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傲含着泪,他发现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但立即就清醒——他不能再哭了,走吧……走吧……就趁这个时候走吧……
他抱起了妻子,任由杨慈云失去意识的瘫软身体,躺在他的怀抱里,他离开了监牢,要带妻子离开这个昏暗的地狱。“别怕,云儿,以后为夫不会再让你孤单了。”
走出了监牢,不顾任何人,往外头走去。后头他的弟妹们不停叫喊——
“大哥!你要去哪里?”
“大哥,你要带大嫂去哪里?”
“大哥……”
李崇傲神情呆滞,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唤,迳自走着;怀里的妻子依旧安稳的睡着,动也不动。
来到外头,天光刺眼,李崇傲差点张不开眼睛,他努力定睛一看,妻子的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众臣子都来了,有人跪着、哭着,例如魏丞相和他一家人;也有人站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词,李崇傲根本听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请殿下节哀,杨慈云壮烈牺牲,请殿下节哀。”
“请殿下以国家为重。”
“请殿下……”
他们好吵,别吵到我的妻子睡觉。云儿,乖!睡吧!为夫永远在这里,这一眠,没有人胆敢吵你,睡吧!
皇帝也来了,皇后跟在身后,看见儿子怀里的媳妇,她不禁老泪纵横,没赶上吗?没来得及救吗?
现场哭哭啼啼,李崇傲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管,一迳往前走去。
这一路,他出奇的坚定,因为有怀里的妻子陪着。
好像当年,云儿陪着他天南地北,穷乡僻壤,云儿不喊苦,总是甘之如饴,因为有他;现在他也是如此,有她的地方,他就去,不喊苦、不求饶,他一定去,一定跟……
“子谦!你要带慈云去哪里?慈云已经死了!”
李崇傲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父母,“父皇,慈云我带走了,我要带她到一个地方去,我会救她,我一定会救她……”
“你怎么救她,她服毒,死了。”
“不管,总之,云儿没欠你们了,她没欠我们李家了。现在有欠的是孩儿,孩儿欠云儿,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云儿要去的地方,孩儿都会跟。”
皇帝怒极,“你疯了吗?把慈云放下!她死了……”
“孩儿不放!父皇,一罪不二罚,云儿服毒一次,够了!孩儿要把云儿带走。此后是生、是死都是孩儿的,与朝廷无涉,更与李家无关。”说完,他继续往前走,没人敢拦他,或者说他脸上的悲壮表情,让每个人都不敢拦他。
皇帝走了几步要追,“子谦!你怎么可以丢下父母?你怎么可以丢下天下?你的责任呢?”
“……”
“慈云走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朕感谢她,从此以后,你不可以再这样颓废过日,你到底懂不懂?子谦!”
“……”李崇傲的脸上扬起惨淡的笑容,“父皇,母后,孩儿为了父母兄妹,为了天下,丢下过云儿一次;现在,这是孩儿该还给云儿的!”
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皇帝追着,问着,“那孩子呢?那清儿、平儿、茉儿呢?子谦,慈云已经走了,子谦……”
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此刻他的心已经死了、已经冷了,却也更坚定了。老天!他早该下定决心,在清城那时就该抛下什么无谓的责任,带着妻子离开这虚情假意的天下。
真是悔不当初啊……
李崇傲就这样走着,往宫门走去。
天亮了,日头暖着,却让他的心依旧寒冷,怀里的女人,这时眼睛忽然眨了,嘴角跟着沁流出黑血,眼角则是流出泪水。
这是他的选择,离开荣华富贵,他不会后悔,也没什么好后悔;此后不当太子,没有什么太子,也没有什么清平长公主。
出了宫,他还有好长、好远的路要走。云儿,为夫一定救你,咱们可要结伴同行……再也缺不得彼此……
我不当太子了,你也早就不是长公主,现在有的,只有子谦与云儿,只有夫君与妾身,只有乡间恩爱的夫妻。
你可要给为夫机会补偿你、疼爱你,过去种种都是为夫的错,希望你前嫌尽释……
走吧!为夫带你走……天涯海角,咱们就此结伴同行,说好了,再不分离了……
杨慈云服毒鸠自尽,李氏王朝太子李崇傲领尸而走,自此无从闻问,音讯全失。翌年,帝赐葬长公主,无尸可殓;再翌年,废太子,东宫虚悬……传祁连山见一男子背残妻行走,貌与太子似,终不得证……
尾声
远方山势崎岖峥嵘、峰顶藏身云端间,可望而不可及。峡谷水势奔腾湍急,急流往远处去,可截一瓢饮但江河难追。
然而唐突的是,山峰中竟有一谷,绿草如茵、花开遍谷,云朵时而穿越而过,微风轻拂,置身其中舒畅得仿如人间仙境。
凹凸中有一小屋,屋旁有一块小农地,农地旁有只小水牛,水牛站在一口小井旁,小井上有着小辘轳,不停滚动取着水。
小农户悠然自得,遗世而独立的景象,令人望之不愿离去。
这谷中的绿草地仿佛世外桃花源,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还走不进来,走进来的置身其中,恐怕再也不想出去。
忽尔,一名十五岁的少年从屋后面冲了出来,兴高采烈的准备往邻近的山谷里冲去,打算来个冒险之旅。
但就在此时,一名年龄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压住了他。“清儿,你要跑去哪里啊?”
