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了!
牢外日头高悬,来到头顶上方的正位不偏不倚,她抬头,透过大牢的小窗看向窗外,想汲取那最后的阳光。
光很刺眼,她的双眼微敛,让人难以辨清眼里的神绪。
她又回到宫里了,本以为出了宫,此生她与这再无干系,没想到命运如此捉弄她,让她再度回到这里,并以此作为她人生的最终站。
她在此出生、在此离世,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身处的牢里,与外头竟隔成了两个世界——阳光、自由,那是外头的世界,是她不能想象的世界;她的身分、她的出身,让她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与下场,她知道自己怪不了谁。
这个大内的监牢,几百年来都没变过,但是旧朝已远、故国已灭,现在早已改朝换代、新人主政,百姓还是天下百姓,但天子已变、臣子也变,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些人事物;而她是故国旧朝唯一仅存的根苗,他们容不下她,她能理解,也能接受。
“长公主,请用膳!”
侍卫在外头轻声唤,开了牢门,用托盘将这一餐送进牢里。盘里有菜有肉、有酒有茶,是丰盛的一餐;侍卫态度敬重,不敢稍有怠慢,似乎忌惮着她的身分,此事近来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臣子分成两派,各执立场,就连小如侍卫、宫女都知一二。
眼前的女人身分特殊敏感,甚至在宫里任事多年的老宫女都知道她另一个更敏感、更特殊的身分,知道当今皇上是要杀她也不是,不杀她也不是!
她端坐在地,拿起碗筷开始享用,她得吃饱,等会儿就得上路了,她要走好远好远的路,去到一个她七年前就该去的地方,她必须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也是侍卫送来的。最后一餐,最后一次梳洗打扮,她的心隐隐约约在发抖,却努力故作坚强。
直至此刻,她其实还是有点贪恋红尘,但是她笑了笑,不强求,时间到了,也不该强求。
饭扒了几口,没吃到什么菜,倒是破戒让自己喝了一杯酒,微醺,眼神蒙眬,瞬间也有点湿透,她不爱喝酒的,喝酒会误事,但此刻她必须让自己壮壮胆。“不吃了,拿出去吧!”
“长公主,多吃点……”
“谢谢你,这样就够了。”
侍卫叹息,将东西拿了出去。
杨慈云坐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着,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突然感觉到大牢内起了风,风吹拂过她的身体,吹凉了她的心,她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屏息。
她听到了,她好像听到死神在催促了……
看着不是死神,而是一位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前辈——他的眼眶含泪,身上披麻带孝、老泪纵横,猛擦泪、猛哭泣;他的身后带着自己的妻儿子女。
“长公主——”他哭喊,啼声凄厉,这时牢里的风似乎变大了,将老人家的哭泣声带到她的耳边,让原先已经心如止水的她听见了。
张开眼,努力侧过头看向他,她脸上那彷佛经过烧灼的丑陋疤痕,此刻更明显了。
“长公主,我带着一家大小给您送行来了!”他得到这个消息就赶紧赶了过来,终究难以回天啊……
皇上还是下令了……
说罢,立刻跪地磕头;身后大小也跟着磕头,众人呜呜咽咽,哭泣声起起落落,回响在风中。
她哽了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以为她的出身就代表了她注定负尽天下人,却在这准备踩进鬼门关的时刻,还有人愿意来送她。
“老丞相,您快请起……”她哽咽,后面的话反而说不下去。
老人家抹泪,依旧抹不尽纵横的涕泗,“长公主,当年若非您出手相救,老臣一家大小、九族上下早就全部人头落地了!长公主的恩情,老臣永远不会忘的。”说完,再跪地磕头。
而她只是感慨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人生的变化竟是如此难以掌握。
“长公主,老臣求过……皇上,可是……”
摇摇头,“我知道,没有关系,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怪任何人。”难以忍住,泪水还是流下。
他口中说的皇上……就是她的公公;而今朝太子就是她的夫婿!人事多变,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直到成真的这一刻,会让她如此心痛,可是她又能怪谁?
