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反应比百转千回的心思快,当他决定还是回来看看比较好时,车早就停在了家门口,手上还多带了份热粥回来。
上了电梯,到了大门,密码锁都还没按下,就听见屋子里头传来乒乒乓乓杂物落一地的声响。
他急急忙忙开门冲了进去。
「高娃暮!发生什……」见到家里满目疮痍的靖刚不禁噤声。
客厅四十二寸的液晶电视掉下来不说,餐桌上跟附近大大小小的碎玻璃、还有浓浓的烧焦味……
不要告诉他,诅咒的效力已经强到他离开她不到十二小时,灾难就会降临!
靖刚踏入客厅,先找人要紧。
「高娃暮!高娃暮!」
他大叫着,最后,才听到自房里小小声的传来—
「我……咳……我在这里……」
靖刚冲进她的房间,见她花容失色地窝在角落,第一次看见她泪涟涟,活像个被爸妈弃养的孩子,完全不见以往的冷然高傲模样。
「发生什么事?」
「有老、老鼠……」
「又是鼠患?」不会吧!真的是诅咒的效力变强?
还好高娃暮马上摇了摇头。
「只……只有一……一只……」她诚实回报。
靖刚愣了下。有没有听错?她说的是「一」只,还是「亿」只?
「只有一只,你会吓成这样?」刀枪抵在她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的高娃暮,竟然怕一只小老鼠?
「对……对不起……我怕……」
见她那眼泪流不停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害怕。靖刚脱下外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先伸手摸她的额头。
「又发烧了。」
他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扶她坐到床上。
「怎么某一世你说家里遭鼠患时,也没见你这个样子?」
坐到床上的她,想拿卫生纸擦干鼻涕和眼泪,但伸出的手却抖得厉害。
靖刚抓下她发抖的手,替她拿来卫生纸。
「有……我只是……只是先逃到饭店……这次来……来不及……」
因为生病,她来不及逃出家门,就先被回来的他撞见了?
「原来你这么怕老鼠。」简直像见鬼了一样。
高娃暮抿嘴,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平复心情。
「来吧,去客厅,我把东西收一收,你先喝个热粥。」
正想牵她出去,但高娃暮却反应激烈地缩到床角,猛摇头。
「不!不要!我不要出去!老……老鼠还没抓到……我没关系……我先关在这里……」她抱着膝盖,瑟缩着,连身体都在颤抖。
靖刚心里讶异,他真的从来不曾见她这么害怕过,那绝美的五官再也看不见一丝傲气与事不关己的淡然,而是泪流满面地恳求着别要她出去,就怕再碰上老鼠。
「你总不能一直关在这里,老鼠没办法马上捉到,但我明天就会处理,你别害怕。」
高娃暮还是摇头,眼泪没停过。「不要!我……我等等收拾一下……先去饭店……」
似乎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有点太过了,会造成他的困扰,她马上下床翻出行李箱,抓了几件衣裤就往箱子里塞。
「我……我会住最近的饭店……只要不是为了分开而分开,诅咒的灾难不会降临……」
靖刚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喂,你病还没好,怎么自己去住饭店?」
「我……我可以,在等你……等你转世的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我可以处理……」
她害怕地一边啜泣一边解释,就是希望他答应让她出去,只是一只老鼠,似乎就可以让她崩溃。
靖刚看着她,想到下午看到她的那些伤,她说她都是一个人……
他站起身,主动替她收拾行李。「好吧,我帮你收拾一下,然后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高娃暮呆住。「其实你不用……我死不了的……」
靖刚那无任何杂质的黑瞳瞪了她一眼,「死不了就活该被放任着不管吗?你这是什么逻辑!」
突然很讨厌听她提到「死不了」这个事实。是因为这代表他永远无法摆脱她这个诅咒吗?还是因为这代表她对自己也可以随随便便?
没空深究,靖刚快速整理好她的衣物,再进自己的房间拿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品,便回到她的房间,带她出门。
走出房间,要经过客厅,高娃暮不自觉地躲到他的背后,双手拉住他的衣角,害怕到冷汗直冒。
靖刚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像最初那个骁勇善战的北国公主?哪里还有一丁点当初杀他的狠戾气势?
她现在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哭起来很孤单、怕起来很需要人保护的小女人而已。
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
想起她刚说的那句话,他的心莫名一紧。
大手绕到身后握住她颤抖的纤细手腕,将她的掌心密密实实地握住,他低声说道:「别怕,我在。」
一句话,高娃暮哭得更凶。
有好几回,她被关进满是老鼠的地窖时,或是遭背叛她的人绑到荒山野岭逼她与老鼠共处一室,甚至绑住她的手脚,在她的身上涂着腐肉,让老鼠们一小口一口地啃食着时,她心里总是想着,若连恨她的同时都还不忘救她的他能在,那有多好?
