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露直视上方正值花季,烂漫地盛绽遮蔽了天际的缤纷花儿。
“我想在这儿,再陪你看看桃花,听听海潮,就像我们以前曾有过的天真岁月一样……”
也许在未来,在某个日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们可以放下一切的心事,尽情迷失在森林中。
去探访那些在她们不得不选择之前,天真的心情。
去发掘那些在她们不得不长大之前。纯粹的表情。
或许沿途上她们都变了,在不知不觉中;或许她们都对不起自己,或对得起自己地成长了。
只是在长大了后,她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是否勇敢些了?
是否不再害怕了?
抑或是,仍旧,什么也不知道……
“子问。”她微笑地叮咛,目光一片清纯干净,“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也永远不会问,我只知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因此你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好吗?”
“繁露……”低首看著她愈来愈苍白的脸庞,满心恐惧的子问连忙再按紧了她的伤口一些,“繁露?”
深深吸了口气后,慎重地再望她一眼,繁露满足地合上眼,任由枝哑间的温暖日光洒落了一身,以及拂面而来的海风,是如何地卷走了子问心若刀割的泣音。
“繁露!”
不知情的海风,吹扬起一地落在残办上的珠泪,吹散所有不舍,带走所有眷恋,在那凋零的时分,一朵花办款款飘过藏冬和眼前,不语地看著他身上又遭锐剑所划下的新伤。
“喂,你能不能争气点?”眼见他又不小心挨了一剑,郁垒忙不迭地纵身至他的面前,扬起剑再替他挡下无冕全然不留情的另一剑。
藏冬边喘著气,边不客气地回那个伤况只比他稍稍好一点的同僚一枪。
“少在那五十步笑百步……”臭小子,有本事说大话,那就凭一己之力撂倒无冕那家伙啊,在这节骨眼上逞口舌之快哪会有什么用处?
同时左右开弓还游刀有余的无冕,不以为然地看著他两百年难得一见同心协力的模样,有些分心的他,很快地回过神来,才想一鼓作气解决他俩时,不意却瞧见在底下的海边崖岸上,子问那一头迎风飘扬的长发,以及在海面上,那一艘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船只。
随著无冕的目光看去,赫见无冕所看为何时,藏冬只思索了半晌,即在击回无冕的一掌后,扭头大声朝郁垒交代。
“这儿就由你先顶著!”
“什么?”郁垒忙以两手撑住手中之剑,勉强抵挡住无冕的下一击,“慢著,你上哪去?”
没空交代细节的藏冬,一抛下了他孤军奋战,即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赶至崖岸边,朝那个面无表情的子问情急地吩咐。
“别呆愣愣的杵在这了,能走就快走!”她还赖在这作啥?
她以为今日能够活著离开这座孤山的幸运儿能有几个?
在繁露已然走远后,面上泪水不知为何已干涸的子问只是静站在原处,不为所动地瞧著远处的无冕。
光看她的模样,藏冬也知她在想什么,他没好气地探出一掌拖回举步欲走的她。
“不要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现下她再过去,也只是去扯郁垒的后腿而已,他可不希望他们三个的小命,在今日全都葬送在那个不知是练了啥盖世神功的无冕乒上。
她扬手挣开他,“我不走。”
“这可由不得你。”没时间在这上头与她争执,他索性直接在她的后颈处赏了她一掌。
不甘地瞪望著远方的子问,即使万般不愿,双眼仍是不敌地合上,急著打发她的藏冬一把抱起她,快步走至崖边,动作飞快地将她往海面上一抛。
“下头的,接著!”
