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直接说吧。”自知大势已去的华健吾,在这时毫不避讳地燃起一根烟,呼出了缕缕的烟圈,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他的神情在这个时候有了些微的改变,虽然他掩饰得极好,但桑昱儒仍察觉到了。为人师表的自己是不该来这一趟的,但是这件事攸关着女儿的幸福,或许他将因此而看轻他,那也是自己该为此举所应付出的代价。
“你……放过思棠吧。”桑昱儒断然开口。
虽然已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当这句话自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华健吾的心仍疼痛不已。人心果然是现实的,尽管他是一位学者,但他仍是个凡人,自私是最基本的人性之一。不管他的学问有多么渊博,他的品性有多么清高,一旦遇上了利害冲突,力求自保仍旧是求生存的首要条件。
“我明白,您可以安心的回去了。”心里有数的华健吾给了一个他最想要的答案。反正他本来就有意这么做,而桑老师的到来只是加快实行的速度而已,只是桑老师不该亲自出面的,此举,不免破坏了长存在他心中的完美印象。
对方会这么好说话完全出乎桑昱儒的意料之外,这令他错愕了好久,回过神后他连忙启口,“健吾,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自己这么说并不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纯粹对他的关心。
“没有,您快走吧。”华健吾再次催促道,实在不愿再见到他那张表里不一的脸,因为他的容貌令失望的痛觉一次又一次在自己心中翻腾着。
桑昱儒站起身,犹豫一会儿后又道:“健吾,我这里有一张支票,你……”
“桑老师,请您适可而止,为您也为我保留完整的自尊吧。”华健吾阻止了他的动作,推着他往门口走去。“答应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请您放心,慢走。”
向他再次保证后,不等他回话,便轻轻关上了门。
放肆的爱恋换来无限的想念,这是在爱恨情仇交错的领域中永恒不变的循环,他不该以身试法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苦果便是必然,断了也好,辜负她的罪,总比耽误她一生来得轻一些吧。华健吾背靠着门板,自嘲的想着。
突然间,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光明再次从他的世界中消失,纷扰的思绪不断困扰着他,悲伤的哀愁涌上心田驾驭着他,这令他又一次跌入了万丈深渊,也不禁扪心自问,这世上到底还剩下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听见桑昱儒的叹息及离去的脚步声,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思棠,我是真的爱你啊!华健吾在心底无声呐喊,他抱着头,缓缓跪了下来,难解的情绪令他克制不住地低吼,试图藉此倾泻满腔的爱、怨、恨。
所有的感觉彷佛在瞬间完全被掏空,情冷之后的他,冰雪占据且冻结了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大脑也流出一条如冰河般的思路。
他没有在桑昱儒面前情绪失控,是因为桑昱儒在他心中一直是可敬的,而桑昱儒今天会这么做,只是因为爱女心切,所以他才能坦然地接受与谅解。
他为自己的言行一一做出光明且合理的解释,但暗地里,他对桑昱儒的怨懑却已慢慢生根。是的,他的心已失去了爱的燃点,温热不再、良善不再,才会让只准我负人、不准人负我的傲慢,再一次从他的灵魂中苏醒。
须臾,华健吾更用其实自己十分不屑这份感情的违心之论,来掩盖自己是因为太爱她才甘愿离开她的事实。女人嘛,满街都是,谁希罕她呀?感情再谈就有了,非她不可吗?啧,笑话!凭他华健吾,还怕会找不到女人吗?
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他自负地想着,情路半路夭折,真心敌不过现实,双重的打击令他回到了原点,也让他更加确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真正的他,才是属于他的人生,良心和爱,统统都是狗屁!
原就寒意逼人的他,此刻更是降到了冰点,打定主意之后,华健吾傲然地站了起来,欠了欠身,不该待的地方他一刻也不想留,但当他欲跨步时,门铃又响起,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
“请问您是华健吾先生吗?”年轻男子很有礼貌地问道。
站在年轻男子身边的老妇人则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明知故问。”心情不好,华健吾的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年轻男子这一问根本是多余的,从他一开门,对方便来回不断核对他本人与手中的照片,而对方既然是来找他,照片上的人肯定就是他,都已经确认无误,又何必再问。
“很抱歉,打扰了,这是我的名片。”
华健吾收下名片一看,原来他是个私家侦探。“有事吗?”
