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就是这样傻,因为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有的东西她都能丢弃与背叛,但受人点滴,当报以泉涌。
戴上白颜面具,玉玄宛如骇人厉鬼。
她将容颜与情绪全部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出是美是、丑,给人一种怪诞战栗的感觉。
“公主金安。”
假冒的魏明嫣从正门翩翩而入,玉玄望着她,屏退四下宫婢,与她盈盈对拜。
这个替身与正主儿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十二宫怎会如此大胆,找来这样的刺客?
“娘娘……”替身有些怔愣,似乎被她的面具吓着了。
“看见我害怕吗?”玉玄猜到她的心情,温婉的声音似甘泉抚慰,“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会胆怯。”
“你以为我愿意吗?都是皇上所为。”忆起那人,竟忍不住一阵心疼。今天,就要夺他的性命了,她真的舍得吗?
“皇上?”替身错愕,“我不明白……”
“大概因为太爱我吧。”她终于愿意承认,他是爱她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深爱她的。“他说,这是为了保我平安。”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美丽,以免男人喜欢,女人嫉妒。”
对方再次一怔,似乎难以理解这样的想法。
是啊,魏明扬,荒诞不羁之徒,当世又有几个人了解他?若非这一番相处,她也不懂他。
为何上天如此残忍,偏偏在她懂了他,即将接受他的时候,给她一连串的打击?
“昨日收到飞鸽舍己传书。”玉玄清清嗓子,导入正题,“宫主指示,要我助你。”
她不想把自己的身份多做解释,就冒充他小小十二宫的信徒吧,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口舌。
替身微微颔首。
“这里有一套我的衣衫。”她道,“还有一张与我此刻所戴一模一样的面具,一会儿你换上它们。”
“我?”替身不解。
“换上他们,假扮我,待会儿魏明扬出现在此的时候,你便可以下手。”说话之间,她已捧上衣物给她,其中藏有一把亮晃晃,锋利无比的匕首。
“娘娘……”替身似有不解,“你与霁皇朝夕相处,真舍得他死吗?”
“你的意思是,换了燕羽将军,你便舍不得?”玉玄不答反问。
替身沉默,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呵,好一个冒牌公主,看来并非麻木的棋子,还有几分真情,看来十二宫很善于用人,知道真性情的女子,才能更为投入地演戏,也才能更轻易地达到目的。
“我与你不同,你爱燕羽,而我不爱魏明扬——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恨他!”
一个恨字说得掷地有声,仿佛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对,她恨他。这恨,包罗万千,怪异迷离,而她不能骗自己,其中,竟有爱……“时辰就快到了。”玉玄狠下心,“来,先刺我一刀。”
“刺你?”替身瞪大双眼。
“呵,若是此次不成功,我还得在他身边潜伏下去,不能惹他怀疑啊。”她苦笑。“对准这儿,快一点,狠一点。”她指指左胸,“我就不会痛了。”
“可……”那是心跳的位置啊!
“放心。”看出她的迟疑,玉玄安慰,“我的心比别人生得偏,在右边。”
她撒谎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撒这样的漫天大谎。
其实,她只是一个再普遍不过的女子,心脏也生得正常。
若说偏心,她的确偏了,宁可杀死自己的丈夫,也要帮一个与己无关的男人,真是偏得厉害。
看着那把刀,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求死。
没错,她想死,想和那个即将被害的人一起殉葬。
是她害了他!他那样爱她,宠她,到头来,她还是背叛了他,甚至要杀了他……希望这一刀,弥补她所有的罪过。
等到阴曹地府,等到轮回转世,她一定做牛做马,弥补今生对他的亏欠。
扬,对不起……她的心中默默念着,酸楚涌上喉咙,哽咽难言。
谁让他们太迟相遇,在她欠了另一男人的情之后才相遇。
下辈子,她一定要早早遇见他,早早欠他的,这样就可以永远守在他身边,永不分离。
抚摸脸上面具,这本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保护她安全的礼物,如今,却要成为加害他的掩护。
世事弄人,真是可笑。
玉玄看见替身公主举起匕首,对准之前说好的位置,略带激颤的一举刺入——果然是锋利罕见的凶器,无声无息如入泥中一般,没入活人血骨,很适合她这样的弱女子使用。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大概痛苦会少一点。
玉玄一声不吭,软软倒在地上,屏风遮映,掩住了她的身子。
第8章
玉玄觉得自己如在云端,身子一阵酸麻,动弹不得。
没多久,云化成水,水又变成火,她在梦境中煎熬,仿佛受尽万世之苦。
“玉儿……玉儿……”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唤她,声音轻柔,却像一剂旷世良药,只一滴,就可以抚平她疼痛的伤口。
是谁?是他吗?