几乎耗尽了滕玉所有法力才造出数只能够踏进仙海的鬼魅,站在飘浮于海面的冥舟之上,纷纷伸长了手臂及时接住差点坠至海面的子问。
在亲眼确定她已安全后,藏冬方回过身,冷不防的,一道税利的剑气自暗处里朝他扑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虽及时闪躲过去,但却没料到后头竟尾随著另一道来得更快并一举劈裂了崖岸的剑气。
面颊被划下一道深长的血口,既火辣又疼痛,藏冬在踩稳了步伐后,飞快地架剑在手,只是随著来者一步步地接近,他手中的剑却像是有了生命般地不停颤动,令他愈来愈握不住它。
“是谁允许你们擅闯孤山?”不愿一味躲藏的剑灵雷颐,高站在岩石上方,轻轻一弹指,即令藏冬手中之剑飞奔向远方落至海里,而后,他慢条斯理地扫视著下方的不速之客。
遭他怀有敌意的目光一扫,顿时全身有若被利剑割伤,藏冬紧咬著牙关,忍著遍身的疼痛朝他送出一掌,岂料高站在上头的雷颐连闪都不闪,压根就没把他的掌劲给看在眼里。
只用了一掌即大约探出来者的底细后,一颗冷汗缓缓地滑下藏冬的额际,他愕看著眼前修为与无冕不相上下的雷颐,并在雷颐的眼中找到了与生俱来的强烈杀意,生平头一回,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死之间的边缘,竟与他距离那么近。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远处两抹交战方酣的身影,在其中一方愈来愈居上风,另一方神力明显不堪负荷时,渐渐有了变化,藏冬分心一看,虽是很想赶紧前去支援愈来愈不敌的郁垒,可阻碍在他面前的雷颐,有若一座高大难以横越的山巅,令他再怎么心急,也无法往前擅动半步。
树梢上盛绽的桃花,在雷颐拉出手中长剑直指天际之时,毫无预警地在同一时刻四散飘落,整座岛上的花儿有若海潮波又一波地谢去,似雪的办办落花,任由海风将它们吹至波涛不定的海面上。
那景况,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首……被迫诀别的诗。
第7章
“有什么消息?”
被派出庄专程去跑腿的法王,方踏著夜露归庄,一身风尘与倦累尚未有机会洗去,就遭那个因心情不善,而拖着全庄师弟一块下水的滕玉在主院的廊上给堵个正著。
法王先是瞧了瞧他眉心深锁的模样,再撇过头远跳向烛火通明的客房里,那一抹仍是映在纸窗上的窈窕纤影,也只能认命地拖著快跑断的两腿定至他的面前。
“无冕在得到剑灵后就不知去向了,现下三界也都忙着在找他。”
打从七日前仙海孤山一役之后,原本没没无闻的无冕,摇身一变,不但成了神界最新一任的斗神不说,亦成了六界的眼中之钉,只是,惧于神之器力量的六界虽很想将他除之后快,但在看了神界两位战神的下场后,又没有半个勇者有勇气敢前去挑战斗神的威名。
滕玉点点头,事前也没想过无冕能击败众竞争者大获全胜,一直以来他对神之器一事毫不挂意,就是因他认为身为剑灵的雷颐,应是天下无敌无人可得,岂料,他竟也遭无冕手到擒来。
深怕被波及的法王,不得不顾及现实层面。
“大师兄,你确定咱们待在这儿安全吗?万一无冕知道子问还活著的话……”
“在得了剑灵之后,杀不杀她,已是无碍。”不要说是子问,任何一界的众生,此刻都已不在无冕的眼下。
“只是?”多心的法王看著他那似没把话说完的脸庞。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怀疑,无冕要的应当不只是一柄神之器。”
“怎么说?”
“我若是他,我是决计不会让他人得到另一柄神之器,好在日后与我为敌。”这一点,他想得到,那个不蠢的无冕亦想得到,而这会儿就只能猜测,头一个将遭斗神扫平的是哪一界了。
法王同意地颔首,“很合理的推论。”
“刀灵现下在哪?”
他摊摊两掌,“三界率众封了刀灵后,就将它交予神界。
我得先说,我可没法知道这一回神界究竟将它给藏在哪,因此你就省著点别再奴役我了。”看样子,那个神界的天帝似乎是真的很忌惮得到剑灵的无冕,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请来另两界一块夺下刀灵……
只是他很怀疑,神界真有法子防止无冕再得刀灵吗?
也跟他烦恼著同一回事的滕玉,不知不觉间,深锁的眉间又再添上了一个结,不希望他继续阴阳怪气下去的法王,不得不请他高抬贵手放师弟们一马。
“大师兄,关于神之器一事,你就别再插手了,无冕既已得到了剑灵,那么你就绝不能再有任何与他碰头的机会,至于刀灵,那也不是你该烦恼的。”法王拍拍他的肩,再扬手指着远处的客房,“你现下所该担心的,是里头的那个大问题。”
为了子问,他已多管了鬼界以外的闲事了,接下来他才不要再陪著滕玉去面对那颗烫手山芊。
一想到那个自仙海孤山回来后,就又把自个儿给关在房里什么人都不见的子问,滕玉莫可奈何地将十指埋进了发里。
法王毫不同情地看著他难得一见的挫折貌,“哟,你居然也有摆不平的时候?”