“我们可以进屋里再说吗?”
想了一想,华健吾才应道:“好吧。”
他本来是不想理他们的,但他看那位老妇人愈看愈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领着他们进屋。
一进到客厅,他才刚站定,话都还没说出口,老妇人便上前紧紧拥住他,激动的哽咽道:“健吾,外婆终于见到你了,外婆好想、好想你。”
华健吾的脑海瞬间闪过一个画面,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他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诉说着外公与外婆的故事。
那是一段很甜美的回忆,当时父亲还未染上毒瘾,他的家是幸福、完整的,而那张填满母亲少女时期回忆的照片,在父亲发狂时成为父亲泄愤的工具,在来不及抢救的情况下,它随着马桶强劲的流水不知冲向何方。
他知道尚有亲人在世,却不晓得他们身在何方,这份迟来的亲情,激荡着他冰冷的心窝,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撼动得他全身僵硬,他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表情复杂任由她抱着。
私家侦探径自说道:“华先生,你不用怀疑,因为你的身世我已经详细调查过了,你的父亲华廷风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母亲齐藤虹是齐藤家的独生女,她十八岁时与华廷风私奔至台湾定居,产下一子,这位老妇人是你的外婆齐藤樱子,你的外公则是纵横日本财经界的名人,齐藤俊人。”说完,将手中装有他相关资料的牛皮纸袋递给他。
华健吾接过牛皮纸袋,请两人先到沙发上坐下后,以他荒废多年却不减的速读功力,一字不漏地翻阅着资料。模糊的印象、与生俱来的亲情交融,再再加深了这件事的可信度,这是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早晨,分离的愁苦、相认的喜乐,人生真是瞬息万变,教他应接不暇。
他好不容易才凝聚的冷,此刻又被外婆满满的爱给冲溃了,虽然他们不曾见过面,但血浓于水的亲情已跨越了陌生的界限。而她为了这一天,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中文会话能力在思念动力的鞭策下,听、说不成问题。
“健吾,外婆是来接你回家的。”齐藤樱子捱着他,怜惜地轻抚着他的脸颊。
“回家?”
“嗨,回日本的家。”
“日本?”华健吾有些犹豫。
“你不愿意吗?”
他轻轻摇头。“不是,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启口,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之间还消化不了。
齐藤樱子并没有逼他,转而面向她所请的私家侦探。“林桑,阿哩阿多。”她站起身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年轻的私家侦探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起身回礼。“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既然任务完成,那我就先走了。”他再次朝齐藤樱子点点头。“齐藤夫人请留步。”语毕,他匆匆离去。
齐藤樱子又坐回沙发上,这时已经没有外人在场,她撤下了防备,苍老的面容添上几许愁绪。“健吾,和我回日本吧,外公很需要你。”
“为什么?”
“他和我都老了,希望你能回去接管齐藤家,你愿意吗?”
外婆近乎哀求的口吻令华健吾有些心酸,但他并未马上响应。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来认你,对吗?”
他以沉默当作回答,但她从他的眼神中探悉了知的渴求。
“你的外公是个地道的日本人,他拥有日本人特有的骄傲,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但她却为了一个穷小子抛弃一切,你想他会原谅她吗?”
第3章(2)
提到了苦命的母亲,华健吾难掩伤怀地红了眼眶,其实他并不讶异外公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外公不该如此冷酷无情,他父亲走了,而母亲生病了,外公竟然狠心地不顾她的生死,他们是父女,有必要这么记仇吗?因为他无法解读,只好再一次选择沉默。
“即便你外公知道你母亲的生活那么痛苦,他依然不愿接她回家,也命令我不可以和她见面,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能暗中帮助她,直到她离开人世。”齐藤樱子对于没能尽力保全女儿感到悔恨不已,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她拉着他的手,再一次恳求道:“健吾,跟我回家吧,我们真的很需要你,拜托你。”
齐藤虹才是齐藤家的继承人,尽管齐藤俊人生女儿的气,但他心里依然疼爱女儿,而她的儿子自是成为他唯一的寄望,因为这个外孙是正宗的骨血,一跃成为齐藤俊人遗嘱中延续血脉及继承家业的第一人选。
打从一年前齐藤俊人卧病在床开始,齐藤家就纷争不断,日前遗嘱的内容被有心人得知后,便有太多潜藏的危机四伏在外孙身边,这就是权势金钱迷人却又恼人的地方,它会让人迷失心性,引人不择手段的争夺。
外婆诚心的请托,令华健吾产生了迟疑,既然外公对母亲不念亲情,他又何必再来找他,甚至要他做继承人,这是什么道理?
