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净熙干笑了一声,现在终于知道父亲的考题有多难了。
对裴子骥来说,她是“丫头”的角色;对外头的人来说,她依然还是“净熙小姐”的身份,精神错乱的只会是她自己。
“我在等人。”她简单回答,只想把柳孝媛打发走,但也不认为傲慢又跋扈的“公主”会那么容易就获得满足地离开。
因为她们同校的时候,聪明又伟大的柳孝媛公主就是很有耐心的人,莫名其妙地特别爱找她的麻烦,每个学期都会从柳家的豪宅“纡尊降贵”地开车到她的破宿舍去堵人,堵不到人就把破宿舍的屋顶再骂掉几块砖瓦。
真是好笑,为什么她想堵人,她就得乖乖地恭候公主殿下的大驾光临?
麻省理工的课业是出了名的繁重,不想造成室友的困扰,也不愿意理会公主的无理取闹,她只能默默地搬出破宿舍,一间换过一间,终于换到柳孝媛毕业了,气都还没喘上几口,没想到竟会在这边遇到。
申净熙觉得厌烦,同样的,柳孝媛看到这个没胸没屁股的黄毛丫头也宛若眼中钉那般厌恶,只不过一个是躲,一个是急欲屠戮铲除。
“等什么人?要做什么?”柳孝媛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纸袋。“那个袋子里装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关你的事吧?”虽然她不经意间瞥见了疑似庆和医院的英文缩写,但她不知道裴子骥的文件是否有什么重要性或商业机密,因而不敢乱发言。
柳孝媛皱起了描绘细致的黛眉。“给本公主看一下。”她高傲地命令着。
申净熙防备地拒绝。“为什么要给你看?”
这个女人长得像童话故事里的美丽公主,心肠却像把小红帽踢到森林里喂野狼的女王,她绝对不会怀疑她的房里可能有一面会说话的照妖……
呃,魔镜。
“你敢不听本公主的话?叫你拿来就拿来!”
“谁理你!我又不想跟你上床,也不是柳家养的狗奴才。”
看申净熙像宝贝似地将纸袋紧抱在怀里,柳孝媛索性伸手去抢。
“你干什么?住手!”
“给我!”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大门口起了争执,脆弱的纸袋不堪拉扯,很快就被撕成了两半,里头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申净熙连忙捡起裴子骥的文件夹,柳孝媛则把注意力放在餐盒上,拾起餐盒一打开,却只看到一片片做工粗糙的饼干。
“天啦!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柳孝媛一脸嫌恶地尖嚷。
“那是我要送人的手工饼干,还我。”申净熙严肃地说道。
“唷!这种烂东西不会是要送给男朋友的吧?”
“我要送给谁都不需要跟你报告,还我啦!”
见她竟然那么坚持,柳孝媛偏不顺她的意,出其不意地将餐盒用力摔到地上,里头的饼干也因此散落了一地。
“天啊!”申净熙吓得一脸惨白,赶紧蹲下身去,拾起餐盒里没有沾到灰尘的饼干。“我的饼干……”
柳孝媛柳眉一挑,一脚把她踢开,移动高跟鞋将饼干一片片踩碎。
“申净熙,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两!不愧是贱人生的女儿,你就跟你妈一样,用这种肮脏卑鄙的手段勾引男人,简直就是淫荡下……”
“啪”的一声,柳孝媛的咒骂让一计响亮的掌掴声终结。
申净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热烫的手掌握起拳来,森冷的目光像是巴不得能将她凌迟至死。
她可以不计较柳孝媛总是刻意找她麻烦,却不能允许任何人中伤她的母亲!
“……你、你居然敢打本公主?”柳孝媛不可置信地捂着红肿的左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之后,蓦地破口大骂起来:“你不仅跟你妈一样下贱!还是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难怪博士宁可睡在研究所也不想看到你!”
“闭嘴!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不仅要打你,还会杀了你!”
“哼,我偏要说!你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跟你妈一样是个贱人!”
“你给我住口!住口!”
申净熙失控地冲上前去,张牙舞爪地揪住柳孝媛的衣领,正欲挥手再给她一巴掌,但举高的手还没落下,就被一声怒斥喝止在半空中。
“丫头,住手!”
不只是申净熙,柳孝媛也被吼声吓了一大跳,涂着紫红色眼影的美眸转向一旁,看见突然出现的裴子骥一脸铁青地走了过来,扣住申净熙的手腕。
丫头?那个碍事的杂草?那个让裴少爷不惜丢下高贵的她回家喂养的杂草?
柳孝媛有些错愕,猜测着裴子骥和申净熙的关系,思忖间,只见高矮相差甚多的两人竟然气势相当地僵持了起来。
“我今天一定要打死她,请主人让开!”
“我叫你住手!主人的话都不用听了?”
