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有些晕眩,她喘了一口气,然后才发现自己方才始终屏着气息,没在呼吸。
她深深再吸一口气,这才快步上前,在那孩子身边蹲下。
他在她眼里,看见熟悉的恐怖、畏惧。
她的脸白得像雪,他能看见她的瑟缩,能看见她眼里透出的惊恐畏怖,像是在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眼神,让他莫名恼怒。
波恩不爽的抹去脑海里那女人震惊的模样,将那根长棍放到桌上,垂眼看着摆在大厅长桌上的地图。
那是史瓦兹的领地,史瓦兹爵爷所有的领地。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那之外,还有包围着这块土地的其他家族,那些对这块土地垂涎已久、虎视耽耽的邻居。
他痛揍了那个孩子,他不得不。
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有些规矩是不能被破坏的,人们必须遵守,不能违抗。
如果她无法接受,那是她的问题。
他木然的在椅子上坐下。
赛巴斯汀和迈克尔走了进来,两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回到位子上,继续和他讨论那些讨人厌的邻居,还有接下来需要开垦播种的土地。
然后,天黑了。
女仆们开始送上餐点,那个女人不见人影。
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她不会出现,怒气和烦躁开始在胸中累积堆叠。
他不想处罚她,他承诺过不会打她,不会当众给她难看,但如果她试图违抗他、挑战他的权威,他还是会做他必须做的事。
然后,她出现了,在他身边坐下。
整个晚上,她都安静而恭顺,表现得很正常、平静。
那异样的平静,反而更加困扰他,让烦躁又起。
她吃着碗里的燕麦,喝着杯里的水,一脸的面无表情,没有对男人们的吵闹喧哗皱眉,也不曾多看那些男人肮脏的手脚一眼。
他知道她对士兵们的卫生习惯一直很不以为然,他应该要命令他们把身体维持清洁与干净,他应该要叫这些人在吃饭时有点礼貌与秩序。
但他应该要做的事,已经他妈的多了!
她一汤匙一汤匙的把食物送进嘴里,维持着规律而单调的动作,他怀疑她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她那神魂都不在的模样,让他莫名恼怒。
就在这时,角落那边有人打了起来——
骚动是从后方角落突然开始的,凯完全没有预料到。
这一刻她还坐在他身边,试图把豆子与燕麦送进嘴里,下一瞬斗殴就忽然爆发。她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惊慌,女人们惊呼连连,像小白兔一样纷纷闪避,男人们却围了上去。
她还以为那些男人会将打起来的两人拉开,他们却只凑在那里看热闹,还一边吆喝着。
打架的那两个是士兵,他们像两只野兽一样互殴着,不时扑来撞去,撞击着墙与桌椅,发出巨大的声响,当那两人撞到长桌时,力道大得就连沉重的实木长桌都被撞得往这挪动推移,还差点撞到了她,凯闪避不及,但身旁的男人及时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抱开。
她惊喘出声,还来不及回神,他已松开了手,转身大踏步上前,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凯慢了半拍才发现他上前是要去阻止他们,一时间有些惊慌,忙抓着裙摆上前。
那两个人都很高大,有一个比他还高,另一个则壮得像牛一样,他虽然最近吃得比较多,没之前那么削瘦,但和那两人比起来,还是太瘦。
当她跑上前去,以为会看到他被误伤打倒在地,谁知却见他觑了个空,抬脚踹飞了其中一个,闪过另一个人的拳头,抓住那男人的手臂,瞬间将对方摔过肩头,轻而易举的就将那两人分开。
被踹飞的男人搞不清楚状况,起身想再攻击,却遭他一拳又重重打倒在地。
那一拳很重,拳头打在脑袋上的声音回荡一室,让她都缩了一下。
另一个男人怒吼着爬起身来握拳攻击他,凯心头一停,但他很快回身,左右双拳交互连击,一拳打在腰侧,在对方痛得弯下腰来时,他又一拳狠狠打在心窝,然后趁其未及反应,再乓的一拳打在头侧。
鲜血从男人歪斜的嘴里飞溅至半空,他反向再挥一拳,往上击中对方下巴,一颗牙齿飞了出来,和着鲜血飞滚,掉落。
他的动作快、狠、准,瞬间又把那男人击倒在地。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刹那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杯盘狼籍的大厅里,一片沉寂。
“这是我的城堡,我的大厅,你们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他环顾全场,声音不大声,却很冷酷。
打架闹事,却被他接连揍倒在地的两个男人僵住,终于回过神来,围观的人也不敢再吆喝,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那两人,再扫视一旁众人,冷冷吐出一句。
“回去吃饭。”
男人们闻言纷纷回到桌边,不忘把被撞歪的长桌拉正。
那两个打架的男人慢吞吞的爬站起来,虽然不爽,还是在他的瞪视下,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转身,看见她。
凯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眼前的男人,脸上沾着他人的血,全身上下散发着暴力的气息,黑瞳里透着吓人的戾气,和今天下午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下一瞬,他走上前来,抓住她的手臂,几乎是有些半强迫的将她带回主位,把她塞回椅子里。
她没有抗拒,只感觉心脏跳得飞快。
他走到那锅燕麦前,拿起干净的木碗,重新装了一碗燕麦,砰的一声放到她面前,然后替自己也装了一碗,坐回位子里,再次开始吃那碗燕麦。
前方长桌上的每个男人,都安静又快速的再次吃起粥来,女仆们快速的收拾擦拭地上翻倒的燕麦、豆子和碗盘。
某种沉闷而紧张的气氛,充满了整座大厅。
凯低头垂眼,强迫自己拿起汤匙,继续进食。
身旁的女人安静的吃着碗里的食物,脸色却无比苍白。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清楚晓得,刚刚那一幕,只是让事情更加恶化。他要掐死那两个闹事的王八蛋!
