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隽冷笑:“凭藉东祁的国力以及军士谋策,绝不可能使出这般大胆奇险的招数。先是假藉军纪散乱瞒骗我军,诱使我军掉以轻心,再派死士假扮倡优歌妓,潜入我军帐营,烧毁我军的粮草,在水源中下毒,趁乱漏夜攻打我军,此招虽然是卑劣小技,却成功使我军退到十里之外。”
两年多前,金梁一举攻溃华棣国后,为了及早收复天下,不久便紧接着出兵攻打东祁。
原以为东祁不过是金梁的囊中物,两军初交战之时,东祁屡战屡败,不过是苦撑罢了;焉知,约莫一年前,无端冒出一个聆月军师,屡屡献出险峻奇招,竟也次次战退金梁大军。
着实可恼,可恨!
又是一掌重重拍落,严实的朱木长案承受不住巨击,光滑如镜的案面乍现一道裂痕,俄顷,长案裂分成两半,白玉杯匡啷摔落于地,溅了一室茶香。
案下众人面色发白,不敢贸然出声。放眼当世,能够挑动金梁皇帝一腔怒气之人,除了这个凭空冒出的聆月军师,再无他者。
“再派探子上东祁国,务必要将此人的底细查个明白。”绝美的凤眸细细眯起,严隽寒声宣布圣令。“将朕的话传下去,只要有人可以提供与聆月军师有关的任何线索,必定重赏。”
“谨遵陛下圣意。”跪于案下的臣子无不惶恐,唯恐帝之怒火延烧己身。
严隽闭了闭眼,握在腿上的拳头收得越发紧实,手背上的青筋暴突,俊雅面庞如蒙寒霜,眼底的怒焰却足可烧毁一座城池。
好一个聆月军师……竟然妄想协助东祁,阻挠他一统天下的霸业,此人若不是过于自负,便是勇气可嘉。
天下皆知,他对付敌人的手段向来残忍不仁,此人却敢屡次挑衅,可以见得,此人并不惧怕他的帝威,一次次透过两军交战,挫他强国霸主的锐气,处处与他为敌。
可他不懂,既然此人胆敢与他宣战为敌,勇气之钜,足可为监,既是这样,又为何始终不曾现身,故意藏匿形迹?
无论如何,此敌不除,他一日便难以安寝!
“聆月军师……”严隽复又睁眸,嘴角挑起一道清浅冷绝的笑纹。“你便好生祈祷,别有一天落在朕的手中!”
长夜寂寂。
整座碧色的皇城溶于夜色之中,泼墨似的浓黑夜空,几颗稀落的星子绽着微光,淡淡的寂寥,如雾笼罩着重重宫闱。
“陛下,夜凉如水,务必保重龙体。”崔元沛手捧着藏青色织毛大氅,寸步不离,紧随在未用晚膳的严隽身后。
自午后在偏殿与重臣议讨前线军情之后,严隽一腔怒气仍然堵着胸口,心绪不住的琢磨着聆月军师此人。
越是琢磨,越是烦乱,索性离开紫宸宫,漫无目的地踱至今日行经的小花园,凝目望着一地皎洁深雪。
思绪犹如漫天飞絮,他攒紧了眉峰,负在腰后的双手隐隐握紧,胸中烦闷积淤,就连呼息也不若往常平稳。
行至一整排罗列有序的冬青树下,乌金黑靴蓦地一顿,低掩的凤眸忽而凝睇着布满足迹的那片雪地,脑中不期然浮上一张傻笑如痴的笑颜。
眸光一凛,严隽定住思绪,忆起今日偶然察觉的古怪。那个愚笨的洛琼英似乎……
一阵婉转空灵的笛声自远处飘入耳底,严隽扬起一双闪烁如星的凤眸,不由得凝神细听。
“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寻这吹笛的人?”崔元沛观察入微,发觉严隽似是十分喜爱这清婉如吟的笛声,连忙压低了嗓子请示。
“不必。”严隽淡淡别眸,右手一扬,崔元沛即刻垂眉低眼,静如一抹黑影的躬身退开。
