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大概到了温颐凡上完课前的半个时辰,那年轻人终于有所行动了,他和他的随从来到了张萸的摊子前。
“你就是人称张天师的张萸姑娘?”年轻人问。
张萸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端出了应对客人时一贯的专业态度,“是,阁下要卜卦问事,或抓鬼驱邪?”一边问的同时,她心里一边怪叫,她相信这年轻人绝不需要驱邪。
人的面相,三十岁前是天生父母养,三十岁后是靠自己半生的历练造就,所以有些人,年轻时眉分八采,目若朗星,中年后面容麻木,两眼无神,就是不懂看相,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张萸虽然也研究面相,但她最主要仍是看气场。
这年轻人,不说他贵气的举止,顾盼生辉的仪态,更重要的是他一身灵光紫气啊!张萸在京中这些日子也不是没接触过富贵人家,但要让她觉得有点坐立难安的,这年轻人真是第一个。
“勉强算问事吧。”年轻人让随从放了一锭银两在桌上。
张萸挑眉,这钱真不知她赚不赚得起,八字不够重啊!
“公子所问何事?”
“听说张天师已嫁作人妇,为何还出来抛头露面?”年轻人像随口聊天那般地问。
甘你屁事?张萸脸颊一颤,仍是道:“为人解决疑难杂症,算是我一出生就带来的使命吧?公子不同样也是生来就被赋予使命吗?”
“士农工商,各有使命,但一个算命的,怎么知道自己必须给人算命?更何况是名嫁作人妇,应该相夫教子的女子?”
你奶奶的是来踢馆的吗?张萸觉得她该让丈夫写个“和气生财”贴在她正对面,时刻提醒自己。“公子的疑虑,我会传达给我家相公知道;至于相命并非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降妖伏魔,抓鬼驱邪,但世人偶有小烦恼,所以顺便替人指点迷津,如果公子又想问,一个天师为何知道自己必须抓鬼驱邪,那么我可能得问问老天,为何赋予我抓鬼的天赋,让我与抓鬼天师有师徒之缘,公子这锭银子,就只想问这些?”
年轻人看着她,沉吟了半晌,才道:“好吧,就当你真有几分本事,那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我想问一个人,但我不能给你这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你有法子算出他是谁,我就服你一半。”
不给生辰八字跟姓名,算出来也只服一半,剃头要不要也剃一半啊?
“那要看公子能给我什么线索了。”
“这个人,是我在这世间仅剩的唯一手足。我要你算出他人在何方……”
年轻人顿了顿,音调一转,倒是柔缓了许多,“如今安好否。”
张萸脑海闪过某种念头,可她不能确信,于是道:“好吧。”没有生辰八字跟姓名,就要开天眼,偷看命书了。张萸虽不信命,但这法术找人很好用,她手点阴阳水,双手结印,口念咒语,开天眼,旋即在空中画出一道符,接着作出翻书的动作。
年轻人只是一声嗤笑,显然当张萸作戏。
张萸沉默半晌,然后看着年轻人。
“怎么?张天师的灵魂,现在是上天庭,还是下地府?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年轻人的口吻和神情完全不掩讥刺。
张萸收了天书,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这么快就投降?瞎掰也不会吗?”
张萸神色沉定地看着他,静静地吐出四个字:“君无戏言。”
“你——”年轻人拍桌而起,瞪着她的眼眸中,也不知是震怒或惊讶。
嗯,她好像别惹怒他比较好。张萸立刻露出一个亲切的笑,“这位客倌火气别这么大,要不要喝杯茶?我夫君泡的茶生津止渴降火气,养肝润肺顾肠胃,平常他只泡给我一个人喝,今天看在客倌寻亲未果委实心酸的份上,分你一杯,不算钱。”死小鬼,原来是跟她下马威来的。
啊,论辈分,他是小鬼,但论年纪与身分,她是不能喊他小鬼的,这男的比她年长。但张萸仍是忍不住想喊:死小鬼!
年轻人瞪着她倒了一杯茶给他,像要将她瞪出两个洞来似的,末了仍是坐下来,心平静气地拿起茶,看着那茶杯半晌,才慢慢地,认真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细细品味……
嗳,好可怜,看着茶杯像看着自己的兄长一样。她也有点心软了。
“虽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个问题,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令兄是长命相,命底福泽深厚,虽然年轻时卷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当中,背了些冤孽债,但我想他有心向善,这些年来,承天恩允诺,过着他想过的日子,平安踏实,您就不必担心了。”
年轻人嘲讽地笑了笑,“冤孽债?你懂什么?”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会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说话。
“他跟你说了很多吧?你怎么认出来的?”年轻人又问道。
来这招啦!她真的“铁口直断”他的身分,他就反过来说她是听“他兄长”告诉她的,温颐凡确实说了一些,但可没说这弟弟这么惹人厌。
“不多不少。就说到天威浩荡,若能令他就此在这市并中安然度过余生,他于愿足矣。”
“天威浩荡?这可绝对不是他说的。”年轻人瞪着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江湖术士,这叫于愿足矣?”