他应该用说的就好,应该命令他们住手,就像西蒙一样,但他怀疑那两个闹事的家伙当时听得到他说话。
他没有想,上前阻止,只是直觉反应。
他应该要像西蒙,但他就像艾立克。
像那个残暴、该死的老怪物!
这一切,让他更加焦躁,一股莫名的愤怒攫住了他——
“大人。”
蓦地,她开了口。
他一怔,停止将那碗烂糊送进嘴里,转头朝那女人看去。
“我们今天把仓库与营房清理出来,整理干净了。”她握着那木汤匙,仍垂眼低着头,搅拌着碗里的燕麦与豆子,用那沙哑的声音,淡淡道:“那儿有床、有木箱,能让大伙儿放些私人物品,也比较宽敞。男人们要是搬过去住,空间大一些,或许能减少一点争执与摩擦。”
波恩瞪着她苍白的面容,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他怎么样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提这个。
他还以为她被方才那阵混乱吓坏了——
好吧,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奇怪,他们在闹事,这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天也有人在广场里吵起来。
这里人太多了,争吵不时就会发生,而她很明显不喜欢看见那些冲突,女人都不喜欢。
显然,她想降低暴力出现的机会。
他知道她带着女人在打扫那两栋屋子,但不知她是为了这件事,他不知她有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
没等到他的回答,她抬眼朝他看来。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
“我没这么说。”他粗声打断她。
她看着他,微愣。
他转过脸,朝向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的赛巴斯汀,叫唤他。
“队长。”
那男人闻声抬头看来。
波恩看着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吃完饭后,让所有人到浴场把自己清洗干净,无处落脚的村民搬到仓库,士兵搬进营房。”
他的话,让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他注意到这件事,转头看向那些肮脏又疲累的家伙。
“我想你们今晚开始,有床睡了。”
笑容,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在人们脸上,涌现在眼里。
“从明天起,所有走进这座大厅的人,都得把自己清洗干净。”他看着他们,宣告:“这里是我的城堡,我的大厅,我不想再看到地上和桌上出现泥巴或草屑,或任何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如果再有人闹起来,浪费任何食物,我们还有一间地牢可以让人入住。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男人们闻言,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很好。”
他满意的点头,再看向赛巴斯汀:“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床位分配的问题。”
“当然,大人。”赛巴斯汀颔首。
波恩闻言,转头将视线拉回她身上。
“你还有问题吗?”
