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湛风心中一凛,这姑娘有些怪,醒来既不喊疼也不怕生,扬口反倒是关心起他是不是哑巴?
思绪转回,他连忙镇定心神沉沉地冷道:“有什么事,待姑娘养好伤再说。”
伤……桐普晴怔了怔,好半刻才意会过来,是了,那持刀男子好卑鄙,抓不着她就使阴招,害她的肩嵌了枚银镖,疼得她以为自己会把小命给丢了。
现下想起来,拔掉肩上那枚银镖时的痛犹存,让她禁不住手摸向伤处而皱苦了一张可爱的小脸。
“伤口还没愈合,别乱碰!”瞧着她的动作,意湛风出声提醒,语气听来颇无奈。
经他这么一提醒,桐普晴才发现她的衣裳已被换下,现下……现下穿在身上的是她所陌生的衣服款式。
她轻呼出声,可爱的小脸泛着晕红,一双小手将身下的锦被抓得死紧。
虽然苗家姑娘向来热情奔放,但也不至于不受礼教所约束,假若真是眼前的男子替她换了衣裳、上了药,那……岂不羞死人了?
“把我的衣裳还给我!”即便羞涩,她依旧勇敢地瞅着眼前的男子,柔哑的嗓已不复见。
意湛风挑起俊眉,怔了怔,姑娘莫非将他当成偷衣贼?
目光深幽地迎向姑娘指责的语气,感到啼笑皆非地反问:“姑娘的衣裳是补了金或是镶宝石吗?”
“是没有……但你怎么可以、可以……”感觉到他嘲笑的语气,桐普晴词穷了。她嫩呼呼的双颊管不住地泛着更加赧人的红晕。
迎向姑娘娇甜、可人的直率反应,意湛风微微扬起嘴角。“姑娘似乎误会什么了?”
桐普晴窘迫的思绪未完褪去,他出其不意的反问又让她的心跳管不住地乱了节拍。
“衣上染了血,婢女替姑娘洗净后自然会交还给你。”他气定神闲地开口,直直迎向她的幽黑深眸有着磊落的坦荡。
桐普晴倒也干脆,思忖地转了转黑溜溜的灵眸便豪爽道:“我瞧公子也不像是会占人便宜的伪君子,我信你!”
她虽然涉世未深,但自从离开努拉苗寨闯荡到江南这一段日子,她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关于汉人说“相由心生”这句话,这一段时间她可是体验了好大一箩筐的想法哩!
耳底落入她笃定的语气,意湛风不愠不火地开口,直勾勾瞅着姑娘的眼神尽是莞尔。“这么容易相信人,不是一件好事。”
他从不知道,桐家的金芦笙传人竟是……如此单纯而有趣。
相较于他复杂的心绪,桐普晴的想法就单纯多了。
她相信人性本善,只要真心待人,必然也会得到善意的回报。
“那公子的意思是让桐桐别相信你吗?”桐普晴挑明着问,一双慧黠的黑眸却管不住地黯了几分。
她的话让意湛风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复杂表情,半晌,他恢复了一贯的温文道:“姑娘爱怎么想便怎么想,与意某无关。”
桐普晴诧异地掀了掀菱唇,一双灿眸瞪得又大又圆:“意……你是……怡然公子意湛风?”
“怎么?”意湛风微勾唇,沉然的语调让人无法感受出他半点情绪。
清亮的眸子眨啊眨的,桐普晴怎么也想不到,意、桐两家百年来的恩怨,在好几代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下,两人竟会如此轻易就有了交集。
不过怪的是,意湛风似乎一丁点都不想知道,她为何识得他?
一堆念头在她的脑子里转着,好半刻,她抑下心里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探问:“公子为什么救我?”
原本她想,到江南之后,她或许得费些时间才混得进写意山庄,然后才能打探到金芦笙的下落,但眼下情势的发展实在跳脱她所能预期的。
意湛风突然的出手相救,让她不得不妄自多了些揣测。
“因为你要找的人是我。”意湛风双手负于身后,语气淡漠地说出答案。
桐普晴诧异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你会知道……”
“金芦笙是我偷的。”
当他低沉的嗓清晰地传进她耳里时,桐普晴轻拧着眉,隐然觉得自己已在不自觉中掉入一个设好的陷阱当中。
而她甚至不知道,设陷阱的猎人意欲为何?
“只有偷走金芦笙,才能引你来江南。”
有一瞬间,她思绪紊乱到几乎不能思考,若是要复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到苗寨偷走金芦笙再引她来到此处?
“我不懂,你把我引来江南做什么?”