“老丞相,您是辅国重臣,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为天下百姓的安乐劳心尽力,这样一来,也能……稍抵我与杨家为天下百姓带来的苦难。”
老人啜泣、点头,难以再言语;这时,一名太监手提圣旨而来,众人下跪迎接,反倒是她站了起来。
“皇上有旨,杨慈云为前朝长公主,与不肯归降的前朝逆臣乱党素有往来,为免为乱,朕下令将之处决;但念在当年清城一事,杨慈云有功,朕赐其毒鸩,准允留全尸,收尸下葬,死后归葬昭陵,与前朝诸帝共陵长眠。”
她站着,没有太多反应、没有哭天喊地,也没有哀痛流泪,彷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内官宣旨完毕,也不期待她领旨谢恩了,更知道事已至此,难以挽回。
“长公主,”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喊了她一声,“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杨慈云看看他,“张公公,皇上要杀我,有没有一丝为难?”
太监想了想,屏息许久,终于还是开口,“有,皇上很为难,但为了朝中安宁,不想再让诸臣为此事屡生纷争,只能牺牲您。”
他没说出口的是,现在要杀的,何止是前朝的长公主,更是太子殿下的正妃,是皇上的媳妇。
难,就难在这里!
“太子呢?”
“太子要救您,皇上怕他将您劫走,闯下大祸,将他软禁起来,不准他出来;但老实说,内宫或是朝廷,确实已经因为您的事情陷入一团混乱,要救您的,要杀您的都有,各有立场、僵持不下,再加上太子殿下坚持要救您,与朝臣屡生冲突。”
杨慈云仰天,心里稍感宽慰,知道他是拚了命的想救她,这样就够了,不枉他们夫妻一场,就算此刻,注定只能恩断义绝,她还是会感谢他,感谢他在她生命终了的这一刻,为她带来这一丝安慰。
这样,就够了。
该她死的,她不会躲,好歹她是长公主,是堂堂清平长公主,就像她说的,他们杨家欠百姓太多。
杨氏王朝灭了,杨家人在战乱中几乎死绝,先帝也就是她的弟弟,暴虐无道,遭到起义推翻,最后自焚而亡,这几年下来,几个杨家的旧贵族则屡屡叛乱,死于战乱者所在多有……这些都是他们的下场。
现在换她了……
“长公主,请吧!”
一旁的太监端着托盘走进牢里,托盘上放着一只瓷杯,太监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杨慈云看着,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她只是感到一丝冷意窜上心头。
“长公主,毒酒备在桌上,等会儿我们所有人都会出去,就您一人,不会有人跟着,您可安心的走;一炷香过后,奴才会进来替您料理后事,请您放心。”
站定在桌前,看着那毒药,她突然感到一丝轻松。生死已定,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张公公。”
“奴才在。”
“替我传个话给太子、给皇上,就说杀死慈云的是皇上、是太子;不是慈云的夫婿,不是慈云的爹!”
太监眼眶一热,知道即便至此,眼前这个女人还在为那两个将她推向绝境的男人设想说话,不禁对她感到钦佩。“奴才知道,请长公主……好走。”
“还有,告诉太子不要挂念我,请他照顾孩子、孝顺爹娘,以天下为念……我会祝福他的。”
说完,太监跪地给她磕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众人退了出去,后头的侍卫帮忙关上门,果如其言,没有人留在牢里,就只有她一人,虽然这是因为牢里只有个小窗,几无可遁逃之处,但也表示所有人都想让她有尊严的走。
身后不远去,老丞相一家人在大牢外头不肯离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来,声声螫人。
“长公主……”
哀号哭泣不绝于耳,老丞相身后的家人甚至开始祭拜,撒着纸钱,牢内又一阵风袭来,纸钱四处飞舞,随同泪水一起模糊了视线。
这时,几乎所有的侍卫都跪下来,就当作自己是在为前朝长公主送终——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人好、个性善良,皇上一定要杀了她,让大家都很难过。
始终跪在外头的太监等着,身旁的小香炉里燃着一炷香,他在等香燃尽,等里头的人死透,边等边流着泪……
终于那一炷香烧到了尾,他侧耳听,牢里静悄悄,他深呼吸,屏息,站起身,整整衣服。
“进去吧!”