“嗯……啊!皇叔叔,我要去取水,屋子里没水了!”少年一副很懂事的样子,“等会儿爹回来,一定会用到水的,我赶紧去打……”
“免!你皇叔叔我打好了!你现在赶快去写信!给你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啊!信差在外面等!”说完,人就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走开了。
“什么嘛!明明就应该你自己写啊……”满嘴抱怨,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另一边走来了一个小他两岁的男孩,少年机灵,立刻想到办法。“平儿!”
“皇兄,干嘛?”
“去写信,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喔!信差在外面等着喔!”
“我不要啦!你是大哥,应该你写才对啊!”
“少啰嗦!知道我是大哥就好,还不去写。”话一说完,立刻走人,准备继续他的冒险之旅。
“哪有这样的……嘿嘿!”他看见救星了。
一个九、十岁的,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女孩从屋内走出来,男孩立刻上前,“茉儿!”
“什么事,二哥?”
“去写信,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
“……茉儿才九岁,哪会写什么信啊?”
“啰嗦,叫你去写你就去写!我可是二哥!快啊!信差在外面等着。”然后也跑掉了。
小女孩皱着脸,一副被欺负的样子,很不高兴;这时,最初那个下写信命令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皇叔叔!”
“怎么了?茉儿!”
皱着脸,“你去写信啦!去给皇爷爷、皇奶奶报平安!快点哦,信差在外面等。”然后也跑掉了。
年轻男人一脸的不可思议,“搞……搞什么啊?清儿、平儿,你们真是该打,最好不要让我找到你们。”
可是没辄,眼看绕了一圈,这任务还是掉到他身上,只好乖乖的坐在屋外的一张石椅上磨墨、执笔、就纸,写起了这封家书——
父皇、母后圣鉴:
儿臣与清儿、平儿、茉儿一同来到祁连山,传言果然为真,大哥果然定居在此。足堪欣慰的是,上天垂怜,大嫂安然存活。且告母后,可稍宽慰心胸。
大哥自离宫后,带大嫂天南地北访医,救命之药维系大嫂的生命,但无法解毒,大哥以己身之内力多次为大嫂解毒。所去之地多处,访医无数,终在西域求得一解毒名医,延续大嫂生命。
然毒性强烈,留下终生遗害,大嫂全身重残,立不过一刻,行难逾五尺,须靠大哥揽抱背扛,方能来去。
大哥辛苦,但甘之如饴。
大哥自是不愿回宫,亦不愿提当年宫中事,与大嫂在此世外桃源地,长相厮守、鸳鸯称羡。
八年光阴已往,儿臣知大哥已然忘却过往,自不敢提宫中事,唯盼兄长觅日进京省亲,勿让家中高堂挂念。
儿臣与三侄儿当在此稍居片刻,与大哥共尽人伦之欢。此致父皇、母后,儿臣叩拜。
儿臣伏跪敬上
就在他将最后的敬语写上时,几个孩子开心的大叫,住了几天,此刻他连回头都不用,立刻就知道是大哥带大嫂回来了。
“爹!大娘!”
“大娘……”
李崇傲收起轻功,停在草地上,后头背着一张小椅子——说是椅子,其实是由管,藤木制成,还铺上软垫,很是舒服,而上头就坐着杨慈云。
多年在外,他一身粗衣,但显得身强体壮,动作俐落;反倒是身后的妻子气色虚弱、脸色苍白,但脸上仍挂着微笑。
李崇傲将身后的妻子缓缓放下,动作轻柔;杨慈云笑了笑,脸色略见苍白。
这时茉儿绕在旁边又是叫、又是跳。“娘,娘,娘……”
李崇傲将妻子抱起,走到一旁的树荫下,那里摆了张躺椅,是李崇傲亲手做的,他将妻子放在椅上。
这时茉儿跑去端了一杯茶,慢慢走到躺椅旁。“娘,喝茶。”
杨慈云笑了,接过茶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谢谢茉儿……”
那个年轻男人就是李崇傲最小的胞弟,他站到大哥身边,笑着说:“大哥,一大早就不见你跟大嫂,到底你是把大嫂带去哪里了啊?”