主人?她没听错吧?
几秒后,柴鸣风也现身了,柳孝媛判断着眼前的情势,得意地勾唇一笑。
急忙忙地挤出几滴眼泪,柳孝媛如泣如诉地朝两个男人说:“裴少爷、柴律师,你们都看到了,申净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才跟她讲两句话,她就动手打人,一点淑女气质都没有……真的好过分喔。”
被恶人先告状的申净熙不屑地冷哼,愤恨地甩开裴子骥的钳制,懒得在这矫柔造作的女人面前辩解什么。
“呜……柴律师,你要主持正义啊!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的,本公主是不是可以告她伤害罪?”
主持什么正义?他只是年轻有为的帅哥律师,又不是美少女战士,光天化日不能代替月亮惩罚谁啊?
“这个……净熙小姐……大家,有话好好说嘛……”柴鸣风表情僵硬地扯扯嘴角。“呃,公主殿下,要不要我带你到医务室擦一下药?”
毕竟是大庭广众的,吵来吵去总是不好看。柴鸣风婉言地想要将其中一人带离现场,但柳孝媛却不怎么领情。
“好。但是……去医务室之前,申净熙要先跟本公主道歉。”
道歉?这个先用高跟鞋踢她一脚的女人居然还敢要她道歉?
申净熙再度甩头冷冷一笑,完全不想理会这个女人的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她桀骛不驯的模样让裴子骥头痛起来,就连向来鬼主意特多的柴鸣风也只顾着把握机会安慰梨花带雨的公主。
现在该怎么办?很显然柳孝媛是把丫头当成申净熙了。
虽然他并不了解事情的经过,对柳孝媛更没啥特殊的好印象,但她毕竟有个当医院院长的父亲,最近又有几款肿瘤用药正在跟庆和医院洽谈,他实在不好因为自己的管家而得罪柳家的人,而且……
好奇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EJX001是申博士私底下研发的高度机密,这场纷争不宜闹大,拖得越久,丫头的身份就越可能曝光,得赶快结束才行。
裴子骥沉重地叹了口气,做好了要买一卡车棒棒糖的心理准备。
“丫头,跟柳小姐道歉。”
盛怒中的申净熙没看见他眼中的为难,对他的命令感到相当无法谅解。
“我为什么要跟她道歉?”她反应激烈地拒绝。
“不管怎样,动手的人就是不对。”
“你休想!我不会道歉的!”
“丫头,不要闹小孩脾气!”他耐心有限,现场的情形也不容许他有时间好好劝说,只能再度重申:“有什么话回头再说,现在我要你跟柳小姐道歉。”
充满权威性的语气就这样脱口而出,与此刻阴云密布的天气同样冷酷。
申净熙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让一抹熟悉的香水味噎住了声音,颤巍巍的视线在柳孝媛身上停顿了下,再移往裴子骥冷峻无情的脸庞,胸口一股尖锐的刺痛感急涌上来。
原来如此。主人的约会对象是公主呢。
疼她又如何?纵容她又怎样?就像之前拜倒在公主裙下的男同学一样,或许他曾经对她有过一些同情,但只要公主的一句话、一记眼神,纵使她有天大委屈也变得微不足道。
“裴子骥,你以为还有什么回头再说的事吗?”
申净熙将文件交给他,露出浅淡而凄美的微笑,苍白的脸色没有半分血色,就像一缕随时会消逝的幽魂。
裴子骥震愕,心头窜升一股异常难以承受的不好预感,浑身僵直地看她做了个诡异的九十度大鞠躬。
“主人,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不干了。”
说完,立刻转身跑开,渐渐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阴霾的天空开始飘下丝丝细雨,模糊了裴子骥的视线,湿凉的风将他的肢体全冻僵了,心脏好像被活生生地挖出、掐碎,骤然弥漫全身的痛楚让他领悟到一件再怎么压抑也无法漠视的事实——
他不能失去丫头,绝不!否则他会死!
滂沱大雨中,几乎要把台北市每一寸土地都翻遍的裴子骥,终于在一栋老旧的屋子前看见她单薄的身影。
他开门下了车,借着雨声掩去足音,在她头顶上打了把伞。
“丫头,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跟主人回家,好吗?”
她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让裴子骥看了心如刀割。
但她爬满血丝的双眼并没有施舍他半分注意力,像是他根本是透明的;半响之后,才弯身从花盆底下挖出一把钥匙,插入大门锁孔。
厚着脸皮跟着她进入屋子,没多久他就猜出这是申博士和申净熙的住家了。
只见她果然熟悉地脱下湿透的鞋袜,踩着纤白的裸足走在冷硬的瓷砖上,即使屋里到处都是塞满书的书柜,还是令人感到空虚。
心疼地看着她走进一间女性化的卧房,抱膝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听她对着矮柜上的博士夫人遗照说话。
“妈,对不起……我搞砸了第一份工作,因为我又惹主人生气了,但我绝对不会道歉的……博士又不是您的指导教授,您的硕士学位是靠自己的实力拿到的,为什么要被柳孝媛说得那么难听?博士也跟我一样常常忘记吃饭啊,为什么您替自己的老公送便当就叫做勾引?就叫做淫荡?”