一旁的太监与侍卫赶紧爬起来,跟着进了牢里,里头暗,一点光也没有,公公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他看见了……
跨开步伐走进去,他看见了——杨慈云在牢内倒在地上!他走上前,蹲下身子伸出手,却略微发抖,似是不敢造次。
这一刻,眼前的长公主在他心中如同巨人,超越每一个人——为了朝里的和谐,为了怕损害太子将来登基继位的大业,她愿意饮鸩一死。
将杨慈云转过身,她的脸上一片安详,只有那嘴角沁着血,紧闭的眼已然了无生气。
探了探鼻息、试了试脉搏,他知道,她死了……
手一挥,告诉外面的人,太监传给了侍卫,侍卫传给了太监,一个传一个,传到了钟楼,顿时钟声大响。
皇上答应她为她发丧,让她以长公主的身分,更以太子妃的身分风光大葬,死后归葬前朝陵寝,与他们杨家的列祖列宗同地长眠。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只是静静躺着,如果可以,如果她还有意识,她定会想起这么多年来的遭遇,想起在将军府的点点滴滴,想起夫婿的情深意重,想起两人的相知相惜,想起清城的相依相守,想起舍命别离,想起挹翠阁的大火……
只是,她再也无法想了……
第1章
双烛高烧,蜡泪直流,囍字高挂,新人房内外熏香缭绕,氤氤氲氲,回廊底下大红灯笼照耀,夜晚彷佛白昼,红色布幔悬挂里外,喜气喧腾。
庭院内站立众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边一派人身着宫服,明眼便可知他们是宫里人,有奴有仆,有照料贵族日常起居的太监宫女,有护卫皇室成员安全的兵勇侍卫。
而右边这一派人面无表情,眼神里却透露着紧张不安,他们都是李将军府的底下人。
这本是场大婚喜宴,名闻朝野,威震边塞的李将军府蒙皇帝赐婚,由李家长子李崇傲迎娶当朝天子的长姊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李崇傲年约二十五,年纪轻轻即立下汗马功劳,他自十八岁起随父叔驻守边塞,多场战役领骑兵单挑出征,大获全胜,平定边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别赏赐,册封他为武贞将军,准他另立李将军府。
两个李将军府并立,也成为朝廷的美谈。
然而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驾崩后都变了样——新帝即位,他被皇帝从边塞紧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数十万兵权顿时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顿时也遭到冷落,空享荣华富贵,将才无用武之地,就是他们现在的写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个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权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就当作无事一身轻,悠闲度日岂不快哉?可是现在,皇帝竟突如其来的赐婚,将整个皇室内最重要的成员下嫁给他——清平长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听说她个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学问渊博,先帝大病时,嘱托她在内宫辅佐新帝。
现在先帝才去世,国丧热孝未除,皇帝就不顾朝臣反对,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们都知道,这个公主嫁进府,绝对不是单纯的结两家之好。
“好!真好,看这热热闹闹的,长公主是佳人,驸马爷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见了,一定也是百般高兴。”一旁主持着婚仪的魏公公说着。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动如泰山,喜帕盖着她的头,没人能瞧见她的反应;至于新郎,身着华服、头戴礼冠,一张刚毅英俊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像是想要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终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这一天,那种无力感以及进而产生的愤怒,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岁,他十八岁就离家常驻边关,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儿时一同在宫内御书房读书的画面。
先帝厚爱李家,准李家的子孙也进宫与皇子、公主同学。所以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当时那个爱读书的清平公主。
“请驸马爷为长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没有自己,只能照着完成一切习俗。接过秤杆,他挑开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后立刻将秤杆放回原处。
这时,房内安安静静的,所有跟着长公主过来的宫女统统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仪的魏公公外,此时此刻,任谁也不敢进来叨扰。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气涨满胸口,此生至此,他总能掌握自己,现在这种被人掌握,被人决定的感觉,真是难受。
更何况他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长公主嫁给他,不就是为了监视他、监视李家!真是讽刺,他们李家六代为将,效忠朝廷,现在竟落到这样的下场。
杨慈云一张清丽的脸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伟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躯,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输的冲动个性,更可以想见,现在的他一定对她产生很大的误会。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这吧!”她开口,想结束今天这一切。从早到晚,从拜别列祖列宗,出宫,到进了将军府,她累了,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魏公公点头,“启禀长公主,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但是……咱家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的。”
“什么事?”
只见魏公公先对着李崇傲鞠躬作揖,“驸马爷,咱家先向驸马爷请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着他,“什么意思?”
杨慈云突然觉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么,她才想出声拦阻,只见魏公公迅即开了门。
他对着就站在外面候着的李老将军——李崇傲的父亲,以及将军夫人说:“老将军、夫人,请带着李家的人都进来。”
杨慈云急了,开口说:“魏公公,本宫说了,本宫现在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说……”
魏公公摇头,“不行!长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这儿受委屈,一定要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来拜见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