“关你什么事?”随便回了他一句,只是专心的照顾着妻子,为爱妻盖被。
从阴曹地府那把妻子抢了回来,他发誓必将悉心照料爱妻,绝不能再次失去。
云儿体内余毒其实难尽,因此往后的日子就只能这样体弱多病,甚至连站立行走都不行……
他难过啊……但也更下定决心,要永远带着妻子。说真的,她能活下来,他就已经感恩了……
杨慈云咳了咳,李崇傲立刻为她拍拍背,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让她笑了笑,苍白的脸颊泛红。
“娘!你跟茉儿说话,您跟茉儿说话嘛……”
茉儿撒娇,不想让爹亲独占娘。不知怎的,她就是对这个娘的印象深刻,纵使这么多年没见过,但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娘。
“好!茉儿想说什么,娘都跟你说,好不好?”
“娘……”
李崇傲脸上冷硬的表情看着这个画面,难得露出了笑容,但另外两个儿子倒是很令他头痛。“你们几个到底什么时候要回去?”
“爹!我们难得离宫,当然要拖久一点再回去啊!宫里面规矩多,烦都烦死了,还是爹这里比较好玩。”
“你们好玩,我不好玩!”让他与妻子相处的时间都没。
“子谦……”妻子喊着,要他别说反话——他明明心里因为孩子千里迢迢来找他而感动着。
记得这些孩子出现认出他们的那一天,李崇傲的眼里都是泪水,当然她也是——子谦可以说是抛家弃子,只为了带着她出来,当他见到孩子,知道这几年他们都在找他时,那种激动与痛苦可想而知。
三个孩子围在杨慈云身边与她说着话,其实子谦喜爱这里的宁静,她倒是觉得还好。
她此生已经没有机会再为子谦生儿育女了,所以能见到这些孩子,天知道她有多开心。
“大哥!你认命吧!这里看起来这么好,我们当然要多住一段时间。”
李崇傲撇撇唇,没答腔。却在安静了一会儿后开口,“一直都没问你,爹跟娘……还好吧?”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不问的……都还好,父皇是武将出身,身子骨硬朗得很;母后也还好,只是都很想你,大哥,如果大嫂身体还行,回京去看看吧!就算不想进宫,我也可以安排父皇与母后出宫见你们啊!”
“……别说这个了,这些孩子,做学问都还行吧?”
“这个喔!这你不用担心啦!老实跟你说,父皇很疼爱清儿,这孩子也聪明。父皇有意立他为皇太孙,将来由他继承皇位。”
“这个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孩子行得正、坐得端……”
就在两个男人在一旁说着话时,身后围在杨慈云身边的孩子开心的大叫,语气里净是兴奋与不敢置信,连带也让李崇傲转过头——
“皇爷爷,你怎么会来?”
“皇奶奶也来了……”
李崇傲浑身一僵,不敢相信,他竟然不敢跨开步伐,向前走去。
一旁的胞弟也很惊讶,“天啊!我的信才刚写好,父皇跟母后就来了。”
皇帝带着皇后来了,七十好几的皇帝神色依旧显得抖擞,但脸上留下了更多岁月的痕迹,皇后也是。
事实上,儿子带着三个孩子说是要到祁连山一探究竟,皇帝不动声色,但心里也满是期待与焦急。
于是他带着侍卫也跟着来了,一旁的侍卫,就是陈平他们都亲眼见到了李崇傲,还有大难不死的杨慈云。
杨慈云坐着、看着,眼眶一红——此生竟然还有机会见到他们,就这一眼,让大家都知道,八年前的恩怨与过往早已随风飘散。
“慈云……”
就在此时,李崇傲竟然走上前来,弯腰将妻子抱起,然后走进屋内,不去理外头的人。
“大哥!”
“爹!”
皇爷爷都来了,亲自来这里了,不是为了要把爹叫回去,而是为了看看爹好不好,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他们都看在眼里——皇爷爷其实心里好难过、好歉疚。
李崇傲没有停下脚步,迳自将妻子抱回屋内,安置在床上,为妻子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会在床边照顾着妻子。
“子谦……”
“外头起风了,我怕你着凉。”
“子谦,这些年我很幸福也很满足,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什么都不求了,能活着已是万幸,你……也别怨了。”
叹息,看了看那俺住的窗户,窗外有着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好想看看爹娘。对于这两位长辈,他既是怨,却也有着更深的思念。
“子谦,把窗户打开,咱们吹吹风吧!”
李崇傲走上前,将窗户推开,抵着,微风吹进了屋内,外头的人清楚看见了里头的人。
他回到床边抱着妻子,一撇头,他看见了站在外头的父皇与母后,两位老人都安好,身子骨硬朗;而怀里的女人是他最爱的妻子。
他的眼泪就这样流下,而她也以眼泪相伴。
好似这么多年,一起走过的路漫长而遥远,他都数不清自己流过了多少眼泪,但来时的路都已经看不清楚了,所有的苦难与伤痛统统化为云烟,现在还清楚的就只有身边的人,只有窗外的人,够了……够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