如果不行,那至少让她死上几回,走过几次奈何桥,饮下几碗孟婆汤,那么,她就再也不用牢牢记着那些遭北国亲属陷害后被关进牢里凌辱的过程。
没想到,今天听到他说了。
他说,他在。
害怕的脚步随着他往大门移动,当他反锁大门,带着她下了电梯,坐到车里后,她才回神。
「家里……怎么办……」
「我再找时间回来整理就好。」
「麻、麻烦你了……」
靖刚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恐惧感,找回原来的样子。
在等他转世的时间里,她到底这样做了多少次?
开车来到饭店,靖刚直接订了个Twin Room,一个大房里两张单人床,就近好照顾。
进到房间,发现高娃暮刚刚苍白的脸色已变成异样的红潮,靖刚赶忙量她的体温,果然升高不少。
「澡洗过了吗?」靖刚问。
高娃暮点点头,神情已经镇定许多。
「洗好了,所以想将你先前准备的晚餐热来吃,然后就看到老鼠……」
说到老鼠时,她还是面露惧色。
靖刚点点头,没要她继续说。难怪家里闻得到焦味。
刚买的粥在急急忙忙出来时忘在家了,他打了客房服务,重新再叫了一份热食。
「吃一点东西,然后吃药。等下你可以慢慢想还有什么东西忘记拿的,我再回去拿。」
高娃暮点点头,虽然已经没有刚刚那样的慌张恐惧,但仍是一脸失神的模样,她听话地接过热食,慢慢地一边吃,一边两眼望着前方发着呆。
趁她在吃东西,靖刚快速地进了浴室冲了个澡,待出来后,却发现餐点并没有吃完的高娃暮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靖刚悄声走近,忍不住在床沿蹲下,端详她的脸,发现她连睡着都还在流泪。
「你什么时候这么脆弱过了?我以为你一向坚强冷血的……」
以前真的觉得她没血没泪,现在……大拇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拭去泪珠,那湿意明白地告诉他—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都以为,他带着地契和条件去拜托她休兵的那次,就是他们初次的见面?
实则,不然……
第3章(1)
记得那时他不过九岁,一次高娃努亲自前来朝圣献贡的机会下,小他两岁的她就跟在父亲身旁,年幼的岁数却笔直端正地立正站着,不躁不动,还一脸严肃,父王那时还当着高娃努的面夸这丫头将来一定是大将之材。
然后随行的贡品中有一只北国才有的稀有金眼茸兔居然跳脱出没关好的笼子,一蹦一蹦地跳入皇室后面一大片的林木之中。
「父王,交给我,我去把它带回。」
说着,小小年纪的她已经背着几乎跟她差不多高的弓箭追了出去。
他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又是女娃,一个人若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林木中走失,那该如何是好?
「父王,我跟着去看看吧!」他说。
得到允许,他快步跟了过去,但女娃脚程快,他追寻了一阵子才发现她的踪影。
「喂!小心!」
她为了追兔,忽略了从旁而来想要偷袭她的豺狼。
当她扑上兔子的那一刻,豺狼也扑向她,他大喊一声—
「当心啊!」
靖刚纵身一跃,扑倒了豺狼,但同时也被快速灵巧挣脱的豺狼压倒在草地上。
年纪尚轻的他力气根本不敌雄壮的豺狼,他用手肘死命顶住豺狼的下颚,不让它的尖牙利齿得逞,但力气很快就要耗尽,这下不死也得落个破相的下场……
「啊呜!」豺狼忽地一声惨叫,放弃了利爪下的他,往旁逃去。
原来是小小的高娃暮,用一根地上拾到的粗木,往豺狼背后狠狠打去。
「谢、谢谢。」靖刚向她道谢,原本应该是她的救命恩人,现在反而角色互调了。
小小的高娃暮下巴微扬,有点恼怒地道:「哼!多管闲事!吓跑我的小兔,我又要再重新追一次了!」
抱怨完,小小的身影再次窜进林木之中,找寻那只金眼小兔。
「喂!等等……」靖刚也赶忙起身追了上去。
年纪那么小,就那么骄傲,是北方人的天性吗?但至少不是见死不救。
所以,当他听见北方兵是由她统率时,他自愿去游说。
所以,当她答应他不会再对东方国土的人起兵时,他便轻易地相信了。
他以为高傲的她有一副好心肠,最后她却证实了他的以为是错的。
那么,连豺狼都不怕的她,现在又怎么会怕区区一只老鼠?
她发生过什么事吗?
见她连睡觉都泪流不停,他索性轻轻摇醒她。「起来吃药,吃过药再睡。」
从满是老鼠地窖的恶梦中醒来,她泪眼迷蒙地望向他,「什么?」
在梦里,因为他的声音,老鼠才被吓跑的,但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靖刚瞧着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一张纯粹的白纸。
这才是原来的她吗?