他知道了她的背叛,还能原谅她吗?会憎恨她吗?会不会恨到轮回几世之后,仍不愿原谅她?
玉玄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就算下了地狱,在奈何桥边,也要再见他一面。
“玉儿,你醒了!”
她看见那张熟悉的俊颜,此刻万般惊喜的申请挂在那眉宇之间,她弄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幻觉。
“扬……”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一头扑进他怀里。
上天仍是眷顾她的,在她死后,仍可以看到他最后一眼。
只这一眼,她就满足了。
“吓坏了吧?”魏明扬抚着她的柔发轻笑,“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指间传来暖和的温度,他的怀抱依旧那么坚实,他……还是活人?
玉玄一怔,难以置信。
“我……我还活着?”她这才完全清醒,看着四周床幔低垂,一切如常。这里是她的寝宫,哪有黄泉,奈何桥?
“太医说,幸好那一刀扎得偏了,才救了你。”魏明扬笑道。
“偏了?”她命名看见匕首刺中心脏,怎么会偏了?
“你不知道吧?”他咬着她的耳垂低语,“你啊,是个偏心的人。”
偏心?
“你的心脏位置生的与众不同,懂吗?”刮刮她的鼻子,像在对待一个宠溺的小孩子。
真的偏了?她简直难以置信!
本来是她一时骗人的把戏,没想到却是真的。
上苍想说什么?想说她的却偏心吗?
泪水霎时奔流,顾不得痛,她的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隐隐啜泣。
她算是死过一回了吧?所谓的恩,也算报了吧?
上苍让他俩双双逃过一劫,就是心存仁慈,让他们再续前缘吧?
她会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扬,那刺客她……”她忽然忆起替身公主,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青春可爱的年纪,不过当人棋子,就此丧命,岂不可惜?
“哼!她想假冒你,也要看看欺骗的对象是谁。”魏明扬轻蔑地嘲讽,“我会认错自己的妻子吗?他们也把我想的太简单了!”
真的吗?他们之间真有这样的默契,不会错认对方?
不,不是默契,是他的用心。
因为太爱她,所以他不会错认,平日把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记在心间,一丝一毫也不会弄错。
可若换了她,一切都难说了,因为记忆中,她从没正眼瞧过他。
但从今天起,从此刻开始,她要好好地看他,了解他,做他真正的妻子……
“怎么了?呆呆的!”魏明扬发现她凝视的眼神,撇撇嘴道:“乖乖躺好,闭眼。养病要紧,想看我,将来还长着呢!”
是啊,一生一世很长……只希望从此他们可以远离是非,就此相守。
但十二宫这三个字又钻进脑海,惹得她不得安宁。
“睡吧睡吧。”魏明扬替她覆上锦被,轻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吵闹的婴儿般温柔。
他的声音就像一直醉人的曲子,让她不愿再为别的事分神,只想这样静静的,甜蜜入睡。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幸福时刻。
她不知道,在她进入梦想之后,魏明扬忽然神色冷凝下来,踱出帐外。
外头御林军统领正跪在那里,像是有什么要事要禀报,“皇上,”统领犹豫地道:“依臣看,这事十分蹊跷,恐怕娘娘也牵扯其中……”
"闭嘴!"他打断他,“你查什么朕不管,就是别查到娘娘头上。”
“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是朕的妻子,无论她做过什么,朕都可以原谅。”魏明扬语意坚决,“只要她的心里有朕。”
朦胧月色倾洒俊颜眉宇之间,映出唯有他懂得的惆怅与苦涩。
“你以为,他真的那样傻,真的没有怀疑过你吗?”
“就算有怀疑,你存心害他,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会原谅你吗?”
“就算他真的原谅你,你没有丝毫内疚吗?打算这样一辈子期满他过生活?这样会快乐,会幸福吗?”
接连好几天晚上,玉玄都作着同样的梦。
梦里,有一个身披黑斗篷,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立在她床头,催眠一般不断向她灌输这些话语,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树林深处的魔魅,也仿佛来自地狱的恐怖使者。
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她梦中?
有时候,那声音如此真实,如在耳边……难道,她遇鬼了?
玉玄从冷汗涔涔中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并无任何异样。然而,当她再次入梦,同样的声音,同样的黑影,又会再次潜入,闹得她夜夜不得安宁。
她不敢告诉魏明扬,因为做贼心虚吧,万一他追问为何忐忑难安,她该如何回答?
