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像是会传染般,一个哭,接着第二个哭,然后就是大家一起哭,哭得朱宓也好想哭。
尹少竹看着这一幕,瞥见桌上还有未吃完的膳食,而几个较大的孩子正缩在角落里,神色戒备地看着他,还下意识地抓着腰带。
鹰眸微眯,他低声道:“破军。”
他一记眼神,破军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朝那几个年岁较大的孩子走去,轻而易举地扯下腰带,瞬间掉落几件首饰。
朱宓回头,瞧见这一幕。不禁愣住。
尹少竹眸色冷厉,“破军,全给我押进官府!”话落,他转身就走。
“是。”
“等等,二爷,这一定有误会,一定是误会。”朱宓把孩子一搁,赶紧追了出外头,丹禾听到有骚动,带着几名丫鬟走来,一见朱宓手中抱的娃儿,再看向尹少竹阴鸷的脸色,心中大略有了谱。
“丹禾,接下来的,交给你处理。”走过她身旁时,他沉声交代着。
“我知道了,二爷。”她垂着眼回答,身后的丫鬟没预警的一对上他冷沉骇人的眸色,一个个如无骨柳絮,软倒在地。
丹禾回头看了一眼,再见朱宓直追在尹少竹身后,不禁微扬起眉,丢下软脚的几个丫鬟,进屋善后。
***
“二爷!”
宋宓冲进尹少竹为寝房里,便见他褪去外袍,回头怒咆着,“出去!”
“可是,二爷,我……”
“我说出去!”冷凛的眸色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逼着她退出房外。“难道你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懂?!”
背贴着房门,她绞着手指。“……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
“你!”他气恼地瞪着门外的她。“就是没有关系的男女不该太过接近!”
纱门上映照着她纤弱的身影,看得出她正垂着脸,那是她自觉做错事时,会做出的动作,然而此刻压根无法让他心软。
朱宓一愣,像是想通什么,忙道,“可是,二爷你真的误会了,来福只是在替我推拿而已,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心思?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一把拉开门,黑眸直瞪着她。“他比你高、比你壮,你以为自己力气很大,别人就轻薄不了你?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礼教’?我在更衣时,你不该闯进,你的衣襟更不该被随意扯开!”
她怔忡地看着他。
待在他身边年余,这是第一次,她瞧见他盛燃的怒气。
二爷总会有不耐的时候,但不曾真正的发怒,他总是包容着她、宽恕着她,可是这一回,她却感觉到某种决裂,有种再也弥补不了的裂痕。
“二爷,对不起……”她讷讷道,心发慌着。
“对不起什么?”他眯眼。
“我……”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可以从头来过?”他恼他怒,但不是因为她不听话又溜出去,更不是她捡了小孩回来,也不是她放纵那些孩子在府里行窃,而是她……她的眼里没有他。
破军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对她,确实是有私心的。
如果不是私心,他不会如此的宠溺她,甚至不曾真罚过她什么。
他不知道这份情感是怎么发生的,然当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她陪同外出,不喜欢他人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不喜欢有人以言语轻薄她,而她却不自觉,他便开始找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借口,将她禁足在家。
说穿了,他不过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美,才将她藏在家里。
就这样藏着,也许有一天,她眼里只看得见他,等到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也许他们之间真能谱出一段佳缘。
可惜……他想得太美。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他,她的眼泪只为别人而流,她只会为别人而求。
“你哭什么?”他哑声问着。
“二爷,对不起。”抿紧了唇,她伸手想要拉他,却见他闪避,心不禁狠狠地揪着。
“朱宓,你的眼泪会不会太廉价了?”他无情地喃着。
“二爷……”她不知所措,泪如雨下。
“回去,我暂时不想见到你。”视而不见她的泪水,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二爷……”慌极,她呐呐的喊。
此时,她已经管不了那几个孩子会被怎么处置,她心乱如麻,只希望他能够别生她的气,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回去!”
里头传来他冷沉的低喝声,教朱宓抽抽噎噎地走回房里。
第2章(2)
***
一夜,朱宓哭了一夜。
坐在自个儿的房里,她无声地啜泣着,哭红了双眼。
这还是头一次,二爷说,暂时不想见到她……二爷说,暂时不想见到她……
突地,外头有了声响,她抬起泪眼看向门外。
一会,她才闷声道:“破军大哥,你要进来就进来吧,别一直在我房门前走来走去。”
顿了下,他缓缓地推开门。“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她闷声道,没兴趣研究自己为何可以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你失忆之前,肯定是个高手。”破军小声嘀咕着,走到桌前直瞅着她的眼。
不是每个人都能清楚分辨脚步声,当然,也不是每个习武者,都能轻而易举地搬动重达几百斤的大树。
“什么高手?”她扁起嘴,苦笑着,滑落一滴泪。“惹二爷生气的高手吗?”