沉吟了半晌,意湛风淡淡地开口道:“据我所知,意、桐两家的恩怨至你、我这代,孰是孰非,至今已无可定论。
我可以确定的是,意家祖先的遗训是拿回金芦笙后,将金芦笙与‘情笙意动’曲谱一并烧毁。
但我不这么想!这百年来意家被桐家所拖累,即便先祖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却依旧被视为亦正亦邪之士。
因此我要你学会用金芦笙奏出‘情笙意动’,好救治正派人士,直至洗清江湖对两家的误解为止。这是你们桐家欠意家、早就该偿还的。而这个结,解或不解都在于你。”
他淡淡撂下话,意味深长的眸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可爱的脸庞上,静候她的回应。
这一瞬间,意湛风的话,让她心头蓦地涌上一种难以辨识的情绪。
她该开心,至少意湛风与她秉持着相同的理念。
但不知为何,她的思绪乱得让她根本没办法定下心好好想清楚,总觉得意湛风的话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发现她犹豫到几近发呆的神情,意湛风深邃的双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阴霾。“又或者桐姑娘依然坚持取回金芦笙,延续两家的仇恨?”
“当然不是,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会相信我?”她低嚷着,语气里有难掩的疑惑。
虽然她始终认为人性本善,但两家误会已累积了百年之久,岂是一句“信任”便可以化解?
思及此,她两道颇具英气的秀眉不解地堆蹙在眉心,看起来似乎颇懊恼。
而这一切似乎顺利得太过诡异?
第三章
从容不迫地瞅着她紧抿唇瓣、费力思索的脸庞,意湛风态度依旧温和冷淡地开口。“两家的仇恨已经逃避得够久了,再这么下去,对彼此都没好处,如果桐姑娘有心想打开这死结,就留下来学曲。”
虽然他另有目的,但这之间的利益衡量,相信不须他多做说明,桐普晴自然可以明白。
“留下学曲?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学会?”桐普晴努起唇,对学曲一事全然没半点把握。
她的专长是制造芦笙,顶多在制好芦笙时试试笙音,若真要学曲、吹奏,怕是要花费不少时日吧!
“我会把‘情笙意动’的口诀传授予你,资优者快则三个月、慢则数年,熟悉旋律后,你便可用乐音替人疗伤。”
“这么快?”她轻蹙起眉,语气里充满了吃惊与疑惑。
俊美面容淡浮一丝笑意,意湛风缓缓开口:“百年前中原江湖人士为夺‘情笙意动’曲谱,引起一场争夺血战,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而你是金芦笙的传人,该是最能知晓如何让金芦笙与曲谱配合至天衣无缝的境界。”
所以……他的意思是看好她的能力吗?思绪还没想透,另一个想法蓦地撞入脑海。
“那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为中原武林人士争夺的对象?”桐普晴蹙起眉,粉唇半张地担忧嘟哝着。
虽然她的轻功不错,但真要逃命,还是得要靠几分运气。
光思及肩上伤口的由来,她便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当日若不是意湛风出手相救,她现在恐怕是已经被追杀她的男子给大卸八块了吧!
瞧着她蛋形小脸上夸张的惶恐神情,意湛风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简单来说,‘情笙意动’共有十曲,其曲配合着太极奥妙之阴阳变化,愈曲为阳、伤曲为阴;只要习曲者将曲谱习至炉火纯青之地步,伤人或愈人便全在习曲者一念之间。”
垂下眸,桐普晴听得懵懵懂懂,只得直接掠过他语句里深奥的部分,做了总结。“也就是说,习得‘情笙意动’后,金芦笙的乐音不但可救人、也可以用来杀人?”
意湛风微颔首,凛眉说得极为慎重。“假若你因此成为邪道追杀的对象,我会保护你。”
桐普晴翻了翻眼,对他的承诺丝毫感觉不到一丁点心动或者开心,满不是滋味的感觉反倒在瞬间充斥心头。
离开努拉苗寨后她不再是众人呵护在掌心的宝贝,一切的一切全得靠她自己。
这般被漠视的感觉让她忒是难受。
垂眸打量着桐普晴倏地低落的情绪,他迳自做了解读。“我不叨扰你歇息了,一切待你伤愈后再说。”
发现他举步欲走,她急急地唤:“意大哥!”
听闻她的轻唤,意湛风顿住脚步,回身、扬眉觑着她。“怎么了?”
先把学曲的烦事置诸脑后,她露出腼腆而尴尬的笑容。“我真的穿不惯这个,到了夜里一定很冷,定会让我受风寒的……”
她甩了甩未受伤的手,用古怪的眼神瞧着身上这件轻飘飘、软滑滑的衣裳发出抗议。
意湛风略顿,啼笑皆非地瞥了她,好半晌才开口:“我会让人替你加张被子,不会受风寒。”
就这样?她有些失落地应了声,说服着自己总是要入境随俗的。
瞧着她孩子气的反应,意湛风轻声叹息,不过几个时辰的相处,他已约略能猜出桐普晴的性子。
她直爽、坦率,情绪全真实反应在脸上,要摸透她的性子并非难事。
“你乖乖躺着休息,待你的衣裳干了,伺候你的婢女自然会替你取来的。”意湛风安慰道。
“要记得哦!”桐普晴漫不经心地吩咐,有些赌气地把自己蜷缩进被子的同时,感觉到浓浓的倦意朝她袭来。
现下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强撑着意识。
打醒来之后,由原本不知意湛风是敌是友的状况到达成共识的那一瞬间,她才感觉到,原来她已经好累、好累了!
瞧着她,意湛风不知怎地,竟又扬起笑弧。“会的,你好好休息!”