所以她只能乔装无事,重新当回得宠的妃子,毕竟,两人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能相守,她要好好珍惜眼下时光。
“皇上驾到。”
从前,听到这声传呼,她会心烦气躁,但现在,却变成喜悦浓情,掩藏不住。
从前,她见到他,总是随意穿着,把他赠送的珠宝衣衫束之高阁,但现在,她却主动装扮,一身华美长裙衬托雍容步伐,云鬓衬出俏丽脸庞,一朵斜插在发间的丝绢牡丹,更显得娇羞动人。
她掀帘而出,并不想从前那样生硬地行礼下跪,只对着早朝归来的他淡淡一笑。
因为现在的他们更像一对寻常恋人,不是帝王与嫔妃,不再拘礼。
“今天好像哪里不对。”魏明扬瞧着她,陶侃地打量了老半天。
“哪儿?”她颊上的胭脂抹得不够吗?让他瞧出自己被魔魅骚扰得苍白与不安吗?
“打扮了。”他莞尔。
玉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低头娇羞一笑,“难道从前的我很丑?”
“就是没这么精心打扮,”他拥住她,轻语道:“女儿悦己者容,朕是你的悦己者?”
这个拥抱,那么自然,仿佛是半辈子的夫妻,在亲昵中有一种隽永的感觉。玉玄在他的怀中微微闭上双眼,如沐春风般幸福。
“明知故问。”她的语意中有一丝嗔怪,亦有一丝撒娇。
“听膳房的人说,今天你去他们那儿了?”魏明扬忽然问。
呵,他果然还是那样紧张,一举一动都要关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此刻的她已经甘心成为他的囚鸟,即使打开鸟笼,她也不愿飞走。
“对,我亲手做了儿道菜。”玉玄笑答,“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你?亲手做的?”魏明扬怔愣,脸上浮现受宠若惊的表情。
真是好笑,别的帝王品尝妃子的厨艺已算是天大的恩赐,到了他这儿却乾坤颠倒,仿佛他才是争宠的嫔妃。
“何必这样辛苦?”他捧住她的双手,仿佛在捧着贵重的玉器,小心呵护,“御厨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擅长山珍海味,我这家常小菜他们倒不见得会做。”她俏皮一笑,“来,瞧瞧!”
携手?他来到桌边,亲自揭开罩笼,热气犹存的菜肴散发清新味道。
“竹笋炒肉,蘑菇炖汤,鸡扒豆腐……”玉玄介绍,如数家珍,“这都是从前我跟我娘在扬州的时候学会的。”
那时候很穷,只能用这些寻常食材,而且以素食为主。娘亲发明独特的烹饪方式,使在普通不过的东西有种清新不俗的口感,即使多年以后,她仍然怀念。
“本来我也想做些山珍海味,可惜就算我做的再好,也比不上御厨,所以……”只能另辟蹊径,讨他的喜欢。
魏明扬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她,万分郑重地做到桌前,提起仿佛万般沉重的筷子吃了一口,俊颜忽然凝住。
“怎么?不好吃吗?”他的表情让她不安。
“不。”他放下筷子,轻轻一拉,让她坐到自己的腿间,紧紧环抱她的腰,“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没有用“朕”,只用“我”,仿佛感动得忘记了身份。
玉玄发现,他一旦温柔,自称就会变化,属于帝王的威严只有发怒的时候才会显现。
“等等,还有这个……”她从桌旁拿出藏好的酒壶。
“酒?”他一挑眉。
“对,青梅煮的酒。”
“呵,你的拿手好戏。”他笑了,因为,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为他煮酒,而非他的逼迫。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等了好久,有几次差点以为再也没有希望,显然上天终究还是厚待了他。
“这酒……”尝了一口,他忽然微微诧异,“跟你上次煮的好像……”
“不一样?”
“嗯。”奇妙的口感,只有些微的不同,却有天壤之别。
“你说得对了。”玉玄笑答,“因为我用的青梅不一样。”
他更为好奇,“青梅有什么不一样?”
“从前用的新鲜青梅,口感酸中带涩,煮到酒中,增添苦味,虽然好喝,但终究有小小遗憾。而我这次用的,是腌渍过的青梅,不涩,带甜,却依旧香醇,煮到酒中,十全十美。”她得意地为他解答。
“原来如此。这么说,上次你是在敷衍我?”所以让他喝了留有缺憾的酒。
“不……”玉玄忽然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为人煮这样的酒,这是娘亲教我的秘方,就连我父亲也不曾尝过。”
第一次?他是唯一的一个吗?
魏明扬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激动直入心间,有种跋山涉水终于到达山巅的感动。
终于,她终于爱上他了!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多久时日,付出了多少代价,连他自己都算不清……他们的爱情,就像这青梅,新鲜时苦涩,唯有经过长久的泡制,才会十全十美。
一见钟情谁不希望?然而,世上又有多少人能这样幸运?像他们这样经历误会与磨合之后终于厮守,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好喝吗?”见他沉思良久,玉玄担心地问。
“想知道?”他邪笑,故意问道。
“想啊。”
“那就亲自尝尝吧!”他饮入一口甘醇,忽然托起她的下巴,将那酒灌入她的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