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正忙着,约莫为贵客准备午宴佳肴,几呎外便闻到香。应如意跟贼似,偷偷摸摸溜进厨房,趁乱摸了几个甜包子,一名丫头瞧着她眼生,喝道:
「妳是哪房的?怎么跑进来了?」
「我只是来瞧瞧派饭了没有。」应如意笑嘻嘻,若无其事地掖掖衣襟。
「快出去!没看正忙着。再等等,别在这里碍事。」丫头边斥喝边粗鲁地将地推出去。
「怎么?」听见吵嚷,管事的冯大婶回过头。
丫头指着应如意撇嘴道:「这不是这丫头,也不知是哪个院的,跟饿死鬼似,还偷溜进来。」
冯大婶一听,双手往腰上一叉瞪向应如意,就要开骂,岂料表情忽地丕变,竟而一松,堆起笑来。
「啊,原来是如意姑娘呀,怎么劳妳亲自跑到厨房里来。」转脸过去斥骂那名丫头。「妳丫头眼珠子长到哪儿去了,连如意姑娘都不识得!」
冯大婶态度骤然转变,未免太突然且莫名其妙,令应如意纳闷不已,满肚子疑惑。她小心道:「呃,不知得多久才会派饭?我肚子饿慌了,能不能先给我点东西垫垫肚子?」
「何必这么客气,如意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冯大婶一口应允。吩咐丫头们将那些为贵客准备的菜各拼一小碟给应如意。
回头又阿谀笑道:「以后如意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我让人送到二爷院里去。」
冯大婶突然变得如此殷勤,应如意心中疑惑不已、纳闷不解。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当下便笑道:
「谢谢妳,冯大婶。」
「哪里。如意姑娘不必客气。」
一旁丫头及婆子同样纳闷不解。等应如意走后,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冯大婶何必对她那么巴结,另眼相待?」
冯大婶骂道:「妳们都瞎了眼,不知道她是二爷院里的吗?」
「那又怎么着?」先前那丫头不以为然。「二爷院里,那应如意不是惹了很多事,惹得二爷非常生气?上回还惹得二爷震怒,不是吗?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根本非常讨厌那丫头,允许她在北院,也不过是为了缓和三夫人与奶奶之间的争执。」
「妳们懂什么!」全是一群不长脑的!冯大婶翻个白眼,摇摇头。「二爷真要动怒,早撵出府去了,还会留到现在?说什么惹二爷震怒——你们几时见过二爷将丫头扛进府的?现在不也好好没事?二爷还让她用『玉池』,只让她伺浴——那池子只有三夫人跟奶奶能用,连春桃、冬梅姑娘都没份呢!这表示什么,妳们自个儿想想。」
「妳是说……」众人我看你你看我的。
「那丫头比妳们有造化多了。搞不好哪日妳们都要改口唤她一声『奶奶』。」
丫头们静默下来相互望一眼。一婆子道:「不会吧,二爷会看上那丫头?况且,彩云小姐不刚上门来?我们这上下忙成一团不全因为彩云小姐?」
冯大婶道:「是没错,可什么奇怪的事我们没见过,多押个宝又没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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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大婶那些弯曲肚肠与深远考量,应如意哪料想得到,亦没兴趣推敲,在房里与小红、豆仔正开心地享用那些好吃的佳肴,吃得不亦乐乎。
小红不好意思,歉然道:「如意,我什么都没带,反而让妳如此张罗,我心里真过意不去。而且,妳还托旻婆带银两给我,我还没向妳道谢——如意,真谢谢妳!」
「别这么说,妳帮了我很大的忙,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其实我也没帮妳什么……」
「妳帮了我很多。」应如意轻轻一笑。「别说这个了。来,试试这个茄子,很好吃。豆仔,你也吃吃看,别尽吃那些糕点。」
「茄子有啥好吃的。」豆仔吃了一口,抹抹嘴,把茄子丢到一旁,又去吃糕点。
小孩子多喜欢吃甜食,应如意也不强迫豆仔吃茄子,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对了,如意姐,」豆仔抬起头,嘴里塞满糕点,口齿不清道:「我跟妳说,我又看到了。」
「看到什么?」不只口齿不清,而且没头没脑。
「奇怪的火光啊。还有,我也又听到了哔剥哔剥像徐老爹家油炸锅子时的那种奇怪声音哦,就跟妳躺在我家门外头那块杂野地上时一样,而且,就在妳躺的那地方。」
「真的?」应如意猛然抬头,嘴上还咬着茄子,嘴巴一张,茄子便掉下来。「你真的看到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个的事。」
「太好了。」有望了!应如意忍不住欢喜,脱口叫出声。
小红虽是一介村姑,可并不迂傻,想想问道:「如意,那奇怪的火光是不是与妳突然躺在那杂野地上有关?」忽然凭空出现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多少觉得奇怪。