听她的口吻,裴子骥以为她又把自己当成“净熙小姐”了。
裴子骥心痛地拧眉,有点埋怨博士不该把申净熙的全部记忆都存到EJX001的人工脑里,他的丫头不管娇嗔怒骂都那么可爱,实在不适合悲泣的表情。
第6章(2)
“……您记得吗?小时候,有位邻居大姐姐送我一个可以一块一块转动的方块玩具,上头五颜六色的,好漂亮,而且每转一圈,颜色的组合就不一样。
“我好喜欢那个玩具,每天都咬着奶嘴乱转。直到有一天,玩具被我转成每一面都只有一种颜色,我以为玩具被我玩坏了,吓到哭出来,大人们都听到了我的哭声,但他们没有人想要来抱抱我,反而站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笑。”
裴子骥同样瞠大了眼,却完全笑不出来。
方块?一块一块转动?到最后转成每一面只有一种颜色?
那种“玩具”,该不会是……
“长大后,我读了《人类发展学》才知道,一个还没满周岁的婴儿是不应该会玩魔术方块的;我也知道,他们脸上虽在笑,心里却把我当成怪物一样。他们看完了、笑过了,博士拿走我的玩具,带我到研究所去,扫描我的大脑结构,也是瞪大了眼睛,用那种眼神看我……”
申净熙哽咽了一声,落寞的眼神继续焦凝在照片上。
“我的玩具被博士没收了,还不准我到游乐园去,我只能被当成怪物关在实验室里,天天哭着要回家……只有您会买糖果给我,还会抱着我,拍拍我的头;您从来不说天才这两个字,只会说我是您的心头肉、是您的小宝贝。”
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吃糖果吗?裴子骥默默地垂下头,脑中呈现的不是什么会复原魔术方块的超级神童,而是一个被剥夺了玩玩具权利的可怜孩子。
“到现在,当全世界都把我当成天才、当成怪物的时候,只有主人会把我当成普通人,理解、包容我也有笨蛋的一面,但是……”
点点泪珠潸然滑落,申净熙难过地将头埋进膝盖里,痛哭失声。
“主人为什么要我道歉?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为什么他不相信我?为什么?”
裴子骥再也忍不住的蹲下身,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她。
“丫头,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我,你没有做错什么!主人也喜欢你的!”
申净熙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朝他的胸口又槌又打,但裴子骥只是更用力地锁紧了铁臂。
“裴子骥!滚回去找你的公主,不要碰我!”
“公主?丫头,你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别哭了,你误会了呀!”
“放开我!我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言!我不要喜欢你了!”
裴子骥松开了怀抱,双膝跪地,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递到她面前,神情凝重而卑微。
“丫头……我真的跟柳孝媛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刚才是我的错,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回来主人身边,好吗?”
申净熙吸吸鼻子,视线从棒棒糖移到他的脸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泪水洗过的瞳眸是那样地悲伤,却又充满了眷恋。
为什么要这样……
她只是一个管家而已,不是吗?他为什么要露出这么心疼的表情?
他这么做,让她满三个月后要怎么离开?
他刚刚说的“喜欢”,她可以相信吗?
良久之后,申净熙还是忍不住伸出颤抖的小手,接过他赔罪的糖果,撕开被雨水沾湿的糖果纸,将棒棒糖含进嘴里。
裴子骥喜极了的绽出一笑,一边偷觑着她的表情,一边悄悄地靠近她,悄悄地坐到她身边,看见好满足、好可爱的笑容又慢慢回到她的脸上,悬吊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不自觉地也扬起了嘴角。
申净熙偷瞄了他一眼,芳心怦然一动。
“主人,你今天要我到总部去,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裴子骥叹了口气,从西装的暗袋里掏出买给她的行动电话。“喏,拿去吧,我已经把公司和我的手机号码输进去了。”
申净熙接过,把玩了一会儿,随即皱起了眉头。“咦!只能用快速键拨号……这?这是玩具吧?”
裴子骥哼了一声。“虽然功能简单,但已经够用了。要多缴一笔电话费,我的银行存款也是会淌血的好吗!员工福利不能无限制扩张,有就要满足了。”
申净熙噗哧一笑。“小器鬼……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手机啊?”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常常趁主人上班的时候溜出去,我打电话回小木屋都找不到人,你到底跑到哪里去鬼混了?”