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她的性子,见到久违的好姐妹,该是欢天喜地笑着、跳着,但此刻,她却如同失去灵魂的躯体,不笑也不说话。
看着妻子着急的模样,厉炎柔声安慰道:“大夫不是说别急吗?或许过些天她身体复原,精神也就来了,你乖,去歇一会儿。”
这些日子来,听着妻子反覆诉说她与其他姐妹的事,厉炎强烈感觉到她们深厚的情感,却也不免为妻子的身体担心。
“炎,桐桐不会死吧?”她拽着夫婿的衣襟,忧心忡忡地问。
厉炎爱怜的张开健臂,万分疼惜地将妻子搂进怀里。“傻瓜,有我们一直陪在她身旁,她不会有事的。”
紧紧将自己偎进夫婿的怀里,苗千月心中依旧忐忑难安。
“就如同当年你不离不弃地守护着我一样,只要有爱,桐桐心里的伤很快就会复原的。”
苗千月有些错愕地扬起眉睫,为夫婿看透自己的心事感动不已。
当年法洁方丈的话果然不假,成亲之后,很多事他们不须经由文字、言语的传达,便能知晓对方的想法。
她珍惜,也感恩上天赐予他们夫妻俩的心有灵犀。
“让桐桐休息一下,你也要停止胡思乱想,如果你帮我生出个爱哭的丑娃娃,到时你要再生一个赔我。”轻啄妻子红润的唇瓣,他在耳边低语着。
“你不正经呐!”羞红了脸,她转身替桐普晴盖好被子,夫妻俩才走出厢房。
待房内陷入沉寂,兀自沉溺在自我思绪的桐普晴睁开眼,侧过脸看着桌案上的蜡烛随风摇曳,心中说不出的凄凉,清冷的泪水缓缓滑下。
对不起,千月!不是我不睬你,而是你和雪蝶儿一样,是那么幸福,我不要你感觉我的痛苦呀!
桐普晴在心中不断反覆嘶吼,喊出心里的痛苦,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曾经意湛风对聂紫茵的好让她心生嫉妒,她甚至傻傻地希望,他只能是她一个人的阿哥,只有她可以独占他的一切。
所以在瞧不清他内敛的情感时,她彷徨、无助、斤斤计较……如今,聂紫茵被害死,而她则从头到尾,演着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假若意湛风是困住她的那一片竹林,那在她的心迷失方向的同时,深沉的心绪也吞噬了她的纯真。
呵!何苦为人?何苦多情呐?
心伤得太重,重到她连哭喊都显得无力。她没了家人,始终孤单,哭又有何用?
于是桐普晴只能消极且孤独地抱着沉积在心口的凄楚,将自己拖入无底的悲惨深渊,抽出内心所有七情六欲,让自己放空、放空……等待死亡降临。
第十章
冬末临春之际,一场小雨在午后落下。
阵阵寒风袭来,被浓云压得极低的天际,洒下冷得沁骨的雨滴,啪答、啪答的闷响,落在已覆了一层白雾的湖面之上。
残芦枯苇的湖畔边,在这一场雨后,雪水寒冷得出奇,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怕是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不期然的,一股箫音悠悠回荡在空气之中,在寒风里荡着一股抹不开的凄清。
一曲终了,意湛风烦乱的心绪终于渐渐平息。
远眺雪雾凄迷的情景,他收下九节箫,莫名出了一会儿神。
此刻占据心思的,竟是桐普晴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我阿爹说,只要路旁的一只小粉蝶就可以勾走我的魂。
他仿佛可以看见她单手扶在回廊的栏杆上,踮起脚、拚命将手伸至栏杆外,摊掌想让随风飘落的竹叶,落入掌心的可爱模样。
今晚所有的失控是月神的法力,也是祖先爷爷们的安排!
还有两人第一次在此处跳舞的月夜,当时她说,在努拉苗寨里,找到心爱的阿哥都要跳舞。
意大哥,你当我的阿哥好不好?