「大概吧,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妳原先那些衣服,我都帮妳收着,妳什么时候需要,尽管说一声便是。」
「太好了。谢谢妳,小红。」真要能「回去」,她总不能穿这身麻烦死的衣服。「我一定得回去去看看。」
「妳能离开赵府吗?」
「不行也得行。我会想办法,过几日便回去村子。」
小红与豆仔带来了好消息,应如意心里不禁升起希望。这石器时代不开化又落后,简直一无是处,丝毫无可留恋——她脑里蓦然闪过赵子昂的身影——去去!好吧,那家伙算是越来越正常好相处了,可这日子实在无聊又没意思,而且麻烦不方便,她实在水土不服。赵子昂虽不错,不再那么阴阳怪气,拜他所赐,她越来越偷懒,日子过得还算舒服,也不讨厌待在他身边的感觉,可这一切值得她的「过去」吗?她心里还是希望能回她的文明时代……
送走小红与豆仔,应如意急匆匆找赵子昂。走之前,至少也跟他说一声吧——那家伙心地坏,一定不会允许她出府,更不用说回小红村子,大概问了也是白问。可她想还是问问好了,省得他又生气跳脚,多少也留个后路。
四处找不到赵子昂,她抓着一名家丁问。家丁道:「找二爷啊。二爷现下跟几位爷们在大爷院里——」
「大爷院里是吗?」不等家丁说完,她拔腿便跑开。
「喂,妳等——」家丁忙叫着。摇头喃喃自语,道:「话还没说完呢,那么急就走人。二爷正在气头上,她这么莽撞跑去,一定倒大楣。没办法,谁让她不把话听完,看她的造化喽。」
应如意急匆匆跑进东院,往厅里而去。东院的丫头仆从不知忙什么去了,奇怪竟没人出来拦她。
她莽莽撞撞跑进大厅,一脚方踏进厅里,猛听得赵子昂正发怒咆哮,惊吓一跳,脚又缩了回去,闪身躲在厅外,又忍不住偷望一眼。
「这种事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赵子昂咆哮着,非常愤怒,脸色铁青难看吓人。
大爷开口。「我让人去禀告你了,你自己不肯见人。」
「一次不见,他不会来两次、三次?」
赵大爷顿了下,叹道:「子昂,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可赵颜两家毕竟是世交,颜老爷亲自修书相求,我总不能不应。」
「他想如何?」嗓音僵硬,几乎由齿缝迸出来。
「颜府近来几桩买卖皆失利,颜老爷希望赵府能看在旧日情份上,出手援助。」
「哼,出了事就想赵府相劝?」一贯嘻皮笑脸的赵子扬冷哼一声。「故意让彩云来又有何居心?」
赵大爷望望赵子昂。赵子昂抿紧双唇、双拳紧握,表情更加阴翳难看。见没人开口,赵大爷略低了声道:
「彩云离开了王翰林府,现在已与王府毫无关系。」
此话一出,最年幼的四爷赵子林轻呀一声,无比惊讶,亦带怜惜。赵子昂猛震一下,抬头望视赵大爷,且惊且讶,且有一抹意外愕然,种种情绪交织,复杂又纷乱。
「那又如何?」赵子扬仍冷笑。「又关赵府什么事?」
赵子昂瞅一眼兄弟,抿嘴不语。赵大爷道:「彩云是奉父之命,带着颜老爷的亲笔书信来的。人既然来了,我们也不好让她为难吧。是吧?子昂。」
从那张愤怒铁青的脸容,赵家兄弟不难猜得出赵子昂内心感受。伤疤仍在,要不动摇并不容易。
「二哥,」赵子林开口,带着恳求。「我明白彩云姐对你不住,可那也不是她愿意的,父命难违,彩云姐也很难过痛苦。彩云姐温柔体贴,一向替人着想,事情至此,她心里一定很痛。你想,她得鼓起多大的勇气、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来见二哥?求求你,二哥,见见彩云姐!」
赵子昂表情绷得更紧,额上青筋暴起。应如意一吓,没敢再偷瞧,屏住息,蹑手蹑脚退开。
这时候还是别去讨骂的好,成了赵子昂的出气筒可就完了。她跑回院里,趁机收拾妥包袱,藏在床下。
当日夜里,赵子昂回房后,应如意试着唤他。「二爷……」
可赵子昂绷着脸,怒眉青眼,应如意摸摸鼻子,不再自讨没趣,自先睡去。赵子昂极力稳住呼息,内心却波涛汹涌、起伏不定,心神紊乱不安。
他合上眼,听着应如意平稳的呼息声,深深呼口气。紊乱的心神渐渐平静下来,随着那呼息声调整他自己的呼息,渐趋安定下来。
第九章
由于赵子林坚持,是以颜彩云居住在南院,除了她带来的贴身丫头,赵子林遣了许多丫头去服侍她,赵大爷亦另外派了几名丫头让颜彩云使唤。
即便如此,颜彩云心中仍若有所失。赵子昂虽与她相见,也答应相助颜家,可态度始终冷淡客气,宛如陌生人。
赵府的一景一物,对她而言,仍是那般熟悉。不知觉中已近北院,触景伤情,丫头小芸劝她宽心,正欲转身离开,不意赵子昂正待跨步出院,乍然相遇,不由一呆,良久不能言语。
「子昂……」温婉的脸容显得忧伤。
赵子昂张张嘴,又闭上。而后道:「彩云。」
「我……」柔目晶莹,闪着泪光,终而轻喟一声,勉强笑道:「我闲而无事,在府中闲逛,没想如此凑巧,竟遇上了你。」
赵子昂并未回话。颜彩云心中黯然,勉强又笑道:
「府里一景一物皆无太大政变,仍是那么怡人。」物是人非,强颜欢笑背后眸底更现哀伤。
「进院看看吧。」赵子昂终于开口。
颜彩云惊喜抬头,不敢相信似。「可以吗?」声音微微发颤。
「请进来吧。」
院中一草一木,仍如旧日,陪伴的人儿,依是旧人。颜彩云心中无限感伤,深深悔恨,当年当日,她为何不多坚持一些,而屈从于父命。如今,还能够挽回吗?
