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醉、我没醉……”如果醉了,他应该会想笑的,怎么现在他会想哭呢?
“子谦……”
“还有在清城时,你还记得吗? 咱们一起去找灌溉的水源,一起辟画开渠、一起努力,白天我率着士兵一起开渠,你则带着妇女们,为大家准备午膳,我忙,你也忙,可是你从来没有一句抱怨。”
她的眼眶里净是泪水,“能跟在夫君旁边为百姓做点事,云儿不敢有抱怨,云儿心甘情愿。”
望着她,她说得恳切,这些话他好像当年都听过。
七年啊!她没有变,依旧如当年的美好,反倒是他,反倒是李家人,变得肮脏、变得有心机了。“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好!就陪夫君……”
两人干尽,泪水却突然间难以掩藏,双双落下。他擦干泪水,她也是,而他继续说着,继续数着过往。
“伍宗汉来的那天,我本来下定决心死守清城,生死不顾,不管如何,我绝对不会交出我李某人的妻,可是……我李子谦娶了个全天下最勇敢的女人,她竟然决定一个人随伍宗汉回京,任凭我下跪哭泣,都留不住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她救了全城的百姓,倘若那天伍宗汉率兵攻进城了,大开杀戒是在所难免,李家上下一个都活不下来……”他的泪水不断掉落。
杨慈云也哭着,隔着监牢伸手握住他。
李崇傲努力收拾情绪,继续说:“她走的那天,我几乎发疯,不敢相信骄傲了一辈子的自己竟然保护不了最爱的女人……最后我不得不起兵造反,一路打回了京城……”
“子谦,你有这样的心,那就够了。”
“不够,那时的我晚了一步,她已经在挹翠阁里烧死了!我崩溃了,怎么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终于来到京城,却还是这样的下场……这不公平啊!不公平……”
“子谦……”
“那女人跟着我在清城那贫困的地方,吃不好,穿不暖,刚到时还大病一场;现在我打到京城了,李家称帝了,我们享尽荣华富贵,那女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说过要让她衣食无忧,此生可以安居享乐,统统成了空言……我常在想,她不知道孤独的飘荡在哪里?她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子谦……”
“我在太庙给她立牌,时而拜祭,可是我的心好像已经死了,突然觉得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没有意义了……可是上天可怜我,我找到了她,我找到我的妻子了……”
两人隔着监牢铁栏杆,紧紧拥抱、痛苦哭泣,交换着泪水、互诉着伤心。
“我找到我的妻子了,我发誓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绝不能让当年的事情再度发生……可是……”李崇傲感到撕心裂肺,“我以为我可以给她幸福,可是我害了她……对不起……云儿,我害了你……”
“没有,没有……”
“我害了你,如果你没有跟我重逢,你可以继续活下去,但现在,一如当年在清城,我却是无法保护你……我很羞愧,李家的人恩将仇报,这样待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能说什么呢?
杨慈云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安慰他,她说过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希望见到爱人的安好。
再饮一杯酒吧!欲解泪,酒入愁肠化作泪……
明朝天亮,生死依旧难卜,不管如何,此刻再饮一杯酒,这酒里载满了祝福、载满了思念,也载满了爱。
她说她不后悔,走这一遭,生死有命,此爱无穷。此刻还有呼吸心跳,她爱他,明朝咽气,化为缕游魂,天地飘荡,无所归依,她还是爱他。
再饮一杯吧……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又是一夜,外头夜凉如水,隔着小窗,杨慈云还是看着外头,夜深,当然不见蓝天,也不见偶尔往来的人群,但她还是这样看着外头。
不知怎的,今晚子谦竟然没来,牢里空空荡荡的,偶尔一阵风吹过,画过铁栏杆,还发出惊人的声音。
她有些害怕,不是怕这牢里,而是怕外头的变化——子谦是否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可?
他们的命运究竟该怎么样呢?
此刻就怕老天都不一定有答案,她已经放宽心了,耐心的等,等了七年,不差这几天的。
外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杨慈云一动不动,没去在意,只是她听到外头小太监的话语时,她一惊,立刻转过身。
“皇上请慢走,奴才给你照亮路,请小心……”
是皇上? 是子谦的爹?他来看她?!杨慈云站在牢边,皇帝走到她面前。
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一如当年的记忆,在将军府、在清城,那个她与子谦叫了很多年爹的老人。
张公公在一旁小声说着,“长公主,皇上在此,赶快行礼啊!”
皇帝摇摇手,“不用了!这里没别人,那些礼节就省了吧!”他知道杨慈云是前朝长公主,真要她跪拜自己,她一定不习惯,免了吧。
“把牢门打开。”
“是!”