桐普晴那央求的甜嗓,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倏地,雨稍歇,迎面扑来的冷风,教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意湛风回过神才发现,握在掌心的银吊穗被他下意识缩拳的动作,紧紧嵌入掌心。
虽然她害死了聂紫茵,又仗着金芦笙作恶,但他却心心念念,无法任她的尸体孤单地躺在雪地中无人理会。
脑中抹不去她那楚楚可怜的身影,于是,他再折回枯林,却没想到桐普晴的尸首却离奇消失。
雪地上只剩她额前的银吊穗,在皑皑白雪中闪闪发亮。
那一日,意湛风愣杵在枯林当中,任由心头那股难以言喻、起伏不定的复杂情绪将他淹没。而那一串银吊穗,则成了桐普晴的遗物。
倏地,一道掠闪而过的人影拉回意湛风的思绪。
他凛眉,身手俐落地纵身跟上,顷刻间便追上黑衣人。
“是谁如此大胆,胆敢擅闯写意山庄!”他拾起几枚枯叶,朝着黑衣人直掷而出,枯叶夹着锐劲,利如刀刃,瞬间便划破黑衣人手臂,留下几道伤口。
黑衣人吃痛地旋身落地,疾退数步,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休管闲事。”
俊眉一眯,意湛风唇角扬起一丝玩味的淡嘲。“写意山庄不是阁下说来就来,说走便走之地。”语落,他腰间的九节箫倏忽翻转上掌,俐落的朝对方颈肩袭去。
似已摸清意湛风的武功招式,黑衣人右肩微沉,以内力格开意湛风的九节箫,左手顺势挥击而出。
意湛风俊眸微凛,气定神闲地侧头避开,手中九节箫似有意识的在他掌中飒然翻动,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随势再攻。
黑衣人屏气凝神,不敢大意地接着意湛风一招又一招的攻势。无奈不管黑衣人如何拆招退避,意湛风手中的九节箫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他眼前,扰得他心慌意乱、脚步散乱。
瞬即,在黑衣人目不暇给之际,耳畔生风,颈骨传来似欲折断的奇痛后,他缚住面容的布巾倏地被挑开——
“周师哥?!”气息猛地一促,意湛风不能相信地低喊出声。
既然被识破,周至伟僵硬地扯动嘴角,趁其不备,他俯身向前,扬掌朝意湛风击去。“交出金芦笙!”
意湛风下颚微绷,蓦然间,周至远的话犹如醍醐灌顶,顿时让他想通了一切。
“原来你最终的目的是想要金芦笙?”
周至远冷冷扬唇,手中翻出一把银匕首,随即往意湛风的肚腹刺去。“我不只要金芦笙,还要乐谱!”
闪过匕首的戳刺,意湛风胸中一股冷意袭来,不由冷厉开口。“我已经把金芦笙及乐谱给烧毁了。”带走桐普晴的金芦笙后,他在意老太公的应允及武林盟主面前烧毁了这让江湖人士百般觊觎、渴望争夺的奇物。
周至远闻言,难以置信地一怔。“烧了?你竟然烧了‘情笙意动’……枉费我用尽心机,小师妹不就白白牺牲……”
“是你下的蛊毒?”眸底寒意四窜,意湛风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将他撕吞入腹。
周至远发狂似的乱了气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让意湛风有活命的机会。
他胡乱戳刺的坦承道:“对,反正小师妹半死不活,我这个做师哥的只是好心送她一程;而那小妖女坏我大事,所以我把金芦笙里的愈谱与伤谱换掉,没想到那小妖女真着了道,完全不用我动手……”
在他不顾一切的全盘供出之时,意湛风已震慑到气血翻腾,双耳嗡嗡作响。
“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
周王远神情欲狂,笑声凄厉地狂笑。“哈、哈!怡然公子呀怡然公子,你一世英名尽毁在我这小人物身上,任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哈哈哈!”
他的话痛击着意湛风的心,让他晕眩得几乎要站不住脚。强忍心中的痛楚,意湛风扬腿一踢,劲道十足地让周至远松手,任银匕飞脱而出。
“你操纵人性、机关算尽,得来的是什么?枉费紫茵唤你一声师哥,你竟狠下毒手谋害她!”想起聂紫茵的死,意湛风毫不留情地翻掌朝周至远的天灵盖猛击,只见他惨呼一声,瞠大眼,倒地断了气。
手刃周至远后,意湛风痛彻心扉的跪倒在地,俊儒的脸庞血色尽失。
是他将聂紫茵与桐普晴推向死亡之路……
突地,攒在怀中的银吊穗由胸口衣襟滑下坠至地面,这一刻,意湛风才看清自己的心。他的心里明明就有她,为什么还抵死不愿承认?
最后竟然还让周至远有机可乘,将所有罪行扣在桐普晴身上?
“桐桐!”错待桐普晴的悔恨,在心口反覆煎熬着他,几近泣血的绝望,让他不得不真真实实,将有关她的一切深深镌入心头……
苗千月以为,只要耐心的守在桐普晴身旁,她终有一日会感受到他们的用心良苦,没想到桐普晴的状况却是益发严重。
眨眼间过了一天又一天,桐普晴却仿佛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苗千月的呼唤。她不吃、不喝、不睡,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独自退缩在无人可触及的地方,任自己孤独地凋零、死去。
“桐桐……你好残忍,我怀了孩子,你却让我天天为你担心、为你哭,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她哑着嗓,叨叨絮絮尽是责难。“失去亲人的不只有你……我爹爹、哥哥、亲人也都不在了,你的难过,我也尝过……”
突地,一双手柔柔地落在苗千月的肩头,打断了她的话。
苗千月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眼底落入夫婿关切的眼神。“炎!”
“我查到桐桐之前的落脚处,找来一个人,希望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门霍地被推开,苗千月看到一个身形修长,面貌俊儒却憔悴的斯文男子,缓缓走入厢房。
“他是谁?”苗千月凶恶的瞪视着他,身子下意识挡在桐普晴的床榻之前。
“我……是桐桐的阿哥。”意湛风的眸光透过苗千月,凝视着桐普晴不言不语的空茫神情,极度的懊悔心痛,却也欣喜若狂地感激上苍、感谢厉炎夫妇。
对他而言,桐普晴没死是上天赋予的恩赐,是让他有补偿桐普晴的机会。
苗千月闻言,心猛地一凛地扑上前,拽住他的衣襟吼道:“你到底对桐桐做了什么?”