“外婆,请您给我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他纳闷地问道,但在凝视她之际,赫然见到她那双哀愁的眼神中露出一股杀气,令他脑中警铃顿时大响,这事大有蹊跷,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单纯。
他的问话换来齐藤樱子的踌躇,兹事体大,她该不该告诉他内情?但若不让他知晓,他又如何事先做出防备?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有些事还是提早告诉他比较好。
“好吧,反正早晚都得告诉你,我只说这一次,你可要听明白、记清楚。”她叮咛道。
华健吾点点头,神情变得更加专注。
“在名义上你有许多舅父、姨妈。”
他虽已调适好心态,但外婆说出口的话仍令他诧异不已。
见状,齐藤樱子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般权高、钱多的人不都是这样吗?你外公的权势、财富都不输给其它人,自然不会放弃这种如天皇般的享受。”
“您——”
她伸出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都不是你外公的小孩。”
“您怎么知道?”
“我可是明媒正娶的齐藤夫人,嫁给你外公几十年了,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你外公在我生下你母亲后不久,因为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育能力,他不说出来,是为了他的男性尊严,这样你明白了吧。”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也说明了为何齐藤虹会成为齐藤家独生女的原因。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一次又一次的惊吓,让还在状况外的华健吾,问了一个蠢问题。
“关系可大了,想想看,你身体里流的是齐藤家的血,是最有资格且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那些名义上的舅父、姨妈能不紧张吗?”齐藤樱子提醒道,顺便点明其中的利害关系。
急转直下的情势令他怔愣住,脑海顿时浮现出连续剧中家人勾心斗角的情节。
不会吧,他竟然莫名其妙成了故事中的男主角,成了被暗算的目标,这实在太荒谬了。
看着他难以接受且想要置身事外的表情,她点了点头。“对,这就是你即将面临的情况,而你想撇清也来不及了,因为你已身在其中,遗嘱的内容曝光,在人人都想争夺家产的情形下,你是最具杀伤力的阻挠者,所以你的生命随时都有危险,健吾,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华健吾惊讶地站起身,来回跺步。他到底坠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中?
“细节我再慢慢告诉你,当务之急是你必须先随我回去,在这里待得愈久,你的生命就愈危险。健吾,算外婆求你了,好吗?你是外婆的命根子,若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教外婆、外婆……”齐藤樱子愈说愈难过,最后忍不住声泪俱下。
她已经失去女儿,不能再失去外孙,她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她承受不起再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他坐回外婆身边,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您别伤心,我答应您就是了,但外公接受我了吗?”
抵挡不了外婆的眼泪,他应允了,离开台湾到日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或许可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或许可以……但在种种的或许可以中,有关和桑思棠的情事占了绝大部分,但他仍抵死不认。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他知道我要来却没有阻止,就表示他默许了,你可以安心地随我回去,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
华健吾打断她的话,很有自信地说道:“您不用说,我懂,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斗狠的世界难不倒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年,他还不是安然走出来了。
华健吾利用在办护照的空档,带着外婆到处走走看看,在离开的当天一早,他们相偕至齐藤虹长眠的墓园与她道别,之后,他们便前往机场。
他就要离开了,在等待搭机时,思念层层迭迭地淹没了他,令他坐立难安,煎熬了三十分钟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奔向公用电话。
手拿着话筒,他替自己找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按下一个数字键,他就说出一个非打不可的理由,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不负责任、不可以不告而别、不可以不亲口对她说分手,不可以……
电话通了,他任由电话响着,期盼能听到她的声音,无奈他等了又等,却迟迟没有人接,当他正要放弃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喂?”桑思棠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沙发上。
“是我。”华健吾克制着翻来覆去的情绪,平静地说道。
“健吾?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我、我……”听见她的声音,他的意志全动摇了。
“难不成你那么小气还在生我的气?好嘛,我向你道歉,那天是我太冲动了,你原谅我好吗?”为了和他和好,她特地抽出时间来找他,想要给他个惊喜,和他来个晚餐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