破军闻言,不由得低笑。“那倒是,我也很少见二爷发火成那样,谁要你这回把事情给闹大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这丫头会把双眼哭瞎,一早就晃过来探探她。
朱宓这才惊觉,她竟把那几个孩子的事给忘了。忙问:“对了,破军大哥,你真的把那几个孩子押进官府了吗?”
“没有。”
她不禁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那……他们被赶到街上去了?”
“也没有。”
她一愣,“所以……他们还在府里?”
“不。”
朱宓瞪着他,“那到底是怎么了?”不在府里也不在街上,他们还能去哪?
“二爷要丹禾想法子安置他们,也不打算追究他们偷了府里的东西。”关子卖够了,他才懒懒地说。
她听完,缓缓地垂下长睫。“二爷真是个大好人。”
可不是吗?打从她进府,二爷便对她关照有加,府里的差事她做不好也没赶她走,还将她调为他的贴身丫鬟,结果她从没有好好地伺候过二爷,近来更只会惹他生气,难怪他不想带她一道外出……
想着想着,斗大的泪水滴落。
“别哭别哭,好端端的,干么哭呢?”破军没辙地闭了闭眼。
“二爷生气了……”她哭得抽抽噎噎。
二爷常会板着脸,但她看得出来,那是他装出来的,可是昨天他是真的发怒,她好怕他是不是讨厌她了……
“你怕二爷赶你走?”破军试探性地问。
她抬头,“我怕二爷讨厌我。”
“咦?这有什么不同?”
“我不懂你的意思?不管我在不在府里,只要二爷没讨厌我,我心里就开心,可要是二爷讨厌我……我会很痛苦。”她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栖身之处,比起被二爷讨厌,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破军听得一愣。
忍不住的,他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可她的表情好认真,泪水还扑簌簌地流……这话一经修饰,不就等同红颜为君喜吗?
难道说,这一年来的相处,教这两人日久生情了?
想着,见她泪流满面,他不禁拉起自己的袖角。
“好了,别哭了,没事的……”唉,打从小妹离世之后,他就不曾再做过这种哄人的举动了,真教人感慨。
“破军,你在做什么?!”
尹少竹的低喝声震天大响,惊得他二话不说地抽回袖角。“二爷,我去厨房拿你的早膳。”话落,转身就走,不让主子有机会对他出拳。
破军逃得快,他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再见朱宓哭成泪人儿,双眼肿如核桃,他心里不舍,可想起破军为她拭泪,他又恼着。
“哭什么?你以为哭就没事了吗?”他骂着,却放软了语调。
他一夜不成眠,就怕她哭上一夜,如今瞧来,她还真的哭了一夜,教他不知道该气她还是气自己。
他用力地抿了抿唇,将喉底的酸涩咽下。“二爷,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就离开尹府,往后不会再叨扰你……”
见她起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
他一碰,朱宓随即将他推开,他不禁一顿,怒眸欲眦。“你居然推开我?”破军可以为她拭泪,她却推开他?!
朱宓一愣,不禁又哭了。“二爷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她含泪跺着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觉得怎么做怎么错,又惹二爷更生气了。
尹少竹一怔,想起那是自己说过的话。“可破军刚刚不是替你拭泪,怎么你就没推开他?”真是好样的,竟拿他的话来堵他。
躲在门外看好戏的破军,不由得退得更远。
“破军大哥又没碰到我。”她无声垂泪。
心底有再大的火,也被她的泪水给浇熄。“别哭了……”他喃着,伸臂圈抱住她,感觉她的挣扎,低声道:“那规矩,是除了我以外,你懂不懂?”
她抬眼看着他。“不懂。”
尹少竹吸了口气。“你不可以让我以外的人碰触,所以要是有人碰触了你,你可以反抗,但不能随意伤人,懂不?”
“……不懂。”他说得不够仔细,她无法理解。
“你……”这也不懂?
直到现在,他终于发现她古怪的地方——朱宓她像是一张白纸,怕对这世间的礼教全然不知,甚至对许多事都必须先圈定界限,她才知道该怎么拿捏。
“你……讨厌我这样抱着你吗?”他低声问着。
“不讨厌。”她抽着气回答。
她喜欢他这样抱着她,让她感觉被保护着,有人疼宠着。
“那么,往后,凡是让你觉得讨厌的人,你就离远一点,好不?”
“可是,我并不讨厌来福他们……”
尹少竹闭了闭眼,“你……”
“但是如果二爷不喜欢的话,我往后绝对不会这么做。”她保证着,就怕他又说暂时不想见到她。“凡是会让二爷生气的事,我全都不做。”
盯着她琉璃般的水眸,他心生一股冲动想要吻去她的泪,却教他硬生生打住,哑声问:“你说的话,真能当一回事?”