坦然迎向苗千月指责的眼神,意湛风喑哑的沉声道:“是我负她……”
“你负她?!”苗千月难以置信地瞠大眼,向来冷凝的性子起了波澜。“你这个混帐东西,像桐桐这么好的姑娘,你竟然负她、欺负她?你还是不是人……”
“千月,别吓着腹中的孩子。”厉炎担忧地瞅着妻子激动的模样,连忙出声安抚,深怕她一个失手就把意湛风给砍了。
“无妨,我的确该死。”他静静立在原地,任由苗千月骂着。深吸了一口气,他所有的思绪全落在桐普晴身上。“我可以知道桐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苗千月还没点头,厉炎便迳自开口道:“我和千月到泉州找到他们另一个好姐妹雪蝶儿,她说在努拉苗寨被灭寨之后,桐桐救了她。当时雪蝶儿被我所伤,桐桐带着她躲在山里照顾了她一阵子,直到她的未婚夫来接她。后来听说桐桐曾到泉州寻过雪蝶儿一回,但两人却没见到面。”
厉炎简扼地交代事情的经过,提起他的灭寨恶行,他心中仍是有愧。
薄唇浮现哀伤的笑容,意湛风神色复杂的微颔首,那段时间应该是桐普晴回努拉苗寨发生的事。当时他就该问她,也该看出她的憔悴,却只是自私地一再把聂紫茵病情加剧的责任扣在她身上。
失去亲人的她应该得到他的安慰,他却该死的没察觉她的异样……而她竟也只字不提。
再加上之后发生的事,桐普晴的心终被一连串残忍的打击给震碎、击垮。
细细打量着他黯然阴郁的脸色,苗千月才感叹地道:“在我们四个好姐妹里,桐桐最开朗也最乐观,想来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承受着痛苦……我不知道这么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既然炎请你走这一趟,这个残局就由你去收。”
“厉夫人,谢谢你。”他缓慢的走到桐普晴身边,直视着她的深邃黑眸,不敢眨动,怕眨眼间,她便会如同晨露般,在他眼前消逝无踪。
“桐桐,对不起。”含着泪的幽阗黑眸,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似要将桐普晴的面容烙印在心里。
万般自责的情绪逼得他濒临疯狂,她是如此娇小,怎能承受汹涌而至的打击?
他让她尝尽苦痛,即便满腔懊悔,他却茫然不知该如何乞求她的原谅饶恕。
“桐桐,我们回写意山庄好吗?”将桐普晴轻轻揽入怀里,他几乎就要忘了,她的身形有多么娇小、多么需要人呵护。
桐普晴没有回答,向来灿笑如阳的脸庞,此刻却空茫、脆弱得如江面薄冰,波澜不兴。
好半晌,意湛风才开口道:“我想把桐桐带回写意山庄,可以吗?”
厉炎摊了摊手,表情为难的瞥向妻子,摆明了一切让她作主。
意湛风凝视着苗千月,见她深思许久,迟迟不给答案,他语气坚定地再道:“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好!我信你,不过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回那个爱笑的桐桐。”
苗千月迎向意湛风诚挚而深刻的眼神,也不禁动容,这种毅然决然的眸光,她太熟悉了,当初夫婿允诺要给她幸福时,也是这般的眼神。
“我会用尽一切力量寻回我们的桐桐。”意湛风激动的允诺,心中悲喜交加。
突地,苗千月由腰间取出一只丹瓶递给他。“一天一颗药丸,用米汤送服。”
眉微挑,意湛风不解地觑了她一眼。
“你眉心隐着股极淡的蛊气,显然中毒已久,虽不会致命,但还是尽早解蛊较好。”苗千月依旧清冷着一张脸容,不打算给他一丁点好脸色看。
意湛风抱拳一揖,瞬间便明白苗千月话里的意思。他也曾怀疑,若聂紫茵是因为檀香里掺着的蛊粉而死,那写意山庄或许也有人在不自觉中中了蛊毒。
“我们也决定在苏州落脚,届时会不定期造访写意山庄。”苗千月瞅着他,警告的意味甚浓。
意湛风微怔,立即微勾起唇道:“希望届时可以与桐桐一起招待两位。”
轻轻的握着桐普晴覆着薄茧的小手,意湛风眸里有无限柔情。
希望……他与桐普晴之间能早日雨过天晴!
桐普晴任由意湛风将她带回写意山庄,并住进她的绿竹苑。只是回到绿竹苑,桐普晴身心的状况并没有好转,甚至有恶化的趋势。她的眼神依旧空洞,躺在榻上,不动也不说话,更甚者拒绝意湛风给与的关怀。
几凡由意湛风经手的食物,她抗拒得极为直接,接连着几日,桐普晴又消瘦了几分。桐普晴无言的抗拒让意湛风束手无策,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