“她不肯哭。”打她醒来后,她就一滴泪也没掉过,这一点也不像她,寻常只是个陌生人送命,她都会为他们伤心、为他们哭泣了,偏偏这回轮到了与她相处了数百年的好友身上后,她就一直这般一反常态,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开心房。
“她在自责?”嗯……依她的性格来看,准是这样没错。
滕玉愈想愈烦躁,“或许吧,总之,我说不动她。”谁知道那个叫繁露的天女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宫,反而跑去那个去了恐怕就无回的地方?谁又会知道繁露与无冕之间究竟有什么来龙去脉?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法王使劲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结吧,别老是走一步退两步的,害我们这班师弟瞧得既痛苦又内伤。”
映在窗上的身影,在朦胧的烛火下随光影摇曳,望著烛影的滕玉举步而去,却觉得脚下的步伐是那么地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却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于心门之外,只能远远地望著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彩纸,在子问洁白的长指下,一再地被折出棱角与弧度,不过许久,一只栩栩如生的蝶儿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两手捧著纸蝶,凑近了唇朝它轻吹了一口佛气,纸蝶的羽翅开始微微颤动,而后用力拍了几下后,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腾飞而起,优雅地拍著翅飞向她刻意敞开的窗扇,直朝高悬在天际的月儿飞去。
不知何时已潜进她房内,站在窗畔的滕玉,静看著另一只色泽不同的蝶儿飞过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儿远去,却没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后,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紧盯著她的脸庞。
“为何折这?”
“给繁露的。”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应著,伸手取来下一叠她托广目买来的各色彩纸,但长指还未拈来,滕玉已来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热烈注视的目光下,子问总算抬首直视著他的双眼,将一直盘旋在她耳边的话告诉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气,从不知语言竟是如此沉重。
“繁露她要我放手去爱去恨,不要怕在日后离开之前会舍不下。”
“你会照她的话去做吗?”
明亮的水眸里,抹过了一份踌躇,她微偏过脸别开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到达尽头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静静地在他俩之间燃烧著。
“看著我。”等待了许久,再也受不住这种折磨的他,两手紧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哭?”
“不是不肯,是无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么?”
“我的眼泪,在仙海孤山上时,就已经流干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因此,哪怕我再难过伤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泪。”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当头,当她的泪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时,在她身体里所有过载的爱与恨,那些沉重的负荷,倏地全数离她远去,掏空了她,也带走了她不想拥有的一切。
她从未想过,因为离别而带来的自由,竟是那么令人遗憾。
干涸的眼眶,再也无法为那来不及挽回的伤心倾泄半分不舍,极度震惊过后,她只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诞生在人间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里,涨满的是在她来到人间后众生给她的爱,还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般,滕玉急切地将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你对这座人间还存有半点怜悯之心吗?”
看著眼前这张急切又慌张的脸庞,子问恍然想起,他犹在人世之时,那曾经遭到爱情弃之、毁之、杀之的过去,因为此时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辙的模样,深刻据留在她的眼底怎么也不肯走开,丝丝的心痛滑过她的心稍,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著他的面颊。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
长久以来,他就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她与每个常人无异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应当也在数算著她可能会在何时离开,如履薄冰地害怕著她不再怜悯的那刻到来,独自在暗地里遭到恐惧侵蚀之际,他却又要伪装著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免她会看穿,日复一日,他就是这般地为难著自己,以期能够换得她的一个安心与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问为何他要待她这么好,或是白个儿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着自己的心意,也照著繁露的话,紧紧把握住身边任何一份下愿离弃的情意,再将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著。
“你呢?你不怕吗?”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释然,他没把握地问。
“不再怕了。”既是不能逃避,那么也只能面对。而面对的法子有很多种,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说的,好好把握当下的每一刻。
原来抚摸著梦境的边缘,就是这种感觉……
滕玉垂下视线,静静看著终于实现的恐惧,像道无声的叹息坠落在他的脚边。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应过任由你摆布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她含笑地将他置在她肩上的双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它们。
他木然地瞧著她的动作,“我要把你关起来,往后不准你再去见那些神与佛。”
“就这样?”这一回的惩罚会不会较上回轻了太多了点?
“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伤。”逃避著与他人长久相处的她,或许从来就不知他人对她所怀有的感情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