她看着他,碧绿的眼里透着微微的讶异,但那苍白的脸,总算稍微有了一点血色,然后她张开小嘴,吐出一句。
“没有了。”
胸口的郁结,稍微松开了一些,他低头继续吃那碗燕麦。
大厅里的气氛再次轻松了起来,长桌上又开始有了说话声,他从眼角看见身旁的女人,终于重新再次把食物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第4章(1)
皎洁的明月,高挂夜幕。
他站在主城楼的窗边往下看。
她还没有回来,吃完饭后,她就离开了,或许是去照顾那个男孩。
他不是很确定她把男孩安置在哪,但他看见另外那两个小兄妹在马厩二楼那里出入,或许那男孩也在那里;他知道女人们都住在那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也是。
男人们洗了澡,搬进了营房和仓库,城堡里的喧闹渐渐止息,广场上已没什么人在走动。
城门塔楼里,仍有微光,他看见苏菲亚端着水盆经过窗口。
他希望那女人没有傻到觉得她可以不回来睡觉,但他也不觉得晚餐时,他同意她的主意,就能让她把之前那些事情忘记。
他揍了那个孩子,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他依然能清楚看见她眼底当时的恐惧。
她怕他,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大概想转身就跑,远离他这个残忍无情的怪物。
波恩考虑下楼去找她,但他不想将她一路扛回来,把事情闹得众所皆知。
冷着脸,他抿着唇,解开皮带和长剑,转身脱下身上沉重的装备和衣物,跨进浴桶擦洗身体。
烦躁悄悄的又再次堆叠。
他闭气将头脸埋入水中搓洗,天气热,他没要人烧水,但那冷水也无法消降火气。没那闲情泡澡,他在洗去一身汗水污垢后,就站了起来。
她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他愣住,但那女人没有,看见他在浴桶里,她如同往常一般走上前来,拿了条干的布巾,替他擦拭身体。
他站着,没有动。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她始终垂着眼做事,没有抬头看他,他看不见她的眼。
他想要强迫她抬头,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恐惧是不是仍残留在她眼里……
他低头看着她服侍着他,旧日的记忆浮现,她安静又顺从的身影和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人重叠在一起。每一次那老怪物来找那个女人,她都不敢反抗,只是默默承受,但事后她总会被那无用、懦弱又嫉妒的丈夫痛打一顿,然后他也会被打一顿。
那个女人厌恶那一切,她痛恨那残暴的老怪物,还有她可悲的丈夫,可除了默默忍受,也要他忍受,然后在夜里流泪,她一句话也没吭过。
有一次他意外撞见那老怪物和她在一起,她面对着他,却没看见自己的儿子。一双曾经美丽的大眼,黑暗又空洞。
那生他养他的女人一脸木然,只是在忍耐着,忍耐将她压在墙上逞兽欲的领主,忍耐她故意离开的丈夫,忍耐这该死的世界。
直到她死去的那天为止,每一次他看她,那个女人的眼里都存在着那黑暗又可怕的空洞。
眼前的女人,就像多年前的母亲。
因为失去希望,因为走投无路,因为害怕被揍,所以安静而顺从。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要抬手让她抬头,逼她看他,让他看清她的眼,但就算恐惧仍在她眼中,他也不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对他的畏惧与害怕。
而如果她闪避他的碰触,如果她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有厌恶与强忍,或出现那无神的黑暗空洞,他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忍受。
到头来,他的手指虽然抽动了一下,最终仍没抬起。
所以他转过身,抓了另一条布巾擦头,朝那张大床走去。
谁知,当他在床上坐下时,却看见她拿着一座烛台,跟在身后。
一时间,有些怔忡,搞不清楚她在做什么。
他擦着湿透的黑发,看着那女人走到床头,把烛台放下,打开她搁在床头的那个小木箱,从里头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
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敞开的双腿间,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外面绷了皮革,里头衬着宝蓝丝绒,蓝丝绒上,搁着银色的小剪刀、针盒、顶针、锥子,那些东西都是纯银的,上头还雕刻着花样。
她拿出纯银的针盒,打开筒状的盒盖,倒出了几根针,她取出其中一根银针,把针盒放回那精致的针线盒。
然后,她伸手握住了他垂搁在大腿上的右手。
他一愣,左手停下了擦头的动作。
她举起他的手,将他粗糙的大手翻转过来,在床头的烛火照明下,拿着那根银针戳刺他的掌心。
不自觉,他屏住了气息,看着眼前的女人,垂眉敛目,小心翼翼的,将他掌心里扎着的木屑挑出来。
他不觉得痛,早已忘了断裂的木屑扎进了掌心,那是下午的事了,下午他痛揍那孩子的时候,发生的事。
可她没忘。
他以为她会痛恨他如此无情的揍那个孩子。
但她在照顾他,小心的,一根一根的,将那些木屑和小刺,从他粗糙的掌心里,将它们全挑出来。
“为什么?”
疑惑,无法控制的脱口。
“我差点打死那个孩子。”
“你没有。”她垂着眼,专心挑着他手上的刺。
一颗心,在胸中大力跳动。
“我揍得他皮开肉绽。”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没有。”她轻轻转动他的手,好让光线照得更清楚,仔细再挑出另一根小刺,道:“我本来也以为他伤得很重,他看起来伤得很重,但我检查他时,才发现不是那样,那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你把棍子打在地上,所以声音才会这么响,所以那木棍才会裂开。”
他喉头一紧,有些哑口,他没想到她会发现,他没想过她会看出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事情有一定的规矩,他偷了东西,就必须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