即便身下无宫人随侍在侧,自有一批隐身暗处的影卫跟随,片刻不离严隽所在之处。
一路循着笛声,严隽行至与玉宁宫相通的一方小园,园中梅花遍开,风起,暗香拂过面庞,沁入肺脾。
深处,成排的宫灯半明半灭,一座荒废的小亭里,一抹娇小的人影坐在长阶上,长曳于地的月牙色大氅散放如花,微仰的小脸在月色皎皎下秀丽可人,眉眼却是尽染淡淡愁绪。
严隽靠在一株老松之后,粗壮的树干巧妙地掩去了高大拔长的身躯,黑暗中,凤眸如炬,直直凝睇着亭中吹笛之人──他的皇后。
那幽婉凄凉的笛声,竟是来自于那个自小生长在冷宫,资质驽钝又愚笨至极的华棣国帝姬,洛琼英。
莹莹月华拂照之下,她白皙的小手轻执一支翡翠玉笛,双唇抵住吹口徐徐送气,垂掩而下的两排长睫浓黑如羽扇,眼底似有点点泪光,惆怅柔婉的神情如玉一般,仿佛一触便碎。
心中微微一动,严隽不懂一个傻子怎会有这般神貌,就如同白日里他捕捉到那一瞬她眼中的狡黠,那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又怎会……
寻思之际,忽见夜空里飞落一只羽色朱红,身型似鹤,双翼单足,鸟喙雪白的灵鸟。
瞥见那灵鸟收起双翼,飞降在洛琼英的脚边,严隽眉峰立时深攒。
那是华方,通晓人性的灵鸟,擅长捎信传令,非常稀罕少见……据传,东祁太子便养有一只华方。
严隽凛眸,看着他的傻子皇后笑逐颜开,收好玉笛后,亲昵地摸了摸那只华方的红纹翎羽,然后才将绑在鸟足上的信条解开。
读过信条后,她浅笑盈盈,起身走回亭中,半裂的石桌上已备有纸笔,她执起一支紫毫笔,提袖书写。
华棣帝姬自幼生长于冷宫,不识笔墨也不晓音律?严隽挑唇,一抹冷笑立现。于此看来,他才是那个傻子,竟然被一个善于装疯卖傻的女人耍了。
写妥信条,洛琼英搁笔,回身走至亭下,摸摸华方低垂的头儿,遂将信条折顺,系回鸟足之上。
“去吧,莫让承尧等太久。”顺了顺华方的红色羽翼,她低声叮嘱,匿身在古松之后的高大人影却是眸光一寒。
她口中喊的那声承尧……景承尧,便是东祁太子的名字。
当华方低嘎一声,振动红翼起飞,洛琼英似是十分放心,重新执起玉笛,回过身,一边吹着婉约小调一边踱回玉宁宫。
严隽淡淡别过俊颜,睐向隐身在暗处的影卫,无须言语,影卫随即明了他的旨意。
就在那只红羽华方飞上夜空之际,一只尖端略钝的羽箭射中它的左翼,虽不致受伤见红,却使它重心一偏,斜斜落下,一道黑影飞掠而过,俐落擒住型体如鹤的华方。
华方发出恐惧不安的嘶鸣,影卫飞快取下它足上的信条,随即放飞,未伤及它半分。
“陛下。”影卫呈上信条。
严隽接过,顺着折印翻开绢纸,凤目半掩,眸光飞掠过纸上娟秀的字迹。
此计既成,未可再用。
严隽盛怒,吾等皆喜。
静待军势,新计方献。
眸光一扫,瞥见信末落款为“吟风”,严隽俊颜瞬息转为阴黑,眼底盛满冰冷的怒气。
吟风,吟风……吟风聆月。
万没想到,他思之若狂,亟欲擒抓的敌手,竟然就藏在金梁皇殿中,便是他那傻子似的皇后。
将信条一把揉皱,修长的大掌握得紧密,白玉般的俊丽面庞却是划开一道冷笑,严隽扬起凤眸,极目眺望着矗立在前方的玉宁宫。
“洛琼英,一个亡国帝姬,不安分当金梁皇后,居然妄想扳倒朕。好,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够将朕和所有人都当傻子一般的耍!”
