,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年年发生,她做足的准备在对上大老板的眼睛时……当机。
这间铺子竟是他的!猛然及应过来,一个反射动作,她转身往外跑。
同样,上官檠也是反射动作,身形一窜,纪芳不晓得他是怎么办到的,下一瞬间他居然站在自己身前。
因为动作比思考要快,直到挡下纪芳时,上官檠才发觉,她这是想躲他?
为什么躲他?她到京城不是为了寻他?因为她把凤天磷做的事全算在他头上?因为发现他已经成亲?
想到最后那点,他更加确定,眼前的“莫琇儿”不是莫琇儿。
如果是他认识的莫琇儿,反应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而非退缩。若她肯轻易让步,就不会在自己无数次拒绝时还坚持嫁给自己。
既然不是莫琇儿,为什么她有莫琇儿的长相样貌?
孪生姊妹?说不通,而且棺木里的莫琇儿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她听见凤天磷的人在打听莫琇儿时,匆匆忙忙离开越县?
若她是以前的那个莫琇儿,为什么她能画出奇怪有趣的图案?为什么识字?为什么会算学?还有……之前她的孕肚……
倏地,算命术士的话钻进耳里一―
木兆为桃,公子今日必会遇见生命中的真桃花。
那朵艳色桃花见到公子,直觉反应竟然是逃,公子要小心了……
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
她是他的真桃花?不,他必须弄清楚!
以目光示意,何掌柜和阿发转身离开,关上门,把屋子留给主子。
第五章 生命中的真桃花(2)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了,与上官檠对望,纪芳的心跳得越发厉害。
把人遣走,是企图……杀人灭口?他想把和莫琇儿成亲这件事彻底抹平,以免她的出现破坏他的美好婚姻?
如果只为这个,她可以立刻写下切结书,保证与他往后的人生永远不产生交集。
但若他是个谨慎多心的呢?如果他只相信死人的嘴巴呢?
该死!包青天还没有出世,秦香莲怎么可以自投罗网?戏不是这么演的啊!
她开始痛恨命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不过来卖个不倒翁,买卖也未成,她半口米都还没有吃到怎么就要去见阎罗王,没这么损人的吧。
还有,犯下绑票罪的是风尘三匪,不能让她父债女还啊,那个便宜老爹她连见都没见过,冤枉啊、委屈呐、无辜呀……
“你怕我?”上官檠上前一步,她退后三步,好像他身上有疫病。
废话,他派人到处追杀她,不怕的是傻瓜。
勉强挤出一张笑脸,纪芳暗忖,不晓得现在装失忆会不会来不及?啊……不管,不管来不来得及,她都要一路装到底。“公子说笑,我为什么要害怕?”
纪芳咬牙硬撑,可对方气势过度强大,比大老板有过之无不及,过去她靠近他身边一公尺,自律神经失调的情形就会严重产生,现在……
怎么办?她又没有肌肉松驰剂。
“怕我杀你啊!”
一句话,他没有分段讲,口气也没有阴森渗人,却是一个一个字地说,钝刀子割肉似的,让她全身寒毛竖立。“公子属刀子的吗?见人就杀!”
纪芳的反应,让上官檠确定,她绝对不是莫琇儿。
“我属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父亲叫做莫齐。”
果然、果然……果然就是她猜的那样!
纪芳倒抽口气,美丽的眼睛瞠成两颗大龙眼。夭寿,莫飞说对了,上官檠什么都知道,他根本没有丧失记忆,他扮猪吃老虎,把养他长大的莫辰给杀了。
那她呢?莫琇儿也被他诓,还被他下蛊……不对,是下种。
怎么办?她的Jovi在家里睡大觉,等着亲娘谈一笔好生意,重返职场,改变人生,给他买优质奶粉……可她马上要被灭口了,怎么办?
她明明白白的恐惧,很清楚地向他表明,她知道莫飞、莫辰以及自己的所有事情,那么,她是莫琇儿?
事情越猜越是混乱,她既是莫琇儿,又不是莫琇儿,他串不起其中原由,只能……让她亲口讲述事实。
心里没有底,可他演很大,好像所有的事实真相早就是现在他眼前,不挑破说明,是因为心善,是想给她一个自白的机会。
他态若自然地笑着,好像掌控了所有事情,那莫测高深的表情让她吓出一身冷汗。再向前两步,他用高大的身躯优势把她逼到墙角,纪芳的背贴上冷冷的墙壁,一阵寒意从尾椎骨往上窜。
“老实说吧,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和莫辰、莫飞的恩怨?你怎么从棺材里面出来的?你有过什么奇遇?既然来到京城,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的孩子呢?”
一句接过一句,上官檠提出的每个问题都让她无法回答。
你是谁?所以他知道她不是莫琇儿?既然不是莫琇儿,为什么知道莫家的恩怨?没有DNA可验的时代,他一口气就认定Jovi是他的孩子,连棺材、奇遇都说出口……天,她还能找到合理的谎言来解释一切吗?
害怕,恐慌……接下来,他要准备营火晚会,表演烤巫婆大秀了吗?
脸色变得惨白,她还在最后一分努力,试着把阎王爷、孟婆汤之类的东西拉出来说。可那个剧情,光是自己在脑中想像都觉得太胡扯,亏她还是广告公司的创意部成员,她这副孬样……太丢脸。
上官檠弯起眉毛,她不会演戏,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一点她比莫琇儿差太多了。
他不该笑的,可他笑了,他该严肃地看待她的出现,但他觉得太有趣,于是一面欣赏着她变化多端的精彩表情,然后,步步进逼。
他在她耳畔低声道:“别说谎,我和莫琇儿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十四年,她的脾气、她的表情、她的一举一动,还有……她的能耐,我一清二楚。”
这话彻底击垮纪芳,她垂下头,垂下肩,垂下漂亮的眉眠,长叹……
老板怎么会在她家里?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包括纪芳自己。
萍儿却是略知一二,今儿个去了布庄,她在屋外守了一个多时辰,小姐从屋里出来时,脸色……很难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