敢情这位疑似对哥哥感情很不单纯的弟弟,是专程来嫌弃她的吗?
张萸也不跟他计较了,淡淡地道:“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纳百川,正因为它有着天子的德性,天下万民皆吾皇之子,鱼喜水,而鸟喜风,就像圣明如天子,绝不会强迫一只鸟生活在水里,也不会否定它逐风的本性;在下是江湖术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饭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诺与我扶持到老,那么我此生亦不离不弃,旁人怎么说,我们恐怕管不着。”
年轻人看着张萸半晌,也许觉得她这江湖术士还挺能说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讥刺不再那么明显,“你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跟我说话?”
“您也知道我是谁,坐在那边观察了我一天,拐弯抹角来问我您的兄长过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年轻人闻言,深吸口气,笑了笑,“有点意思。”
张萸才觉得这年轻人有点霸道哩!跟他交手很头疼啊,她看了看天色,“书呆再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你要见他吗?”
“你喊他书呆?”年轻人瞪着她。
不行哦!这家伙管真多……啊,这天下确实没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闺房情趣,让您见笑了。”她故意道。
“……”年轻人像有些气闷那样瞪着她——欸?她希望那眼神里不是有一点嫉妒啊!
“他不肯见我。”最后他郁闷地道。
啐!方才态度要是好一点,她说不定大发慈悲帮他说服温颐凡哩。“如果您是来祝贺他,与他闲话家常,他应该会欢迎您;如果是来说服或说教的,草民还是建议您——放开双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为“信徒”指点迷津时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贺他娶一个……”他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这家伙真的很讨厌,但想想他也怪可怜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于权谋名利,找到一个真心人已是难得,您难道不是最能理解个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个人幸福,也会期待他找到一个真心人,不管这人是金枝玉叶,或荆钗布裙。我不要求您认同我,但是您至少该相信您的兄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因为没有您的祝福,就动摇跟他走一辈子的决心。”
年轻人毕竟不是养在玉楼金阙却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对怎么衡量一个人的轻重,还是有几分本事。张萸确实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说我祝福不了,但也没说我想阻止。”他闷闷地喝着茶。
第9章(2)
“其实呢,书呆就是不想以自己的能力做害人的事,您只要记得这点,我想他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宫里给他的回忆不太好,所以我不会勉强他。”年轻人给了随从一个眼色,那随从将两迭以亮黑底泥金绘着并蒂牡丹的漆盒放在张萸桌上,泥金工艺虽不稀罕,但工匠手艺的粗细却有阶级之分,光是能用极细的金色线条制造云气,画出蝉翼一般的花瓣与虫翅,已是令人叹为观止。
敝帚居是不少这样的宝贝,托书呆的福,她这俗人也见识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会想要宫里的东西,这是我自己掏钱,让人从民间搜集来的,算是一点心意。”
漆盒各有四层,张萸好奇地站起来,“我可以打开吗?”
年轻人点点头,张萸打开漆盒,里头有一对千年老参,下一层是一对夜明珠,再下一层她已经不好意思看了——仔细想想,一个弟弟,因为哥哥不想见他,所以婚礼也没邀他,但某天一大早带着这些大礼,在兄长的店对面坐了一整天,嘴里说不认同她这个嫂子,但一开始不就是带着大礼来的吗?怎么想着想着觉得有点鼻酸呐?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破费……”
“那对我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称不上。”他哼了一声。
才想同情他一下,就原形毕露了,啐!
“要不,你留个信息给他?”张萸道。
年轻人正有些迟疑,不知道何时飞出去又飞回来的阿肥,嘴里衔着一封信,特地飞到张萸面前,大眼亮晶晶地看着张萸,好似在邀功。
张萸摸了摸阿肥的脑袋,阿肥还停在她肩上,蹭着她的颈窝卖乖。张萸看了一下信上写得龙飞凤舞的收信人名字,把信拿给年轻人看。
“这是你的吗?”她也不奇怪书呆怎么把阿肥叫过去咬信回来了,发生在书呆身上的事,还有什么是需要大惊小怪的?