他拿来药包和温开水。「有办法自己吃吗?」
「嗯,可以。」
高娃暮像个好学生般,乖巧地点点头,然后接过药跟水,一副「药很苦但我会吃下去」的挣扎模样,让一旁的靖刚看了忍不住笑出声。
「药有这么难吞吗?」
「嗯,」高娃暮先是灌了两大口水,努力把药丸吞下去后,才接着说:「以前都是煎好草药喝下去的,虽苦,但不卡喉。现在这种一颗一颗五颜六色的药,虽没以前的草药苦,但我不喜欢那种快被噎到的感觉。」
她一边皱眉嘟嘴,一边叨念。
这一刻的她,真的不是他所认识的高娃暮。
「好吧,那早点睡。」不想让她发现现在的自己对她异常心软,他催促着她继续睡回笼觉。
高娃暮当真听话,人一躺、棉被一盖,最后还小声地对他道了声晚安。
「……嗯,晚安。」
最后的回应,消失于她好不容易安稳睡去的细微酣声中。
一早,当高娃暮被公司秘书打来的电话叫醒时,靖刚早已离开饭店。
简短地交代完事项,高娃暮忍着因感冒而全身酸痛的感觉起身。
床边小柜子上,一张便条纸用玻璃杯压着,上面有从小长期习毛笔练出来的好看字体,短短几句,写着—
记得吃药,有事打电话给我。
高娃暮拿起纸条,仔细看了两次,然后再放回去。
她起身整好床铺,一番梳洗后,在换衣服时从镜中看见满身伤疤的自己。
昨天他看到了这些伤……
纤纤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些伤疤,彷佛还能感受到那时鞭笞的痛楚和火烙的烧疼,这些回忆因为丢不掉,全被她深深收藏着,时刻提醒着自己,什么叫做心软的下场。
穿好衣服,最后再替自己画了个年纪看起来不要太小的妆后,感冒还没完全痊癒的高娃暮便离开饭店,叫车前往公司。
刚才那通电话里,秘书是这样说的—
「总裁,刘大和那块地初步调查已经有了结果,您最好尽快过来一趟。」
一大早先回家收拾昨晚残局的靖刚,在一阵忙碌过后,拿出手机查看了下。
虽然有事她也不一定会打给他,但,是否需要提醒她吃药?
她有看到字条吗?还是还在睡呢?
正在犹豫着是否该打通电话给她,用冷冷的语气做些提醒时,他的电话先响了。
来电号码不是心里以为的那个,虽然从没将她输入在联络人名单之中,但那串数字却在没有刻意的情况下记起来了。
「喂?是吗?好的,我等下亲自送去。」
是厂商打来通知建管处陈处长订制要给太太的珠宝已完工,可以取货了。
由于对方的身分加上是老客户的关系,于公于私都该亲自跑一趟。原本应当是大哥要走这一趟的,但刚好今天大嫂要产检,所以他便要大哥去陪伴检查,他来代劳。
珠宝送到,陈处长非常满意,直说太太就爱他们「克德」每年推出的限量特定款,华而不俗,贵而不娇,乍看觉得别出心裁,一戴上,更像繁星衬出月光,让戴它的人更美。
「处长,您客气了,是夫人慧眼独到,品味高雅,所以才让我们的珠宝沾到贵气啊!」靖刚客气回应,夸赞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客套,而是真心诚意。
处长夫人本就名声好、气质佳,常出现在各个弱势关怀单位的感谢名单里,而处长本人也是一位随和的人,两夫妻不论地位还是财富都有一定水准,但却一点都不高调。
「哈哈哈哈哈,朱先生,怎么每次我听你讲话,都有种像在听文言文般的感觉?好咬文嚼字、老气横秋,到底是我比你大,还是你比较年长啊?」
靖刚被开这样的玩笑,也只是搔头陪笑,因为有时的确会不自觉地讲起「古话」来,谁叫他记忆档案从没被地府的人归零过呢?
「对了,刘老爹他那块地……还好吧?」
刘大和据说是陈处长好友的一个长辈,那位好友定居国外,亲戚中只有刘大和一人在台湾,也算是「举目无亲」,所以陈处长多少会特别关心这位长辈,而也是因为陈处长,靖刚才认识刘大和的。
靖刚看着陈处长面有难色。
「我听刘老爹说,要买他地的人是你认识的……有办法帮得上忙吗?」
不用陈处长开口,他已经在帮了,只是……
「处长,我认识的那位朋友说,他们开了一个不错的价格给刘老爹,事实上,那笔钱可以让刘老爹一家子过上很好的生活,有什么特别原因刘老爹不接受吗?」
陈处长拍拍他的肩,说:「唉,年轻人,这年头啊,就只剩下像刘老爹那样的老人家不贪财,只惜情了!那块地是他跟他过世的妻子一起守着、看着、耕耘着的,每一寸土、一粒沙,都是他与他妻子的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