侍卫将牢门打开,皇帝走了进去,杨慈云蹲了蹲身子以表敬意,皇帝看着,嘴里突然开口——
“你们都先下去吧!朕……要跟慈云说说话。”
“奴才告退!”众人退下,牢里与外头顿时只剩下两人。
皇帝看着她,“慈云。”
“……皇上。”
“别来无恙?”
“慈云一切安好,多谢皇上。”
皇帝看了看这四周,布置得还算舒适,但不管如何,终究是牢里。
想起子谦在朝堂上对自己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在心里,日夜反复想着,想到难以成寐。“慈云,子谦说得,没错,当年是你救了我们李家上下,救了所有的清城百姓。朕惭愧啊!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皇上不用自责,慈云是子谦的妻,李家的媳妇,这些都是慈云应该做的。”她不卑不亢的说着。
她这样说,让皇帝更是难过,这一瞬间,他很感慨,为什么她要姓杨?如果她姓了天下任何一个姓,这样的媳妇就算出自寻常百姓家,他定会大加赞赏,未来位居国母也是应该。
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更是难过,这些年,她受的苦如此的多,难道李家真要在这一刻还赶尽杀绝?
难怪子谦会如此痛心……李家真的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可是,她终究是杨家人……“朕要杀你,你知不知道?”
“慈云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静。
顿时让皇帝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来回在牢里渡步,不可否认,他的心动摇了。“你知不知道子谦正在招兵买马,等着你行刑的那一天要进攻宫里,将你救走?”
“慈云略有耳闻。”
“你本就是皇家人,你应该知道这样做的下场如何?子谦将来是皇帝,他若如此,大臣与百姓必定不信任他;我们李家当皇帝是要为百姓着想,与忠臣共治,如今子谦众叛亲离,该如何是好?”
“……”
“起兵再战,难免伤亡,宫廷内外一片血流成河,这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叹息,这些问题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盘踞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更不该与谁商量。
杨慈云站立着,动也不动,眼里浮起一片悲痛。她难过,子谦为了她,做到这样,够了,真的够了……
“朕本不欲杀你,其实你是好人,是个……好媳妇,更是有恩于李家……老实说,朕动摇了,现在朕也不知该怎么做。”这就是为什么他下了处决令,却没给刑期的原因。
他左右为难,就算圣旨已出,心里依旧不踏实。
这时,杨慈云突然跪下,对着皇帝磕三个响头。
皇帝很惊讶,顿时不知所措。“慈云,你有话就说。”
“……”她在啜泣,努力的收住泪水,不想在这个时候任由自己内心最脆弱的情绪掌控自己。
她要求死!“慈云甘愿伏诛,以全圣德,请皇上赐死。”
“你……”
杨慈云再度磕头跪拜,“慈云深爱子谦,自然希望与夫君天长地久,可是朝廷与天下百姓比慈云更需要子谦,如此慈云自当退让,不让子谦为难。”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为杨氏后人,慈云无奈,但只能承受杨家带来的一切罪过。东方之乱,慈云无可回避,天下百姓所受折磨苦难,慈云无可卸责。如果子谦为了救慈云,再次兴兵,天下百姓将再受伤亡,慈云的罪过更大。”
皇帝看着她,眼神完全没有移开,似乎想分辩真假。
只是她的眼神里一片清澈、语气诚恳,甚至带着悲切,似乎完全不假。“七年前挹翠阁的大火,慈云本就该死了,那是慈云欠天下百姓的,慈云该还;七年后,慈云没有再逃的借口,请皇上成全。”
跪伏在地,皇帝的眼眶湿透,“你……怎么会这样决定?”