桐普晴漫不经心轻应了声,双眼已沉重地轻轻落下、掩覆住她清黠的眸子。
待她的思绪逐渐模糊,脑子却仍细细将意湛风的话想过一回又一回。
恍恍惚惚当中,她明白这留在写意山庄学“情笙意动”的担子将有多么沉重。
不过这不是她当初离开苗寨的打算吗?既然意湛风有意解开两家的恩怨,她何不顺水推舟,了解两家长辈的心愿。
她……可以背负起两家的期许吗?
阿爹知道了会怎么想呢?睡醒后她是不是要捎个讯息回努拉苗寨,同阿爹说说她的打算呢?
太多、太多紊乱的思绪让她的脑袋瓜子几乎要纠结成一团。
不想了!待她休息够了、养足了精神,她才有气力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桐普晴自语地对着自己说。
夜渐深,端着热汤药的婢女一进入院落,立即见着主子修长的身形杵在月下吹箫。
箫音伴着洒落在石板小径的月光,沉沉地透着股悲寂的凄冷。
似十分习惯主子神来无影出现在各个角落吹箫的身影,婢女放缓脚步,尽量不去叨扰到他的兴致。
感觉到渐趋近的脚步,意湛风在箫管上移动的长指倏地定住,箫音骤止,他回过身问:“给紫茵小姐的药?”
婢女怔了怔,好片刻才颔首恭敬道:“大夫说睡前要再加一剂药。”
“把药给我吧!”意湛风心一拧,眉间有着难掩的郁色。
厢房里住着个受重伤的姑娘,是他的义妹——聂紫茵。
百年来,武林人士对“情笙意动”的觊觎、并想占为己有的野心丝毫未减,因此写意山庄即便退居荒僻竹林,处境却仍旧危险。
为此,意家世代子孙勤练武艺,以保写意山庄的安全,更深居简出不管江湖之事,以免惹祸端。
无奈半年前他替朝廷完成了一曲古歌谱,完成那一日,便遇邪道袭击。
而当日挺身相救,救他逃过一劫的正是聂紫茵。
脉络遭重创的她虽捡回一条命,却也自此卧榻不起,而身为义兄的他,也因此陷入无止尽的自责与愧疚当中。
群医束手无策,而意湛风在无计可施之下,进入苗寨偷出金芦笙,打算以“情笙意动”为她疗伤。
只是,就在他偷回金芦笙那一刻才知道,金芦笙与一般芦笙并不同,唯一能让金芦笙吹奏出乐音的,只有桐家的金芦笙继承人……
“少爷,紫茵小姐怕苦,别忘了给她一颗甜梅去去嘴里的苦味。”
婢女嘱咐的语调拉回了他陷入过往的思绪。
他轻应了一声,接过婢女递来的托盘,眸光落在仍冒着热气的汤药上,心里五味杂陈。
沿着青石板,他步伐沉定地往写意山庄的东厢房走去。
意湛风一推开门扉,进入屋内不自觉敛了敛眉,微风吹拂而过,微沁的夜风由窗缝渗入,将圆桌上的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他趋上前将房里的窗给关紧,拉了张圆凳坐在榻边后,轻声唤了唤:“紫茵、紫茵……”
床榻上,一名女子紧闭着眸,雪白脸容及粉色薄唇透着一股柔弱气质,呼吸轻缓且飘渺微弱。
“阿风!”感觉到义兄的轻唤,她伸出冰冷的软荑,扣握住他的大掌,有气无力地回应。
听到她虚弱的回应,意湛风万般爱怜地柔声道:“总是这般,没大没小。”
从以前她就是这么唤他,即便成了义兄妹,这称谓还是改不了。
聂紫茵扯了扯唇,扬起笑,心里话很多,但现下却连说句话也嫌吃力。
她总乐观地想,一定是上天惩罚未受伤前的她,总吱吱喳喳的像只聒噪的雀鸟,所以要她学学大家闺秀的温柔婉约。
“今天觉得如何?”
墨般的扇睫轻颤了颤,她微勾起唇。“很好。”
意湛风的脸色沉了沉,下颚绷得死紧,他看不出,她这模样究竟有哪里好?
她的双唇泛青、脸色犹如白腊,整个人荏弱地有如风中残烛,仿佛只要一丁点风,便可以熄灭她的生命之火。
而这一切……只因为她为他挡了歹人致命的一掌。
眸底的聂紫茵已不似他初识时的活泼俏丽,他眉峰成峦,语调沉然地开口:“紫茵,你要撑着……大哥已经找到习‘情笙意动’的人,很快、很快便能替你治疗内伤。”
她轻扬唇,淡淡一笑。“阿风待我真好。”
她这话教意湛风喉头一涩,似当头受了一拳般地怔了怔。
好半晌他才艰涩挤出声音。“别净说些傻话,来!大哥喂你喝药。”
悠悠眸光落在俊美的男性面容之上,聂紫茵任他扶着自己坐起身、垫着靠枕,缓了好半刻才开口:“阿风别愁眉苦脸呐!这样我会不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