年轻人一看信上熟悉的字迹以及他的字号,有些欣喜却也难掩紧张地取走了信,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起来。
能看得懂书呆的字,还真是兄弟情深。张萸忍不住想。温颐凡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不会写鬼画符,就是教书的时候。
看年轻人的表情,书呆应该没给他钉子碰,她也松了口气。最后他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那般,将信妥善收进怀里。
“我该回去了。请你转告他……”他顿了顿,表情有些别扭,“我祝福你们。还有请他放心,你说得没错,君无戏言,我希望正如他所说的,以后我们兄弟还能谈谈家事,我不会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敝帚居也随时欢迎你来喝茶。”张萸顿了顿,“自家人,卜卦算命收妖驱邪免钱。”她露齿一笑,年轻人翻个白眼,也有些忍俊不住地笑着离开了。
某人今晚特别粘人。
虽然,平常就很粘,但腻人的粘,跟缠死人的粘,还是有程度上的差别。
房里点上了某种迷香,张萸每次闻着不是四肢发软,由他宰割,就是欲火焚身,化身野浪女霸王……嗯,她合理怀疑臭书呆每天看心情决定今天谁在上面,她一定要找一天研究一下怎么区分他点的香,换她天天在上面!
在下面也不是不好,但失去主控权,被迫摆出一些很羞人的姿态,她会恼羞啊!
温颐凡以红绳将她双腿各绑在左右床柱上,以迭起的被褥垫在她臀下,张萸不得不以近乎倒挂的姿态仰躺着。
……
“臭书呆,滚开……”某人咬棉被偷哭。她好几天没压他了,都被压,恨!
温颐凡仍是由身后抱住妻子,屋内屋外,悬挂的、漂浮的、静立的近百盏烛火,依次地熄灭,直到点亮一室温存的,只剩圆窗外、银汉中悠悠摆荡的月沿。
他将脸埋在她颈间,听着她缓慢而规律的呼吸声,双臂好似连一丝隙缝也不想有地将她紧搂在怀里。
成亲后他总是想到好友信上的托付,好友过去不时开玩笑,要把张萸许配给他,他那时一直没当真;再见张萸时,倒是为了自己竟对好友的爱女产生妄念而感到愧疚……
他抚着张萸睡得似乎有点不安稳的脸颊,轻轻地安抚她。
他一向驳斥命运之说,并非不信命,而是万千众生际遇各有不同,同是皇帝命,经历也绝不会一致。张萸喜欢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他们俩相似之处,即便是乞丐命格,积极与消极,向善与作恶,漫漫人生的经历绝不会相同,怎能用一个命格去决定一切?
但对于好友命中克妻克子之说,他也无法说服好友不当一回事,只能看着他一次次远走他乡,把一无所知的张萸丢在根本称不上家的空屋子里。好友最后的请托,是张萸命中带来的十八岁大劫……
他妄想以婚礼化解,似乎有些天真,但他也不相信只能就此坐以待毙。
他的上一世,她傻傻地从没退却过,她追着他有多辛苦,如今他想起来就有多不舍;那么这一世,轮到他追着她,就当他偏执成狂也好,有一丝希望,他绝不放手。
最初,没有人认为不对劲,直到陈大娘的儿子失踪了,陈大娘来找张萸。
陈大娘的儿子是到庙里送油香,之后没再回来。张萸问了是哪间庙,当下便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不是别间庙,偏偏是温书呆把尸魔的蛊送去给高僧净化的天一寺?这是巧合吗?
陈大娘哭哭啼啼地说着儿子失踪的消息时,邻人都忍不住好奇地来探问发生何事,这时才有好事的人说道:隔壁街李家的媳妇几天前也失踪了,听说也是到天一寺去上香,李大郎偏偏以为媳妇和人跑了,爱面子不肯说,但李家媳妇娘家的大哥指天立誓地说妹妹绝不会跟人偷跑,要李大郎去报官。
“这么说起来……我听我二叔说他们那条街上也有人失踪……好像也和天一寺有点关系。”
喝,一下子,居民们纷纷要到天一寺去揪出那寺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张萸想到那妖蛊,不愿邻人犯险,便说她会先想法子,让他们回家去。
张萸十五岁出师,可以说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当下只跟石头交代了去处,便单枪匹马地上天一寺。
阿肥觉得不太妙,可张萸听不懂它“啾啾啾”地想说什么,它咬住她的裙摆,却只被她拖着走,阿肥挂在裙摆下晃得两眼发晕,直到张萸买了一串阿肥最喜欢的烤香鱼往远处一丢……
“噗啾!”阿肥快乐地追了出去,津津有味地吃完香鱼,转过头才惊觉张萸已不见人影,幸而身为灵兽,还是有点作用,小胖鸟感应到张萸的去处,只得偷偷跟在张萸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