“如果我做不到,二爷可以赶我走。”
“……”赶她走,折磨的到底是谁?
“我宁可二爷赶我走,也不要二爷讨厌我……”
尹少竹听得一头雾水,摸不透她的思绪,但光是她害怕他的厌恶,这一点就够他开心了,“没有我的允许,哪里都不许去。”
“真的?”
“真的,你别再哭了。”睇着她,他不禁叹气。
一开始,先是拜倒在她的笑靥下,最后是输在她的泪眼下。
“嗯,可是眼泪止不住……”
他心疼不已,想擦拭她的泪,又怕太唐突,灵机一动——“要是你不哭的话,明天我带你去发粮。”
“不了,我不要再给二爷添麻烦。”
他啧了声,再道,“我给你权限,只要你瞧见有需要帮助的人,可以到帐房支领一百两,两个月一次。”
“真的?”她张大眼,泪水瞬间锁住。
尹少竹不禁眯起眼。“朱宓呀朱宓,你好大的本事呀。”原来她的泪水是收放自如,取决于他丢出什么诱饵。
“没有,我只是吓住了。”她眨眨眼,泪珠沾在她卷密的长睫上。“可是,那些银两是二爷很辛苦才赚来的。”
一百两,很多耶,要赚很久的。
“你知道就好,钱别乱花。”
“二爷对我真好。”
看她笑得妩媚,眉眼弯弯,教他心头一阵骚动,随即将她推开一些。
“二爷?”
“既然你不想发粮,那就别去,在沁竹堂禁足一个月。”他别开脸说着,缓缓调匀自己的心跳。
他终究还是自私,不愿让人窥见她的美。
“欸?为什么?”
“因为你擅自将那些小孩带回府里。”想禁足,还怕找不到理由吗?
“咦?可、可是你说我可以支领一百两……”
“那是两回事。”
“二爷骗我……”黑白分明的大眼里蓄满泪水。
“不许哭!”
门外的破军,缓慢而轻巧地一路退到长廊另一端,终究忍遏不住地笑趴在地。
第3章(1)
如破军当初预言的,三年之后,尹少竹果真是习惯了。
有朱宓的陪伴,日子过得有惊无险,她不时制造的突发状况将他的个性磨得更加圆滑、更加包容,让他在事业更有收获,在两年前和山西票号合作,成立了尹氏钱庄,一年前又和市舶司一同创建了船宫,几乎将尹府的事业推上高峰。
尽管尹少竹老是抱怨自己累得像条狗,但他确实是个成功的商贾,庞大的产业在他的管理下,有条不紊。
不过,因为朱宓出落得益发标致,带她出门总会引来他人的觊觎,他愈来愈不喜欢让她抛头露面,只好下达禁足令,不准她踏出沁竹堂,免得无事生波。
只要她不在身边,他做起事来特别得心应手。
可是,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个人回去取东西,等了老半天,却始终不见那人把东西拿来,累得他脸都快笑僵了。
终于,他忍不住抬了抬手,身后的破军随即向前一步。
“你去看看。”他沉声吩咐。
“是,二爷。”破军领命,快步离开尹府旗下的聚富楼。
“依本官看,不用麻烦了,本官改日再拜访尹二爷。”坐在对面的男子沉声喃着,搁下茶杯起身,守在五楼出口处的四个官差随即起身。
“尹某招待不周,还请巡抚大人多担待。”尹少竹也立即起身,送着新任巡抚宣玉璇。
巡抚出使,自然是代天子巡狩天下,首重官家,好比沿海的市舶司皆是巡视的重点,接下来就是与官家有生意往来的富贾,并非要查税,而是要确定每年御贡的数量,和商贾是否有私自酿制的情况。
好比,尹府旗下有盐业,更有茶叶得年年依比例上缴朝廷,而船宫里的船只买卖,更是得确名立状,买卖双方都得立契写得十分详细才成。
想当然耳,巡抚来到金陵城,第一个找上的,便是尹府。
要是够识相的当家,就会在这当头抓紧拍马屁和行贿的好时机,以保未来几年不被刁难,然而,他要聚富楼的掌柜到尹府一趟,通知帐房送来一百两黄金和新探收烘焙好,一两值二两黄金的初露春茶,却直到人都要走了,还是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待他回尹府后,非重罚不可。
在聚富楼前,将宣玉璇送上缀有皇家旗号的马车,尹少竹瞥见破军竟然就站在大门旁。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脸色阴沉地问。
破军指了指身旁的尹府帐房。“我刚要走,就遇到杜叔,他问我朱宓把银两和茶叶送来了没?”
话交代得很清楚,瞬间让尹少竹脸色一黑。“我明明要掌柜的告知你,把东西带过来,为什么却是朱宓代步?”他沉冷着嗓音,眸色寒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