怕是不能了吧。
走至昔日经常逗留的楼轩,见轩名「去云」,心中不禁一酸,怔怔道:「去云……原也该如此。」强作欢笑,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还行。」赵子昂简短回答。
颜彩云喃喃低语道:「小楼依旧,人可如昔?阁上停云,西边映彩,欢梦能再期?」转向赵子昂。「我……能让我进阁中看看吗?」
赵子昂迟疑一下,终是点头。
进入阁中,斯情斯景,无一不带回昔时。取出本书册,书页中翩然飘下一张纸笺。薄笺上可见题着:停云阁上倚西窗,夕阳尽处彩云归。
赵子昂脸色略为一变,撇开脸装作末见。
「子……」颜彩云禁不住。「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总坐在这书阁读书,而我倚在这窗旁……」幽幽一叹。「你心里一定很怨我吧?」
赵子昂轻握拳。道:「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再见到彩云,他心中自非并无动摇,昔日的怨与恨与痛楚一涌而出。他对她,还是有情,并非已经完全割舍吧?尽管如此,物是人非,纵然她依是那个颜彩云,可他仍是原来那个赵子昂吗?
「你怨我是应该的。」颜彩云幽幽道:「是我对你不住……如果那时我能再坚持一点,如果——」
「别再说了!」
「你不爱听,是吗?」神态那么幽怨,语调那么哀伤。「我爹贪图权势,硬是拆散我们,我在王府郁郁不乐,终是与之仳离。为此,我爹他还发了脾气。而今,眼看赵府富贵腾达,却转而求之于你,甚至不惜送他的女儿上门,望你念在旧情上而相助。我……我觉得很是惭愧……」
「别说了!彩云,别再说了!」
「我知道你怨我,不想见我,可我还是听我爹的话来了赵府。你可知为什么?我只求能再见你一面……」
「别再说了!」赵子昂大叫一声。
颜彩云美眸含泪,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赵子昂握握拳,强忍着。道:
「赵颜原是世交,颜家有困难,赵府出手相助,原是在情在理,妳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那么我呢?你肯原谅我吗?」
赵子昂表情动一下。缓缓道:「过去之事既已过去,不必再提。子林仍视妳如长姊,赵府亦欢迎妳,妳不必想太多。」
「那么,你呢?」
赵子昂一怔。不巧后头传出宪搴声响,他脸色一沉,大声喝道:「是谁?」
不消片刻,一个人影从书册后头爬出来。
「妳——」猛不防一愣,竟是应如意。「妳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做什么?」
应如意爬起来,双眼贼溜溜地望望颜彩云,又望向赵子昂,无辜道:「我不是有意的,二爷。我……呃,对了,我正在打扫书阁,哪知二爷突然进阁,一时回避不及,情急之下才躲起来的。」
她打算留书,可总不能写个大白话,文言又不通,结果忙了半天,写不出所以为。又哪晓得赵子昂竟忽然上阁来,还带了娇客,她一下子跑不及,只好躲起来。
「打扫书阁?哼!妳何时变得那么勤劳了?」赵子昂阴阳怪气哼一声。
「冤枉啊,二爷。我一向勤劳干活,是你不察罢了。」应如意喊冤。
「妳就只会用张嘴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妳自己说,今日到现在妳都做了什么?」
虽然沉着脸,口气又凶严,可跟一个下人如此一来一往,令颜彩云大为惊诧。她不禁望望应如意,打量着她,心中暗付,疑惑不已。
「我……呃……那个……」应如意歪头想想,说不出所以然。
「说不出来是吧?」
「好嘛好嘛,」不甘不愿。「今早我是偷懒了些,可我真的在打扫书阁。」
「岂只一些,我看是很多才是吧?」赵子昂脸色仍沉,可眸子显然溢出采,多有表情。
颜彩云默默不语,时而望应如意一眼,又望着赵子昂,不觉咬住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