杨慈云含泪抬起头,“李家对慈云恩重如山,夫君对慈云情深意重,在此时此刻,慈云只能一死以报。”
皇帝看着,泪水突然滑落,擦了眼泪,“你其实比我看得还透彻。”
“请皇上密诏赐死,日期不宣,别让子谦有机会强得先机。待慈云死后,自然没有救不救的问题,至于子谦,请皇上暂时绊住他,别让他赶至刑场。”
可是她要帮子谦请求,“但也请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不要追究子谦的行为,他只是一个爱妻心切的普通男人而已,请皇上恩准。”
伏地大哭,泪水直流,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兴兵逼宫,如同叛乱,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杀头大罪,过去历朝皇子叛乱遭杀者也很多,完全不会因为是皇子而宽免。
但求这个皇帝施仁,念在父子一场,原谅子谦因为丧失心智,铸下这滔天大罪。
来日子谦登基,期勉他能为天下百姓着想,做个好皇帝,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方能安息。
“朕该怎么说……”
“请皇上恩准。”
“……好吧!朕明白,朕发密诏,你过去之后,朕会为你击钟发丧,你还是太子妃,不管如何。你好走,路上放心,你要求的,朕都会做到,绝不背诺。”
“慈云谢皇上。”
“别谢了……别说谢了……”愈说他愈内疚。
没想到他们李家人真要靠杀人来立威,只是此刻,他们要杀的,竟然是自己的媳妇。
“慈云拜别……爹,请爹代慈云转告子谦,慈云,慈云也拜别夫君……”不求此生相守、不求魂魄相依,但求心念不忘,有朝一日,碧落黄泉、天涯海角,必能再见……
此刻,就先拜别夫君了……
第12章
东宫内,气氛一片紧绷。
此时已是巳时末,午时将近,日头微偏,只差一刻就要来到头顶处。不知怎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慌张,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了。
李崇傲从寝室内走出来,他一脸肃穆,一切就在今天,他不能再等了!那日父皇准他见云儿,他的心里就感到有异状。
他自认已经准备完全,兵马备妥,待自京城西营起兵,直取皇宫西门,杀侍卫,攻入宫中,直达大内监狱,将云儿劫走。
他知道父皇有了迟疑,没有公布刑期,就是因为父皇无法下决定,他必须趁这这个机会抢得先机、立刻起兵。
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许久,甚至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弃了。
昨晚他抱着三个孩子,享受最后一次的亲情,他知道李家的人、宫里的人定会善待这三个孩子,此后他就要与云儿天涯海角而去。
今天一早,他将孩子送到母后那儿——事后不管成或败,至少众人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会伤及孩子。
而他,他已经豁出去了,他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若成,那就让他与云儿亡命天涯;若败,就一起人头落地,他不会后悔,更不会害怕。
如果当年,云儿可以鼓足勇气,为了全清城的百姓舍命;那现在,她就值得他这样做,这是他欠她的。
出了门,李崇傲抓下挂在墙上的剑,悬挂在腰侧——他卸下了太子华服与衣冠,改穿朴素的衣裳。
然而才来到门口,六个人一涌而上,将李崇傲挡住——这六个人是大内侍卫,事实上,当年也是李崇傲一手调教的。
但这一次,他们却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来。
“你们让开!”
“殿下请留步,奴才们奉了皇上的命令,让殿下在东宫稍候。”
“混账!让开。”
“奴才们不能让。”
六人团团围住他,李崇傲无惊无惧,胸口只有愤怒与微微的焦虑,他大吼,“让开!不准拦我的路!谁要拦我,不要怪我刀剑相待。”
六个人眼见难以说服,最后只能动手,“殿下!得罪了!”
他们伸出手抓住李崇傲的手,可是长年戎马生涯,他的身手自是矫健,几个招式就摆脱了这些侍卫。
可是六人包围一个,自然手忙脚乱,李崇傲难以脱身,不禁怒极,“混账!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是皇上派我们来的,我们是殿下的人,但也是皇上的奴才!”
李崇傲全身紧绷,三个人紧紧箝制住他,有一人赶紧去取绳;李崇傲全身不停挣扎,三人几乎难以压制住他。
突然,他脑袋灵光一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在瞬间转白,“该死,难道是今天?父皇选定刑期了?是今天行刑?”
“……”
“告诉我——”
“没错,午时正,是皇上赐毒鸠,令长公主自尽!”
李崇傲发狂一吼,“放开我!放开我——”
或许是心痛,或许是心急,他浑身气力满扬,顿时三个人也拦不住他!但就在此时,一人拾棍由身后痛击李崇傲的颈项,后脑门一麻,他瞬间昏厥在地。
六个侍卫惊吓,一人开口,“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殿下受伤了怎么办?”
“不然要怎么绑住殿下,你们告诉我……”
李崇傲倒在地上,眼睛虽闭着,眉头却紧皱,昏厥中,他似乎仍旧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他挣扎着、呻吟着,似乎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怎么办?殿下如此抵抗,我们该怎么办?”既不能伤了殿下,又不能让殿下赶至监牢,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一旁有人拿出一块巾帕,再拿出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倒在帕子上,接着往李崇傲的口鼻一蒙。
那是迷药,李崇傲自然彻底昏了过去。
动手的侍卫说:“这迷药重,可是殿下的内力深厚,恐怕很快就会醒过来,我们把殿下绑在房内,用铁链至少能拖过一炷香!”
说完,众人动手,将李崇傲带回房内,不一会儿,李崇傲被五花大绑,绑在房内的柱子上,甚至他们还用铁链将李崇傲的颈项与脚踝同与柱子链住,就算醒来,就算武功再高强,也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