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见众人奔跑,也自跟着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问:“哪里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将桃枝儿一拉,低声道:“我们跟你去。”
舒容踟躇:“我还没向哥哥禀报呢。”翠袖气得低喝:“桃枝儿已经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迟早的事,留在醉花荫,难道等着巡捕来拿人么?”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儿,不再废话,忙忙夺门出去,觅路便跑。
少时差官来到,看了凶事现场,也不打话,只一条绳索将封十四娘及没有走脱的倌人丫头都锁了,齐齐带往差馆里去。
舒容带着翠袖桃枝儿一路没命地跑回家,见着舒培,只知喘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舒培见弟弟带了两个倌人回来,正自恼怒,翠袖早已敛容施礼,细细央告:“醉花荫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里,必脱不了干系。听人家说,差馆里拿人,不论有罪没罪,都先吃一顿板子,我们虽是贱命,倒也从小儿养尊处优的,哪里禁得起那些铁链板子?只得来投奔舒老爷,求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姐妹,收容几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儿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萨了。还有崔老爷那里,求舒老爷帮忙递个信儿,请来商量商量。”
舒培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什么命案?慢慢说。”及至听说是赖福生毙命,更加惊骇,又问:“夏烟湖呢?她如今怎样?”及至问出,心中已约略猜出答案。
果然翠袖答道:“现场只有赖帅一个尸首,那烟湖,却不知哪里去了。”
舒培更无猜疑,又问:“你说赖福生是被人用刀捅死,可看清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翠袖细想一想,遂形容给他看:“这么长,这么厚,柄上刻着一个字,好像是……对了,是‘胡’字。”
舒培听了,双泪横流,坐倒在椅上,半晌无话。
舒容只以为哥哥和自己一样,是吓坏了,倒不安起来,觑着脸问:“现在,怎么办呢?”
舒培挥挥手,叫舒容带翠袖和桃枝儿且去厢房安置,自己一声不言,呆坐厅中,心里头刀剜火燎一般,只恨不能立时三刻见到夏烟湖,当面问个明白。
次晨起来,田氏一眼看到舒培,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两眼通红,满面于思,似是一夜未睡,忙问:“你这是怎么了?醉花荫出事,又不和我们相关,这样劳神。”
舒培摆手叫她不必惊慌,命丫环叫来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细细叮嘱:“醉花荫一案,与我家并无瓜葛,旁人议论,不可热心参与,免得说多错多。另外我家曾经失刀一事,绝不可向一个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儿面前也不可说起。”舒容与田氏也都知兹事体大,连连点头称是。
接着一早派去请崔子云的家丁回来,报说崔老爷有公干,近日要往京里去,改日再来拜访。翠袖听了,连连冷笑。桃枝儿惊惶问:“崔老爷平日里与姐姐那般恩爱,果真用到人的时候,居然好意思躲起来。依我说,我们姐妹就直接去他家里拜访,看他有什么脸?”
翠袖斥道:“说的胡话!我们是他什么人,要找到人家家里去?不是送上门给人家羞辱?”
桃枝儿便又撺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爷一个,要不,都派人去请一请。俗话里说的,患难见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个待姐姐是真心的。”
翠袖笑道:“堂子里把戏,还说什么真心?真是孩子话。”遂置之不理。
舒培一旁听见,暗暗敬服,背地里向田氏叮嘱:“这位翠袖小姐,也算是一位巾帼人才了,她现在一时落难在我家,没有亲朋好友投靠,你万不可薄待了她。”
田氏笑道:“还用你说?她们在这里,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样,哪里敢慢怠了?只是我有时想想倒觉好笑,家里出去了一个倌人,倒又进来了两个倌人,出出进进的,成了堂子了。”
于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里打听胡小姐下落,并叫留意询问夏烟湖去向。
消息倒听了不少,有说那晚上其实有丫头并未睡熟,眼见烟湖浑身缟素自房里出来,登檐走壁地去了的;有说眼见一条狐狸自房中逸出,转眼不见的;有说这赖大帅与夏烟湖原是前世恩仇,烟湖并非人类,来世间就是索命的;也有说在外乡见过一个绝似烟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游歌,又是某家娶亲,那新娘子举止音容与烟湖相差无二。
每每得到些风声,不论真假,舒培都立时派人前去,却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没个音信。
不久衙门里传出消息,说是封十四娘因为不堪审讯,竟在狱中自尽了。衙门里因胡乱派个畏罪自杀的名儿,将案了了,其余外场丫头,也都予以无罪释放。
此时舒培因为已经收容桃枝儿在家,只得先替她和舒培圆了房。又问翠袖可要替她寻一门亲事,翠袖婉言谢绝,朗朗地道:“经过这一劫,我也总算长些见识,认清那些人了。有哪一个是可嫁的?明媒正娶,我没那个命;嫁人作妾,我又不甘心。况且靠人不如靠己,靠一个男人不如靠十个男人,我打小儿卖进堂子里,除了做倌人,并没别的本事。且十四娘收藏卖身契的地方,也只有我最清楚。做了这几年倌人,已经看透了这些镜里恩情,还是自己会做生意能赚钱最要紧。”舒培见人各有志,便也不再多说。
翠袖遂回到醉花荫去,自向十四娘藏金处取出银票和卖身契据来,先捡桃枝儿的还了她,接着召齐原班人马,顶门立户,重新营业。
舒培敬她为人,并不肯当作风尘女子看待,因特地请了一班戏子连摆三天台面,天天大戏,庆贺醉花荫劫后重生。
醉花荫经此一劫,声名更胜从前,竟成烟花里一代传奇,生意只会更好。这世上,只要有嫖客,便总会有妓女,又怎么会少了翠袖这般人才的一口饭吃呢?
只是那夏烟湖,却真如湖上轻烟一般,随风散去。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胡燕侠或是夏烟湖这个人的半分消息。
醉花荫的锣鼓铿铿锵锵地敲,喂喂呀呀地唱,一样的故事,唱了若许朝若许年,仍然一直地唱下去,曲调如旧,连戏词儿也不改,可是戏台上的人已经换了几茬儿了。
舒培眼睛望着台上,忽地想起那日众清客们关于夏烟湖的一番议论来,说烟湖这个人,是活得太隆重了,每次应局,进门前总要停定那么几分钟,仿佛在听锣鼓点儿,然后才将头猛地一抬,自个儿挑帘子进去——宛如英雄赴义一般。
想着,舒培的眼圈儿有几分湿了起来。舒容问哥哥:“想什么呢?”
舒培道:“没什么,看戏吧。”便扭头看戏,却不是刚才的《霍小玉传》了,因问:“刚才明明唱到霍小玉乔装复仇一段,怎么不是了?”
舒容道:“已经唱完了呀,这是另外一台。”
我们这一段传奇故事,到此也便唱完了,改头换面,轮到下一台……
西岭雪
于2004/1/18三十三岁生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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