朱红的唇一扬,他笑得妖娆绝美,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有过的灼热兴奋。
一心挑衅宣战的敌人,就在他的眼下好生待着,怎能教他不兴奋?于此看来,是该择个良时,与他的皇后好好认识一番。
第2章(1)
日出晨曦刚晒上皇城东边,清寂如冷宫的玉宁宫已是人仰马翻,一反平日的死气沉沉。
“娘娘,娘娘,奴婢求您了,请您快点起来梳洗,陛下就要上玉宁宫用早膳了。”以往不怎么把洛琼英当一回事的宫婢,这会儿全齐齐围在雕凤朱漆大榻边,哭丧着一张脸苦苦哀求。
今儿一早,天方亮,紫宸宫便派来了管事太监传达圣令,罕少踏进后宫的皇帝陛下,欲上玉宁宫探视皇后,消息一出,后宫上下莫不一阵哗然。
莫说旁人了,洛琼英为此也是颇感惊诧。
莫非严隽被聆月军师气得脑袋发晕,后宫多少莺莺燕燕苦等他临幸,他竟然想跟傻子一块儿用早膳?
左思右想,她琢磨不透他意欲为何,内心不禁忐忑,可转念又想,兴许是昨日在后宫花园偶遇,方令他起了这样的心思。
“娘娘,请您快点下榻,好让奴婢帮您梳头穿衣。”宫婢静儿的求声,唤醒了榻上闭眼寻思的人儿。
洛琼英方睁眼,正揣思着,忽闻寝殿门外传来太监的请安声,紧接着一声低沉醇厚的男人嗓音荡近,如雷贯耳,惊得她立时折腰坐起。
严隽当真来了,他究竟存着什么心?
洛琼英张惶不定的下榻,宫婢即刻一拥而上,帮穿鞋袜,披衣梳头。她悬着一颗心,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像尊木雕人偶任随摆布。
平日里,这些婢子行事懒散,别说是梳头了,就连奉茶布膳这些事,常要她自己开口才会不情不愿的动手。
也怪不得这些宫人势利,毕竟她这个六宫之首当得这么窝囊,地位堪比冷宫妃子,她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可打赏,宫人自然不将她当主子服侍。
“陛下万岁万万岁。”手脚麻利的宫婢忽然如散花似的,全都跪了下去。
洛琼英坐在榻边,一抬眼便瞧见笔直步入寝殿的绦紫身影。
两人目光短暂交锋,那双灿亮的凤眸微微一眯,似在估量,也似探究。她心下一惊,连忙垂下眼睫,手足无措的往地上一跪。
“见过陛下。”她故意拔尖了嗓音,长发散落一身,模样瞧上去又呆又傻,一旁面容朝地的宫婢不禁掩嘴窃笑。
朱润的嘴角微地上挑,严隽上前,俯低了颀长的身姿,俊美的面庞凑近洛琼英的前额,暧昧之势,令得一众掀起眼角偷觑的宫婢们,又羡又妒的红了脸。
“帝后之间无须如此多礼。”
清冽的雅香随他呼出的气息,照拂过她低垂的眉眼,她心口暗暗一窒,不动声色的起身,极力忽略被他拢握的手,未沾脂粉的秀颜扬起一抹傻笑。
“谢陛下。”她笑眯了眸子,毫无心机的望着严隽。
严隽嘴角上挑,凤目妖娆,手一挥扬,跪在周身的宫婢急忙福了福身,鱼贯退出寝殿之外静候。
又是拉手,又是摒退婢子,他究竟想做什么?洛琼英面上虽笑,心中却是千头万绪齐涌而上。
“这些日子朕一直忙于朝政,冷落了你,昨日见你身子瘦弱,想是这些下人没好好伺候,一早醒来便惦着。”
严隽大手一攒,将故作一脸懵懂傻气的她拉到妆镜前,手微地使劲,她身子一软,坐上雕花朱凳,傻兮兮的笑颜,直直面对铜镜。
“陛下别看我这样,我平日里可没少吃饭,餐餐要吃上两大碗饭才肯罢休。”洛琼英歪着白皙似雪的粉颈,笑嘻嘻的道。
她可不认为严隽会突然关心起一个傻子,内情肯定有诈,最大的可能,便是昨天在雪地上被他瞧出什么端倪。
铜镜中,只见严隽凤目半掩,手执琉璃玉梳,长指滑过她一头流墨似的青丝,姿态甚是亲昵。
感觉到他温热的指腹不经意抚过颈后的雪肤,洛琼英心尖无端一阵酥麻,嘴角不禁微微一僵。
他莫不是被聆月激得脑袋不清,错把傻妞当作天仙?
“琼英……一片琼英价动天,连城十二昔虚传。这名字取得倒是挺好。”严隽朝镜中的她投去一抹淡笑,凤眸深邃似无尽深夜,脸上虽笑,却窥不出真实的喜怒。
毕竟过去两人近身交手的机会寥寥无几,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有多么深不可测。
抑下心慌,洛琼英收起窥测的眸光。
“陛下喜欢我的名字吗?这是母妃替我起的。”她笑吟吟的眯着眼,不着痕迹的提及她卑下的身分。
一个自幼生长于冷宫的帝姬,既不识字又不懂礼范,甭提是皇帝,即便是一般朝臣,也断不会想娶这样地位难堪的皇室之女。
“母妃和我一直住在冷宫里,那里头虽然好空好大,却是经常吃不饱穿不暖。”
呵呵,尊贵的皇帝陛下怎会想听这些?只怕她多提两句,他便会皱眉离去。
怎料,严隽只是凝睇着镜中的她,俊颜噙着淡笑,没露出半丝鄙夷厌烦之意,灼灼目光令她心绪逐渐紊乱。
惶然的垂下眼睫,她嗓子发干的笑道:“我真是笨,陛下应该不喜欢听我说这些吧?”
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双眼净盯着她?好似想将她整个人看穿似的。
“琼英想说,朕便想听。”严隽笑得极暖,软化了冰峻的五官,撩乱了她的眼,心口急剧起伏。
妖孽……当真是妖孽。莫怪后宫有成堆的女人,日夜盼着他宣召。洛琼英暗暗腹诽,颊上却遍生片片桃花。
“陛下,我饿了……能用膳了吗?”她很不识趣的傻笑问道。
“传膳。”凤目一转,他扬声宣令,手心却猛然一个收紧,拢住她一头乌亮水滑的青丝。
“疼。”颈子往后一仰,她抚着后脑,心下忐忑。
“是朕不好,忘了朕的皇后是如此娇弱,不堪一折。”他微微一笑,在她开口之前,竟俯身而下,在她紧蹙的眉尖印下一记浅吻。
她一怔,心口发狂似的急剧跃动,眸光慌乱的别开,一丝不该有的娇羞之色涌上秀颜。
严隽垂睨,嘴角微挑,似笑非笑。饶是她再智勇双全,一再装傻瞒混,也断不可能对男女情事无动于衷。
他倒要看看,他的皇后能装得多傻,通敌叛国的聆月军师又能有多聪慧。
真是可恼,可恨!
趁着夜深,洛琼英披上惯穿的月牙色绣蝶大氅,秀颜满是气恼,漫漫行走在偏僻的水榭间。
这座水榭修葺得极美,却因临近冷宫,来往的林径甚是阴森,平日若无要事,宫人能避则避,榭中的宫灯都坏了数盏也无人更换。
从前,玉宁宫门前稀落,宫人一唤三不理,无人关切她的死活,日子过得忒舒适惬意。
这些宁静自得的好光景,却在严隽一连数日上玉宁宫用膳之后,一去不复。
“这人到底怎么了?总不会是真看上一个傻子了?”洛琼英身子倚在玉栏边,只手扶腮,黛眉轻蹙,一脸苦恼地轻咬下唇。
“不不不,绝无可能。这人聪明绝顶,自负狂妄,怎可能看上一个傻子,肯定是有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